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在现代人的观念中,不过是房屋的一项构造。然而,它在古代诗人的心中,却有着非同凡响的意义。它折射着人们丰富多彩的内心,具有深厚的文化内涵。
古人非常讲究窗的制作。古代的窗,有各种形状,如梅窗、扇形窗、尺幅窗等。窗户不是玻璃制成,多是由丝绸糊成。窗框上雕刻着丰富多彩的花纹,有时还有美丽的珠帘作装饰。因而,窗本身就能给人带来审美的愉悦。其次,有了窗,人们身居一室之内,就可以观察外界;在欣赏大自然的同时,又与它保持着一定的距离。“窗”,是人们和自然进行交流的一个诗意的媒介;因为有了窗,人们可以诗意地栖居着。
人们观察窗外的景物之时,窗框就成了画框。李白云:“萤飞秋窗满”(《塞下曲其四》),孟浩然云:“松月夜窗虚”(《岁暮归南山》),诗人们足不出户,就可以坐收大自然的美景,真有“万物皆备于我”的得意;当然,大自然瞬息万变,画框中的景色不是静止的,而是变换的。因此,不用“移步”,便可“换景”,又有了“以不变应万变”的从容。这正是中国文人追求的理想审美境界。宋人傅察的《咏雪》云:“都城十日雪,庭户皓已盈。呼儿试轻扫,留伴小窗明。”虽是咏雪,其实连窗一起咏了。皑皑的白雪映着疏落有致窗棂,是那么和谐生动。没有了窗,雪只是孤立的风景元素,因为有了窗,风景之间才形成了有机的生命联系,大自然的存在化为诗人掬取的一泓清气。再看陆游《雪晴欲出戏作》:“欲觅溪头路,春泥不可行。归来小窗下,袖手看新晴。”出门看风景,可能更为真切,但是有时却受到客观条件的限制,在小窗下看风景,不必受到约束,自有一份从容与镇定。最著名的是杜甫的《绝句》:“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诗人思接千载,视通万里。一窗之中,可见高耸的西岭,可见千秋的积雪。窗,不但满足了人们的空间感,还被赋予了时间意识。盛唐诗歌的博大雄浑于此可见,窗的审美内涵也得到了丰富。
窗,除了让人领略美景之外,还承载着思乡之情。在中国古典诗词里,乡关之恋是一个永恒的主题;窗,是家的组成部分,和人的生活经历联系在一起。远离家乡的游子,总是想起家中的那一扇窗;离家越远越久,对窗的眷恋便越深。古人喜欢在窗前剪烛絮语,温馨的窗与摇曳的烛光相映发,令人情不能已。李商隐吟道:“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夜雨寄北》),秋雨绵绵,独夜深山,是什么在敲打着诗人的心灵?那西窗之下剪烛共语的一幕,铭刻在诗人心中,象一幅永不褪色的画面。回忆、咀嚼、企盼、向往……思乡之情,全部浓缩到一扇小窗之中。窗前还是女子梳妆打扮之处,韦庄说:“劝我早归家,绿窗人似花”(《菩萨蛮》),在翠绿色的纱窗之下,妻子在等待诗人的归来。她风华正茂,却日日守在窗前,看着青春的流逝。因而诗人坚定地表示:要早日回去陪伴她。窗还和家中特定的陈设联系在一起,王维独在异乡,时时惦记着家乡窗前的那一株梅花:“来日绮窗前,寒梅著花未?”(《杂诗》)寒冬腊月,梅花独自绽放着美丽,暗香疏影萦绕在绮丽的窗前。那扇窗户,承载着他乡游子的万般柔情。
安顿生命,是人类的永恒追求,无论是剪烛西窗,窗前梳妆,还是窗前的梅花,都是生活中最普通也最美好的一面。这扇“窗”,为旅途中奔忙的诗人打开了一个心灵的栖息之所,满足了他们对美好生活的向往。
窗,不仅是思乡的窗口,还是回忆的窗口。李清照的晚年便是守在窗前捱过的:“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她看着窗前的大雁飞过,听着窗外梧桐打雨的声音,一切景象都似曾相识,但窗内的人,容颜与情怀早已“不似旧家时”。窗,是回忆的窗口。在窗前,只有对痛苦的咀嚼与回味,没有对幸福的期待与向往。清代词人陈维崧有两首咏糊窗的词。“糊窗”,即纸糊的窗子,是一种最简陋的窗,旅况的凄清由此可见。他这样写道:“做就贮愁涵梦地,生疏拗月踏花情。”(《新雁过妆楼》)那花天月地的流连俊赏,已经一去不返。他只能在窗下酝酿着新愁与旧梦。窗,是回忆的窗口,人生的种种怅恨,都从这个窗口展现出来。
