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答元珍》是欧阳修的代表作之一,也是诗歌“宋调”成型的重要标志[1]P227。此诗语言平易,并不难解。唯有诗中所蕴藉的情感,历来说法不一。一种观点认为,“此诗以荒远山城的凄凉春景衬托自己的落寞情怀,篇末故作宽解之言,委婉地倾吐了内心的感触,真切感人”[2]P45;另一种观点则认为,诗人并非“故作宽解”,而是豁达襟怀的自然流露与书写。我们无意否认欧阳修在两宋文坛上“且开风气且为师”的历史地位,但也不能同意那些因为推崇他的艺术成就而抬高他的人格修养的观点。我们认为,在客观上不仅《戏答元珍》诗中存在“故作宽解”之语,而且诗人的“故作宽解”之举在一定程度上降低了作品的美学价值。
一
《戏答元珍》作于北宋景佑四年(公元1037年)。此前一年,欧阳修因写信给司谏高若讷,指责他在范仲淹与吕夷简的斗争中不能主持正义,而触犯了朝廷,被贬为夷陵县令。直至景佑四年底,他方才接到调令,于次年初作别夷陵。
在夷陵的一年是欧阳修诗歌创作的“黄金时期”之一。西哲云:“愤怒出诗人”。诗人的高产与他胸中的“块垒”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综合景佑四年的欧诗来看,其感情基调是“诗人被迫退出政治斗争漩涡后在平静处境中的寂寞”。[3]P33譬如,《千山红梨花》诗前序曰“峡州署中旧有此花,前无赏者”,诗中“可怜此树生此处,高枝绝艳无人顾,春风吹落复吹开,山鸟飞来自飞去”可谓触景生情;《春日西湖寄谢法曹歌》有言“少年把酒逢春色,今日逢春头已白,异乡物态与人殊,惟有东风旧相识”,落寞之感溢于言表;《古瓦砚》诗中“乃至物虽贱,当用价难攀,岂惟瓦砾尔,用人从古难”更抒发了怀才不遇之感;《三游洞》借陶渊明《桃花源记》之意,“仙境难寻复亦迷,山回路转几人知”,宣泄了诗人丧失对自己命运之舵的控制权后的无奈之情;《黄牛峡洞》诗中“朝朝暮暮见黄牛,徒使行人过此愁”寄寓了诗人去国怀乡的无望之情;《金鸡五言十四韵》以山鸡被捕后所食虽精但无自由以至于日渐消瘦自况;《新营小斋凿地炉辄成五言三十七韵》回顾了诗人在夷陵一年多的经历,生活的清苦和交游的落寞跃然纸上,“无言两忘形,相对或终日”。通观上述七首诗歌①,几乎没有一句“宽解之言”。充斥在这些诗篇中的是萧索的景色、凄凉的意境和寂寞的感情。
王国维在《去毒篇》中说:“感情上之疾病,非以感情治之不可。”[4]P184偏居夷陵,对欧阳修来说主要不是身体上的放逐,而是精神上的折磨。昔日贵为朝官的他作别繁华的都城,失去的不仅是锦衣玉食的生活,更是在官场中的人脉和在文坛中的人气。作为士大夫的他,被强迫退出政治斗争漩涡,话语权的丧失无疑是一种心灵的煎熬;作为文人的他,被隔绝在文人集团之外,多数友人的避之不及对他更是致命一击。身兼两种身份的欧阳修处于被“冷冻”的状态,双重遭遇使他的心境陷入了空前的压抑和绝望之中。在这种背景下,友人丁宝臣的来信对他而言是一种灵魂的慰藉。借答复的机会,压抑的他轻舒了一口气,绝望的他给自己注入了一丝希望。面对友人的问候,他选择的是“戏答”。一个“戏”字已经表明了他的态度,即以戏谑的姿态告慰友人,同时告慰自己。这就决定了诗人在自然流露感情的同时也对自己外化的心绪进行了加工,这既合乎一个具有独立人格的士大夫之情,也合乎一个身处逆境对友人心存感念的文人之理。“故作宽解”对诗人的人格并无抵牾,尽管此时的欧阳修尚未阅尽沧桑,他的人格也没经过必要的历练而抵达“至境”。此举的唯一影响便是在一定程度上降低了此诗的美学价值,即“故作宽解”的最后两句“在内涵上显得缺乏深切的情致”[1]P231。通读全诗,我们不难感受到此诗虽是写自然的花事,但却处处指向实际的人事。“合情合理”的最后两句终究有失其“真”。当然,作为“宋调”成型初期的作品,《戏答元珍》应当博得我们的一种“了解之同情”[5]P282。何况,“这种因自我安慰而冲淡悲观感情的写法,在以后苏轼的诗作中也可以见到”[4]P231。欧阳修应当享受由首创之功而带来的荣誉,唯一的美中不足就是他自己在运用这样一种“写法”时略显机械和僵硬罢了。
二
