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沫若诗选 :

《〈雪莱的诗〉小引》 《梦与现实》《芭蕉花》

《杜鹃 》《白发 》《芍药及其他》《路畔的蔷薇》

  
                       
    许久储蓄在心里的诗料,今晨在理发店里又浮上了心来了。
─—
    你年青的,年青的,远隔河山的姑娘哟,你的名姓我不曾
知道,你恕我只能这样叫你了。
    那回是春天的晚上吧?你替我剪了发,替我刮了面,替我
盥洗了,又替我涂了香膏。 
    你最后替我分头的时候,我在镜中看见你替我拔去了一根
白发。 
    啊,你年青的,年青的,远隔河山的姑娘哟,飘泊者自从
那回离开你后又飘泊了三年,但是你的慧心替我把青春留住了。
 
                               19251020
 
 
   
   
  杜鹃,敝同乡的魂,在文学上所占的地位,恐怕任何鸟都
比不上。
    我们一提起杜鹃,心头眼底便好像有说不尽的诗意。
    它本身不用说,已经是望帝的化身了。有时又被认为薄命
的佳人,忧国的志士;声是满腹乡思,血是遍山踯躅;可怜,
哀惋,纯洁,至诚……在人们的心目中成为了爱的象征。这爱
的象征似乎已经成为了民族的感情。
    而且,这种感情还超越了民族的范围,东方诸国大都受到
了感染。例如日本,杜鹃在文学上所占的地位,并不亚于中国。
    然而,这实在是名实不符的一个最大的例证。
    杜鹃是一种灰黑色的鸟,毛羽并不美,它的习性专横而残
忍。
    杜鹃是不营巢的,也不孵卵哺雏。到了生殖季节,产卵在
莺巢中,让莺替它孵卵哺雏。雏鹃比雏莺大,到将长成时,甚
且比母莺还大。鹃雏孵化出来之后,每将莺雏挤出巢外,任它
啼饥号寒而死,它自己独霸着母莺的哺育。莺受鹃欺而不自知,
辛辛苦苦地哺育着比自己还大的鹃雏;真是一件令人不平、令
人流泪的情景。
    想到了这些实际,便觉得杜鹃这种鸟大可以作为欺世盗名
者的标本了。然而,杜鹃不能任其咎。杜鹃就只是杜鹃,它并
不曾要求人把它认为佳人、志士。
    人的智慧和莺也相差不远,全凭主观意象而不顾实际,这
样的例证多的是。
    因此,过去和现在都有无数的人面杜鹃被人哺育着。将来
会怎样呢?莺虽然不能解答这个问题,人是应该解答而且能够
解答的。
 
                                         1936年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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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我五六岁时的事情了。我现在想起了我的母亲,突然

