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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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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南联大的教授中,冯友兰和金岳霖的人生道路都很漫长,经历了许多历史变幻。
冯友兰的命运,给中国知识分子留下许多启示,这人们已经说得很多了。我曾写过一篇
《晚年冯友兰》,说了我对他的理解。我对冯先生的学问是门外汉,我感兴趣的是他的
经历。我想从他的经历中看一代知识分子的坎坷人生。我常常想这样一个问题:在同样
的历史条件下,同样面临不适应,这时决定一个知识分子选择的动力是什么?过去的理
想、文化的传统能起多大作用?也许这是难以说清楚的。但有一点,我觉得可以说,也
容易找到相应的历史事实,那就是一个人的个性。个性这东西,有时候和信仰和传统是
分裂的。在环境压力下的知识分子,信仰和传统的力量有时会很快消失,生存的力量是
决定性的。像冯友兰在“文革”中的转变,从他早年的行为中也能找到相应的依据。台
湾马逢华曾说过当年他和萧公权闲聊,说起清华旧事,萧公权说,战前清华园教授同仁
之间就流行这样的说法:
Whatever Daisen Says,it goes;
Whatever it goes,Chisen Says。
这话的意思是岱孙怎么说,事情就怎么做;事情怎么做,芝生就怎么说(马逢华
《记西南联大的几位教授》,《传记文学》52卷6期)。虽是学林掌故,但我们却能从细
微处见到一个知识分子的个性。面临同样的历史巨变,冯友兰和金岳霖的转变有点类似。
1974年冯友兰在《光明日报》发表《咏史二十五首(并序)》,这些诗明显留有当时的
历史痕迹。《冯友兰先生年谱长编初稿》中有“金岳霖来信称赞《咏史诗》”的记载
(蔡仲德编《冯友兰先生年谱长编初稿》524页,河南人民出版社),可见金岳霖当时的
思想状况。
金岳霖的道路,和他同时代的著名学者一样,都是早年清华,然后留美,回国做大
学教授,虽然专业不同,但他们那一代知识分子的整体教育背景决定了他们对政治的态
度,这个态度简单说就是“参政意识”。金岳霖的专业懂得的人不多,他当年在自己的
专业领域已是首屈一指的人物,1948年他曾和冯友兰一起当选为中央研究院人文组的院
士,它是当时一个学者的最高荣誉。金岳霖曾说过他一生对政治不感兴趣,但对政治不
感兴趣,不等于对政治没有见解。过去的知识分子,多数对政治是不感兴趣的,但同时
他们又都对政治保持有热情,金岳霖曾在许多公开发表的宣言中签过名,对学生运动,
他也和多数大学教授一样,有自己一贯的看法。金岳霖早年在西南联大的学生殷海光曾
这样描述当年金岳霖对他的影响:“在这样的氛围里,我忽然碰见业师金岳霖先生。真
像浓雾里看见太阳!这对我一辈子在思想上的影响太具决定作用了。他不仅是一位教逻
辑和英国经验论的教授,并且是一位道德感极强烈的知识分子。昆明七年教诲,严峻的
论断,以及道德意识的呼唤,现在回想起来实在铸造了我的性格和思想生命。……论他
本人,他是那么质实、谨严、和易、幽默、格调高,从来不拿恭维话送人情,在是非真
妄之际一点也不含糊。”(《殷海光林毓生书信录》第155页,上海远东出版社)
一个教授当年的风范给学生留下如此深刻的印象,可以想见金岳霖的精神魅力。但
同样一个金岳霖,在后来却突然发生了变化。他的学生王浩曾说,金先生的绝大部份文
章和3本专著都完成于1948年底以前。“金先生于1949年以前及以后追求了两个很不相同
的理想。”对此王浩的评价是“所以一个人如果多年来专心追求一个理想而中途忽然转
向另一个理想,恐怕不易得到像持续一个理想所能得到的成绩。”(《金岳霖学术思想
研究》第48页,四川人民出版社)他先后参预了对杜威、胡适和罗素的批判,参预了对
梁漱溟、费孝通、章伯钧的批判。这个被他的学生认为“在是非真妄之际一点也不含糊”
的人,突然转变了。他的转变是一个时代知识分子的普遍选择,人们对他的选择也许已
不再苛求,但如何评价这种选择,从这种选择中能看出什么东西,却是不容含糊的。王
中江在《理性与浪漫──金岳霖的生活及其哲学》中有一段话说得极好。他说:“对他