“春风疑不到天涯,二月山城未见花。”“前句有疑问,似乎突兀无根,令人莫名其妙,及读下句,又觉问得有理,实在该问。”[3]P34其中“天涯”与“山城”都是作者被贬之地夷陵(今湖北宜昌),夷陵地处长江以北,秦岭之南,虽属南方,但由于地处偏远,山重水隔,虽然已是二月,却依然春风难到。“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说明的是花期也要受地势的影响。因是“山城”,所以从以上两点来看,百花难开。从情感方面考虑,“‘春风疑不到天涯'之语,暗喻皇恩不到,透露出诗人被贬后的抑郁情绪,大有‘春风不度玉门关'之怨旨”[6]P118。同时,这种情况的判断,也是由“二月山城未见花”暗示表达出来的。从全句来看,抒发了自己山居寂寞的情怀。
“残雪压枝犹有橘,冻雷惊笋欲抽芽。”其中“残雪”表明冬天即将过去,雪已开始融化,从而雪下的橘肯定是在经过整个深秋和冬天的漫长时期之后仍挂在枝头。有其韧劲的一面,但在一定意义上,暗示朝廷对其贬谪时间之长。长时间的冻霜会使橘皮变淡变暗,因缺少水分而变皱,失去刚成熟时拥有的个体丰满,颜色橙亮之态。其实,这也是对作者在三十一岁时被贬失去往日充满活力状态的暗喻,再加之冻橘是苦涩的,这与其遭贬落寞的心情是相匹配的,一种由物到现实的苦楚涌上心头,从外到里深刻地刻画了作者所处的境遇以及作者的心情,细腻深化向内转的寓意效果使其长期的落寞苦闷隐约地表现了出来。
夷陵又是著名的竹乡,表面上“那似乎还带有冰冻之声的第一声春雷将底下冬眠的竹笋惊醒,竹笋准备抽芽,破土而出”[6]P118。笋代表心,芽代表满腔热情,句中的冻雷应指作者期盼朝廷下达关于他回迁之类的消息,并促使了他曾经想为天下干出一番事业的心的悸动。同时也是在其景之下的一种内心深处本能的期盼,经过这么长时间的贬谪,很想重新回到朝廷做官。
“夜闻归雁生乡思,病入新年感物华。”这与上句“残雪压枝犹有橘,冻雷惊笋欲抽芽。”是一脉相承的,是从景物描写到自身感受的抒发。诗人远谪山乡,心情苦闷,夜不能寐,卧听北归春雁的声声鸣叫,勾起了无尽的“乡思”——被贬之前任西京留守推官的住所洛阳。后半句表面上意为托“抱病之身进入了一个新的年头,时光流逝,景物变换,怎不叫人感慨万千”[6]P118!但进一步挖掘,“病”不一定是躯体实疾,亦可为情绪低落与心灰意冷,“物华”为曾经的风华正茂,这样一种人生前后不同际遇的对比就把作者的心情淋漓尽致的表现了出来,并使人生之悲凉达到了一种极致。这种渐进式的感伤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若继续下去,诗人自身便会崩溃,所以便有了“曾是洛阳花下客,野芳虽晚不须嗟。”的自我安慰,宽解前述的精神紧张,认为自己熟见花开花落,则在此僻远的山区等待野花晚一些时候开放,实在不是件值得嗟叹的事情。这里洛阳之花于山野之花的对比,其实寓意着诗人遭贬前后政治境遇的不同。情感的感染力的延续性被削弱。这只能理解为中国士大夫在极其困苦的条件下来追求自己的理想境界而已,所以说篇末是故作宽解之言,委婉地倾吐了内心的感触。
纵观全诗,从题目看,戏为嘲弄,指以自嘲的心情回答丁元珍寄来的诗,但“全诗书写的其实是诗人由物候感发的对个人当下特殊境遇的深切感慨”[1]P231。“春风”与“虽晚”,“牡丹”与“野芳”等等方面的对比描写,突出了作者自身理想与现实环境的反差。
注释:
①此处根据陈新、杜维沫《欧阳修选集》中的考证,《戏答元珍》、《千山红梨花》、《春日西湖寄谢法曹歌》、《古瓦砚》、《新营小斋凿地炉辄成五言三十七韵》、《黄牛峡洞》、《金鸡五言十四韵》、《三游洞》均为欧阳修于景佑四年在夷陵所作。
引文:
[1]章培恒、骆玉明主编《中国文学史新著》(中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7年9月第1版
[2]袁行霈主编《中国文学史(第二版)》第三卷,高等教育出版社,2005年7月第2版
[3]程千帆选编《宋诗精选》,江苏古籍出版社,2002年9月第1版
[4]王国维《静庵文集》,辽宁教育出版社,1997年3月第1版
[5]陈寅恪《金明馆丛稿二编》,三联书店,2001年7月第1版
[6]缪钺等撰《宋诗鉴赏辞典》,上海辞书出版社,1987年12月第1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