记起了这段故事。

    我的母亲六十六年前是生在贵州省黄平州的。我的外祖父

杜琢章公是当时黄平州的州官。到任不久,便遇到苗民起事,

致使城池失守,外祖父手刃了四岁的四姨,在公堂上自尽了。

外祖母和七岁的三姨跳进州署的池子里殉了节,所用的男工女

婢也大都殉难了。我们的母亲那时才满一岁,刘奶妈把我们的

母亲背着已经跳进了池子,但又逃了出来。在途中遇着过两次

匪难,第一次被劫去了金银首饰,第二次被劫去了身上的衣服。

忠义的刘奶妈在农人家里讨了些稻草来遮身,仍然背着母亲逃

难。逃到后来遇着赴援的官军才得了解救。最初流到贵州省城,

其次又流到云南省城,倚人庐下,受了种种的虐待,但是忠义

的刘奶妈始终是保护着我们的母亲。直到母亲满了四岁,大舅

赴黄平收尸,便道往云南,才把母亲和刘奶妈带回了四川。

    母亲在幼年时分是遭受过这样不幸的人。

    母亲在十五岁的时候到了我们家里来,我们现存的兄弟姊

妹共有八人,听说还死了一兄三姐。那时候我们的家道寒微,

一切炊洗洒扫要和妯娌分担,母亲又多子息,更受了不少的累

赘。

    白日里家务奔忙,到晚来背着弟弟在菜油灯下洗尿布的光

景,我在小时还亲眼见过,我至今也还记得。

    母亲因为这样过于劳苦的原故,身子是异常衰弱的,每年

交秋的时候总要晕倒一回,在旧时称为“晕病”,但在现在想

来,这怕是在产褥中,因为摄养不良的关系所生出的子宫病吧。

    晕病发了的时候,母亲倒睡在床上,终日只是呻吟呕吐,

饭不消说是不能吃的,有时候连茶也几乎不能进口。像这样要

经过两个礼拜的光景,又才渐渐回复起来,完全是害了一场大

病一样。

    芭蕉花的故事是和这晕病关连着的。

    在我们四川的乡下,相传这芭蕉花是治晕病的良药。母亲

发了病时,我们便要四处托人去购买芭蕉花。但这芭蕉花是不

容易购买的。因为芭蕉在我们四川很不容易开花,开了花时乡

里人都视为祥瑞,不肯轻易摘卖。好容易买得了一朵芭蕉花了,

在我们小的时候,要管两只肥鸡的价钱呢。

    芭蕉花买来了,但是花瓣是没有用的,可用的只是瓣里的

蕉子。蕉子在已经形成了果实的时候也是没有用的,中用的只

是蕉子几乎还是雌蕊的阶段。一朵花上实在是采不出许多的这

样的蕉子来。

    这样的蕉子是一点也不好吃的,我们吃过香蕉的人,如以

为吃那蕉子怕会和吃香蕉一样,那是大错而特错了。有一回母

亲吃蕉子的时候,在床边上挟过一箸给我,简直是涩得不能入

口。

    芭蕉花的故事便是和我母亲的晕病关连着的。

    我们四川人大约是外省人居多,在张献忠剿了四川以后─—

四川人有句话说:“张献忠剿四川,杀得鸡犬不留”─—在清

初时期好像有过一个很大的移民运动。外省籍的四川人各有各

的会馆,便是极小的乡镇也都是有的。

    我们的祖宗原是福建的人,在汀州府的宁化县,听说还有

我们的同族住在那里。我们的祖宗正是在清初时分入了四川的,

卜居在峨眉山下一个小小的村里。我们福建人的会馆是天后宫,

供的是一位女神叫做“天后圣母”。这天后宫在我们村里也有

一座。

    那是我五六岁时候的事了。我们的母亲又发了晕病。我同

我的二哥,他比我要大四岁,同到天后宫去。那天后宫离我们

家里不过半里路光景,里面有一座散馆,是福建人子弟读书的

地方。我们去的时候散馆已经放了假,大概是中秋前后了。我

们隔着窗看见散馆园内的一簇芭蕉,其中有一株刚好开着一朵

大黄花,就像尖瓣的莲花一样。我们是欢喜极了。那时候我们

家里正在找芭蕉花,但在四处都找不出。我们商量着便翻过窗

去摘取那朵芭蕉花。窗子也不过三四尺高的光景,但我那时还

不能翻过,是我二哥擎我过去的。我们两人好容易把花苞摘了

下来,二哥怕人看见,把来藏在衣袂下同路回去。回到家里了,

二哥叫我把花苞拿去献给母亲。我捧着跑到母亲的床前,母亲

问我是从甚么地方拿来的,我便直说是在天后宫掏来的。我母

亲听了便大大地生气,她立地叫我们跪在床前,只是连连叹气

地说:“啊,娘生下了你们这样不争气的孩子,为娘的倒不如

病死的好了!”我们都哭了,但我也下知为甚么事情要哭。不

一会父亲晓得了,他又把我们拉去跪在大堂上的祖宗面前打了

我们一阵。我挨掌心是这一回才开始的,我至今也还记得。

    我们一面挨打,一面伤心。但我不知道为甚么该讨我父亲、

母亲的气。母亲病了要吃芭蕉花。在别处园子里掏了一朵回来,

为甚么就犯了这样大的过错呢?

    芭蕉花没有用,抱去奉还了天后圣母,大约是在圣母的神

座前干掉了吧?

    这样的一段故事,我现在一想到母亲,无端地便涌上了心

来。我现在离家已十二三年,值此新秋,又是风雨飘摇的深夜,

天涯羁客不胜落寞的情怀,思念着母亲,我一阵阵鼻酸眼胀。

    啊,母亲,我慈爱的母亲哟!你儿子已经到了中年,在海

外已自娶妻生子了。幼年时摘取芭蕉花的故事,为甚么使我父

亲、母亲那样的伤心,我现在是早已知道了。但是,我正因为

知道了,竟失掉了我摘取色蕉花的自信和勇气。这难道是进步

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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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莱的诗》小引