50年代以前的哲学的片面的批判和否定,使我感到愤怒和痛苦。对此,金到底是如何感
受的,我们已不能详细得知了,但我忍受不了。从理智上,我同情他,一心想为他的所
为作出辩护,把他个人的悲剧性失误,转换成同时代的悲剧性曲折;但是,从感情上,
我不能原谅他,我甚至反感,我要求他对他自己的失误承担责任。”(见该书255页,河
南人民出版社)金岳霖这一代知识分子,本来言论应该是最具独立性的,但在历史巨变
中,我们没有看见这种独立性。金岳霖晚年,对自己的选择有很沉痛的反思,但他的话
说得很含蓄。他说:“在解放前,我没有搞过什么政治,那时我似乎有自知之明。我在
解放后是不是失去了这个自知之明呢?解放后,绝大多数的人都心明眼亮起来了,难道
我反而糊涂了?我也没有变成糊涂人。事实是既有政治,也是‘政治’。”(刘培育编
《金岳霖的回忆与回忆金岳霖》60页,四川教育出版社)金岳霖其实在这里想要说的是,
多数人放弃了独立性,我也就不再坚持了。为什么要这样呢?金岳霖说:“解放后,我
们花大功夫,长时问,学习政治,端正政治态度。我这样的人有条件争取入盟入党,难
道我可以不争取吗?不错,我是一个搞抽象思维的人,但是,我终究是一个活的、具体
的人。这一点如果我不承认,怎么说得上有自知之明呢?根据这一点我就争取入盟入党
了。”(同上)
1957年,金岳霖平安无事,不知这是否和他与毛主席吃过4次饭有关,但与金岳霖主
动放弃自己的学术观点而尽可能迎合时代有关。关于金岳霖早年的生活,我们现在知道
的不多,知道的也多是关于他个人生活的一些趣闻,如他和林微因一家的关系之类。我
读过一些国内出版的关于金岳霖的书,感到金岳霖这样的知识分子是读书人的楷模,身
上有许多优秀的品质,学问好,人又高雅,有中国人的机智(如他有作联语的嗜好),
又有西方人的幽默。从他晚年的谈话中,能感到他在做出违心之论时,是有过考虑的,
不过他“终究是一个活的、具体的人”。就个性而言,金岳霖大概属于比较软弱的人。
1922年,金岳霖28岁的时候,在当时的《晨报·副镌》上写过一篇长文《优秀分子
与今日的社会》(1922年12月4-5日),这篇文章好几本关于金岳霖的书都没有注意到。
了解青年金岳霖,这篇文章是很重要的。写这篇文章的时候,金岳霖还在英国。文章是
由蔡元培、胡适等知识分子在《努力周报》发表的《我们的政治主张》而发的感想,蔡
元培、胡适在这个主张里提出了著名的“好人政府”的主张。从金岳霖的这篇文章看,
他对中国的社会、政治、人情都有很好的分析。特别是他对知识分子的理想,仍能给我
们启发。第一,他希望知识分子能成为“独立进款”的人,他说:“我开剃头店的进款
比交通部秘书的进款独立多了,所以与其做官,不如开剃头店,与其在部里拍马,不如
在水果摊子上唱歌。”第二,他希望知识分子不做官,也就是“不做政客,不把官当做
职业的意思。若是议定宪法修改关税的事都是特别的事,都是短期的事,事件完了以后,
依然可以独立过自己的生活。”第三,他希望知识分子“不发财。如果把发财当作目的,
自己变作一个折扣的机器,同时对于没有意味的人,要极力敷衍。”第四,他希望知识
分子能有一个“独立的环境”,要有一群志同道合的人在一起。
金岳霖年轻的时候,虽然对中国社会的利弊有清醒的认识,但并没有失去信心。他
说:“有这种人去监督政治,才有大力量,才有大进步,他们自身本来不是政客,所以
不致于被政府利用,他们本来是独立的,所以能使社会慢慢的就他们的范围。有这样一
种优秀分子,或一个团体,费几十年的功夫,监督政府,改造社会,中国的事,或者不
致于无望。”一个人如果不特别健忘的话,他在年老的时候,应该回忆起自己年轻时的
理想。金岳霖的这篇文章是他专业之外的感想,也许他早已忘记了,但文章可以忘记,
理想却不会丢失,只是尘封在记忆中不愿再去提起,时代留给金岳霖他们这一代知识分
子的难题,是他们始料未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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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二闲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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