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蜀有安仁镇,以刘文彩庄园闻名。1951年春,我二十岁,做党报的见习记者,跟随《吕梁英雄传》作者之一的西戎,采访此镇。一日街上遇见轿车多辆,载乘京中民主人士数十,来此观察土地改革运动。贵宾云集茶馆,谈笑甚欢。领队的秘书长杨绍萱,京剧《北京四十天》的作者,西戎认出来,上前去招呼。杨绍萱引西戎和我到茶桌边拜见一位蓄须老翁,圆眼带笑,知是史学大师陈垣。那时有学问的甚多而大师甚少,不像今日,有学问的极少而大师极多。涂几张丑画,写几笔怪字,著几本黄书,导几部坏戏,甚至变脸,都叫大师了。
史学大师陈垣在茶座上说过啥话,记不得了。只是今日读到一篇短文,唤醒旧时记忆。那短文说,建国以后,有人呈上所著书稿,书名有“远东”二字,当面请教。陈垣注视稿本,沉默良久,忽然问道:“你是哪国人?”其人语塞,面赤而退。
“远东”一词,从前常见报章杂志,习以为常。二十世纪之初,在上海开远东运动会。二战结束后,同盟国要审判日本战犯,在东京成立远东国际法庭。远东者,东亚也。日本、韩国、朝鲜、中国、蒙古都在东亚。对中国而言,东亚不存在远近的问题。所谓远东一词,牵涉座标原点。如果座标原点设在欧洲,也就是说,站在欧洲,从那里向东望,东亚最远,所以欧洲人把东亚叫作远东(FarEast);中亚次之,所以叫作中东(MidEast);西亚最近,所以叫作近东(NearEast)。远东不过是地理概念,不同于“殖民地”“附属国”之为辱称。中国人立足中原向外望,也有自己的座标原点,也据此以命名。例如越南,意指百越(广西)之南。又如新疆以及新疆以西,汉称西域。再向西去,更远更远,远到欧洲,明清以来,叫作泰西。泰即太。太西了,到头了。泰西正好对应远东。国内地名同样牵涉座标原点。例如广东之名出自广南东路,广西之名出自广南西路。广乃湖广(湖北湖南)简称,可知广东广西之座标原点在湖北湖南。又如陕西者,陕州之西也,云南者,云岭之南也。
然而“远东”之称,从前往往出自老牌帝国主义之口,色泽毕竟不良,终非纯粹地理概念,见斥于史学家,我认为斥得好。但是,那部书稿的作者亦沿习误用罢了。陈垣冷斥,稍嫌严厉,不过是要他一次性牢记,亦与人为善也。这类所谓政治错误,如果落到东方学大师萨义德手里,便难免被打入帝国主义新殖民主义的“欧洲文化中心论”,予以痛歼了。上纲上线这套整人玩艺,我们搞了多年,早已厌弃。怎奈欧美学府没玩过这一套,所以喜闻乐见萨氏之说,把他捧红。陈垣谦谦儒者,谨遵夫子正名之教,正是吾国读书人的优良传统,应该代代传承,而有别于萨氏之洋上纲洋上线,不可不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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