“窗”和“门”一样,一端通向屋内,一端通向外界。“开窗”与“关窗”两个动作,具有不同的象征意味。“开窗”与“出门”,都是对外在世界的介入,象征着一种开放的心态与入世的精神。李白说:“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南陵别儿童入京》)应召入京的得意之情溢于言表。除了纵酒之外,没有什么比大笑出门更能显示李白豪迈不羁的个性了。黄庭坚云:“坐对真成被花恼,出门一笑大江横”,(《王充道送水仙花五十枝,欣然会心,为之作咏》)从郁闷到洒脱,诗人心怀的转变通过出门一笑这个动作形象地表现出来。和“出门”相对应,中国山水景物诗中经常用“开窗”的意象,表达沉着从容、积极向上的精神。苏轼有诗云:“扫地焚香闭阁眠,簟纹如水帐如烟。客来梦觉知何处?挂起西窗浪接天”,(《南堂》)室内是一片宁静安祥,萦绕着氤氲之气;打开窗户,波浪接天,气象万千,简直像换了人间。另外,曾公亮有一首《宿甘露寺僧舍》:“枕中云气千峰近,床底松声万壑哀。要看银山拍天浪,开窗放入大江来”。打开窗户,壮丽如山的波涛从天际涌来,身处一室,却感觉到了这种惊心动魄的震撼。
身处室内,人与自然本来是隔绝的,“开窗”的动作,连接了人和自然,在大自然壮观气象的陶冶下,诗人的心胸为之开阔,精神为之振奋。人与自然达到了默契的交流。
如果说“开窗”表达了一种进取的人生态度,那么,“关窗”则别具一番意味了。词人王沂孙在宋亡之后隐居不仕,他的词作充满了眷恋故国之情。“关窗”意象在他的词中不止一次地出现。《声声慢》云:“冷雨斜风,何况独掩西窗。”一片冷雨斜风之中,他独坐室内,将窗掩上,其萧瑟寂寥之情可以想见。再如《天香·龙涎香》借咏物寄托了深长的故国情思。“更好故溪飞雪,小窗深闭”,故园的小溪,在下雪的日子曾有那样美好的景致。又是一个飞雪的冬天,却物是人非,恍如隔世。他关上窗,燃起香,静静地沉浸在回忆之中。如果说“开窗”体现了诗人积极入世的精神,那么,“闭窗”则体现了一种向内的自省。这种自省,不是消极避世,而是“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式的孤高。将心灵之窗关上,就与纷繁复杂的外在世界保持了疏离。闭窗,实际上是诗人在无法改变现实的情况下不随众流、独善其身的心理的外在表现。
古典诗词中的“窗”有时不是现实中的窗,而是想象中的窗。诗人将复杂的人生感受倾注到诗词中,通过这扇窗口,展现在现实中难以实现的理想与追求。中国古代文人是喜欢并擅长“做梦”的,尤其在宋词中,“梦”出现的概率相当高。将“梦”和“窗”紧密联系在一起并始终贯注以深情的,当数南宋词人吴文英。他不仅号梦窗,而且在他的词中出现了大量的“梦”与“窗”的意象。有晓梦、午梦、晚梦、倦梦、残梦、客梦、冷梦、飞梦等;有梦窗、小窗、西窗、绿窗、寒窗、灯窗、吟窗、败窗、云窗、晓窗、碧窗等。窗的另一端,不再是现实世界,而是迷离的梦境。梦和窗是这样多姿多彩,不同的窗口闪现着不同的梦境,变换着数不清的场景和镜头。词人将刻骨铭心的感情体验和绵远悠长的生命体验,投射到这扇五光十色的梦幻之窗上。“窗”与“梦”,交织构成梦窗词“七宝楼台,眩人眼目”的美学特质。“窗”的审美内涵得到进一步延展。
窗,是风景的窗口,是思乡的、回忆的窗口,也是梦幻的窗口。窗不仅通向外部世界,也通向人的内心。窗,构成了古典文学中一个不可或缺的意象,它昭示着心灵的向往与追求,积淀着丰厚的文化底蕴,极大地丰富了诗词的艺术画廊,给人美的享受和哲理的感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