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然间翻阅旧文《柳敬亭传》,不由心生慕想来。
柳敬亭,明末清初人。本姓曹,名逢春。十五岁时,因犯法而亡命盱眙。逃亡途中,休憩在柳树下,“攀条泫然”而对同行人说:“噫,吾今氏柳矣”。(啊,我从今天起开始姓柳了)又因为他生相丑陋,明代大文学家张岱说他是“黧黑,满面疤?”,故有柳麻子之称。十八岁开始学说书,未得师传居然能够“倾动其市人”,后得到松江儒生莫有光的指导,苦心钻研说书技艺方得大成,成为有明一代说书的巨匠。
柳敬亭虽出身卑微,但因其说书技艺的精湛而广交于明末公卿士人,并且给很多士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左良玉,明末重要的抗清将领,因军功而至伯侯。柳敬亭初谒左良玉即有相见恨晚之意,得到了左的宠信。等到左良玉病死在军中,其子左梦庚率众降清,柳敬亭所聚的家财皆散尽。但他依然意气自如,不以贫穷而忧愁,继续以说书技艺来寄托亡国哀思。
柳敬亭在换代之际与众多明末清初的士大夫相交往,故而个人的历史亦成时代历史的缩影。董桥说“柳敬亭生逢明末异族入侵的乱世,在残酷的新旧蜕嬗现实里过献艺生涯虽然足以糊口,个人际遇却跟当时的政治环境串成唇齿关系,不但哀乐不能自已,连栖止游息也往往不由自主”。大体说的是因其卖艺在纷乱的时代里,故艺术常常有不能自决的时候。
但事实上柳敬亭是在不断地用其艺术展示这纷繁复杂的时代精神里的骨气。后人谈起柳敬亭的说书,多赞誉其“白发龟年畅谈天宝”沧桑感。在旧江山已不复存在,对新的政权又没有耐心的时候。柳敬亭的说书对那些由明入清的士大夫而言,便有着能唤起故国乡思的感觉来。所以黄宗羲虽看不起柳敬亭的职业,却又不得不承认听到他晚年的说书,令人感到“亡国之恨顿生,檀板之声无色”。龚鼎孳(清末江左三大家之一)晚年在京城听了一段柳麻子说书竟也生出了“鹤发开元叟,也来看荆高市上,卖浆屠狗。五里风霜吹短褐,游戏侯门趋走。卿与我,周旋良久。”“江东折戟沈沙后。过清溪,笛床烟月,泪珠盈斗。”的感伤。清人汪懋麟更是以一句“说到后庭商女曲,怅白门寂寂乌啼柳”来肯定其晚年说书感染力的至深。
当艺术已经不再局限于艺术本身了,而是融入到时代精神的骨子里,艺术便多了一份怆然。柳敬亭便是通过个人的遭遇来应证着艺术本身的力量。个人在时代的颠簸里保持着坚定的信念与气节(坚持不剔发,不改明人衣冠等),而这恰是许多自诩的艺术家们所不能做到的。我有时想,真正的艺术恐怕并不是我们所想象的那些停留在纸片上或者定格在人们记忆里的艺术。真正的艺术应该是活在人的心中,活在时代的骨子里,它是和艺术者一起成长起来的!倘若不是易代,柳敬亭的说书再精妙也不过是一名类似于优孟、东方朔式的倡优而已。是时代成就了柳敬亭的说书,让他的声音穿越了几百年的时光,让我们仿佛若有耳闻。
写《圆圆曲》的吴伟业暮年听到柳敬亭的说书,即有零落伤悲之意。有词赠曰:
客也何为,八十之年,天涯放游。正高谈拄颊,淳于曼倩;新知抵掌,剧孟糟丘。楚汉纵横,陈隋游戏,舌在荒唐一笑收。谁真假,笑儒生诳世,定本春秋。
眼中几许王侯,记珠履三宴画楼。叹伏波歌舞,凄凉东市;征南士马,恸哭西州。只有敬亭,依然此柳,雨打风吹絮满头。关心处,且追随少壮,莫话闲愁。
到把柳麻子一生给叙说尽了,只留得“雨打风吹絮满头”一句供人怀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