·郭沫若·


雪莱是我最敬爱的诗人中之一个。他是自然的宠子,泛神
宗的信者,革命思想的健儿。他的诗便是他的生命。他的生命
便是一首绝妙的好诗。他很有点像我们中国的贾谊。但是贾生
的才华,还不曾焕发到他的地步。这位天才诗人也是夭死,他
对于我们的感印,也同是一个永远的伟大的青年。
雪莱的诗心如像一架钢琴,大扣之则大鸣,小扣之则小鸣。
他有时雄浑倜傥,突兀排空;他有时幽抑清冲,如泣如诉。他
不是只能吹出一种单调的稻草。
他是一个伟大的未成品。宇宙也只是一个永远的伟大的未
成品。古人以诗比风。风有拔木倒屋的风(Orkan),有震撼大
树的风(Sturm ),有震撼小树的风(Stark),有动摇大枝的
风(Frisch),有动摇小枝的风(Maessig),有偃草动叶的风
(Schwach),有不倒烟柱的风(Still)。这是大宇宙中意志
流露时的种种诗风。雪莱的诗风也有这么种种。风不是从天外
来的。诗不是从心外来的。不是心坎中流露出的诗通不是真正
的诗。雪莱是真正的诗的作者,是一个真正的诗人。
译雪莱的诗,是要使我成为雪莱,是要使雪莱成为我自己。
译诗不是鹦鹉学话,不是沐猴而冠。
男女结婚是要先有恋爱,先有共鸣,先有心声的交感。我
爱雪莱,我能感听得他的心声,我能和他共鸣,我和他结婚了。
─—我和他合而为一了。他的诗便如像我自己的诗。我译他的
诗,便如像我自己在创作的一样。
做散文诗的近代诗人 Baudelaire,Verhaeren,他们同时
在做极规整的Sonnet和 Alexandrian。是诗的无论写成文言白
话,韵体散体,它根本是诗。谁说既成的诗形是已朽骸骨?谁
说自由的诗体是鬼画桃符?诗的形式是Sein的问题,不是Sollen
的问题。做诗的人有绝对的自由,是他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他
的诗流露出来形近古体,不必是拟古。他的诗流露出来破了一
切的既成规律,不必是强学时髦。几千年后的今体会成为古曲。
几千年前的古体在当时也是时髦。体相不可分─—诗的一元论
的根本精神却是亘古不变。

十二月四日暴风之夜

选自一九二三年二月版《创造季刊》第一卷第四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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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 与 现 实

昨晚月光一样的太阳照在兆丰公园的园地上。一切的树木
都在赞美自己的幽闲。白的蝴蝶、黄的蝴蝶,在麝香豌豆的花
丛中翻飞,把麝香豌豆的蝶形花当作了自己的姊妹。你看它们
飞去和花唇亲吻,好像在催促着说:“姐姐妹妹们,飞吧,飞
吧,莫尽站在枝头,我们一同飞吧。阳光是这么和暖的,空气
是这么芬芳的。”
但是花们只是在枝上摇头。
在这个背景之中,我坐在一株桑树脚下读泰戈尔的英文诗。
读到了他一首诗,说他清晨走入花园,一位盲目的女郎赠
了他一只花圈。
我觉悟到他这是一个象征,这盲目的女郎便是自然的三美
室。
我一悟到了这样的时候,我眼前的蝴蝶都变成了翩翩的女
郎,争把麝香豌豆的花茎作成花圈,向我身上投掷。
我埋没在花圈的坟垒里了。─—
我这只是一场残缺不全的梦境,但是,是多么适意的梦境
呢!

今晨一早起来,我打算到静安寺前的广场去散步。
我在民厚南里的东总弄,面着福煦路的门口,却看见了一
位女丐。她身上只穿着一件破烂的单衣,衣背上几个破孔露出
一团团带紫色的肉体。她低着头踞在墙下把一件小儿的棉衣和
一件大人的单衣,卷成一条长带。
一个四岁光景的女儿踞在她的旁边,戏弄着乌黑的帆布背
囊。女丐把衣裳卷好了一次,好像不如意的光景,打开来重新
再卷。
衣裳卷好了,她把来围在腰间了。她伸手去摸布囊的时候,
小女儿从囊中取出一条布带来,如像漆黑了的—条革带。
她把布囊套在颈上的时候,小女儿把布带投在路心去了。
她叫她把布带给她,小女儿总不肯,故意跑到一边去向她
憨笑。
她到这时候才抬起头来,啊,她才是一位─—瞎子。
她空望着她女儿笑处,黄肿的脸上也隐隐露出了一脉的笑
痕。
有两三个孩子也走来站在我的旁边,小女儿却拿她的竹竿
来驱逐。
四岁的小女儿,是她瞎眼妈妈的唯一的保护者了。
她嬉玩了一会,把布带给了她瞎眼的妈妈,她妈妈用来把
她背在背上。瞎眼女丐手扶着墙起来,一手拿着竹竿,得得得
地点着,向福煦路上走去了。
我一面跟随着她们,一面想:
唉!人到了这步田地也还是要生活下去!那围在腰间的两
件破衣,不是她们母女两人留在晚间用来御寒的棉被吗?
人到了这步田地也还是要生活下去!人生的悲剧何必向莎
士比亚的杰作里去寻找,何必向川湘等处的战地去寻找,何必
向大震后的日本东京去寻找呢?
得得得的竹竿点路声……是走向墓地去的进行曲吗?
马道旁的树木,叶已脱完,落叶在朔风中飘散。
啊啊,人到了这步田地也还是要生活下去!……
我跟随她们走到了静安寺前面,我不忍再跟随她们了。在
我身上只寻出了两个铜元,这便成了我献给她们的最菲薄的敬
礼。

1923年冬,在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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校对:方舟子



芍 药 及 其 它

·郭沫若·


芍 药

昨晚往国泰后台去慰问表演《屈原》的朋友们,看见一枝
芍药被抛弃在化妆桌下,觉得可惜,我把它拣了起来。
枝头有两朵骨朵,都还没有开;这一定是为屈原制花环的
时候被人抛弃了的。
在那样杂沓的地方,幸好是被抛在桌下没有被人践踏呀。
拿回寓里来,剪去了一节长梗,在菜油灯上把切口烧了一
会,便插在我书桌上的一个小巧的白磁瓶里。
清晨起来,看见芍药在瓶子里面开了。花是粉红,叶是碧
绿,颤葳葳地向着我微笑。 4月12日

水 石

水里的小石子,我觉得,是最美妙的艺术品。
那圆融,滑泽,和那多种多样的形态,花纹,色彩,恐怕
是人力以上的东西吧。
这不必一定要雨花台的文石,就是随处的河流边上的石碛
都值得你玩味。
你如蹲在那有石碛的流水边上,肯留心向水里注视,你可
以发现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
那个世界实在是绚烂,新奇,然而却又素朴,谦抑,是一
种极有内涵的美。
不过那些石子却不好从水里取出。
从水里取出,水还没有干时,多少还保存着它的美妙。待
水分一干,那美妙便要失去。
我感觉着,多少体会了艺术的秘密。

4月12日

石 池

张家花园的怡园前面有一个大石池,池底倾斜,有可供人
上下的石阶,在初必然是凿来做游泳池的。但里面一珠水也没
有。因为石缝砌得严密,也没有迸出一株青草,蒸出一钱苔痕。
我以前住在那附近,偶尔去散散步,看见邻近驻扎的军队
有时也就在池底上操练。这些要算是这石池中的暂时飞来的生
命的流星了。
有一次敌机来袭,公然投了一个燃烧弹在这石池里面,炸
碎几面石板,烧焦了一些碎石。
弹并不大,不久便被人用那被炸碎了的碎石填塞了。石池
自然是受了伤,带上了一个瘢痕。
再隔不许久,那个瘢痕却被一片片青青的野草遮遍了。
石池中竟透出了一片生命的幻洲。

4月26日晨

母 爱

这幅悲惨的画面,我是永远也不会忘记的。
是三年前的“五三”那一晚,敌机大轰炸,烧死了不少的人。
第二天清早我从观音岩上坡,看见两位防护团员扛着一架成了焦炭的女人尸首。但过细看,那才不只一个人,而是母子三人焦结在一道的。胸前抱着的是一个还在吃奶的婴儿,腹前蜷伏着的又是一个,怕有三岁光景吧。
母子三人都成了骸炭,完全焦结在一道。
但这只是骸炭吗?

1942年4月30日晨

 

路 畔 的 蔷 薇

·郭沫若·

清晨往松林里去散步。我在林荫路畔发见了一束被人遣弃
了的蔷薇。蔷薇的花色还是鲜艳的,一朵紫红,一朵嫩红,一
朵是病黄的象牙色中带着几分血晕。
我把蔷薇拾在手里了。
青翠的叶上已经凝集着细密的露珠,这显然是昨夜被人遗
弃了的。
这是可怜的少女受了薄幸的男子的欺绐?还是不幸的青年
受了疯狂的妇人的玩弄呢?
昨晚上甜蜜的私语,今朝的冷清的露珠……
我把蔷薇拿到家里来了,我想找个花瓶来供养它。
花瓶我没有,我在一只墙角上寻着了一个断了颈子的盛酒
的土瓶。
─—蔷薇哟,我虽然不能供养你以春酒,但我要供养你以
清洁的流泉,清洁的素心。你在这破土瓶中虽然不免要凄凄寂
寂地飘零,但比遗弃在路旁被人践踏了的好吧?


(国学网转载1946年9月《人物杂志》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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