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久以来我对词的认识总喜欢停留在某个时期 (宋朝)或者某个词人(李煜)的阅读当中,而对他们以外的作品却知之甚少,纳兰性德就是在这个时候涌进了我的视阈。那是在大学读书的某个春日,我独自一人倘徉在校园宽松的草坪上阅读梁羽生的《七剑下天山》。突然为书中的某首词所刺痛,良久不能自拔。从此记住了那首《沁园春》的悼亡词和它的作者纳兰容若。第二天我便从图书馆里借出黄天骥先生的《纳兰性德和他的词》一书,并且彻夜阅读。
纳兰性德属于那种纤细的体悟者,他对生命的某种关照与其说出自天性不如说是个体的命定。在短短三十多年的生涯里,纳兰性德所践行的是一种生命的本真意识,用王国维先生的话来评叙是“以自然之眼观物,自然之舌言情……故能真切如此”。对于许多把生命当做姿态的写作者而言,纳兰性德无疑属于异类。在他的作品中我们感受更真的是体验的凄恻与缠绵。
或许有些人会有这样的疑问,作为一位出身贵胄之家纳兰性德能有多少真实的悲与苦呢?他的生命意识中难道没有掺和着虚假的情绪?或者说他在创作有的过程中更多的恐怕是“为赋新词强说愁”吧?但是仔细阅读过容若小词的人,都知道纳兰性德其实是那种善于转换个人体验的词人。他对生命的观照和他的生活物化形式并不相关。他率真本性,以及对物的某种特别的视角,使得他从一开始在审美精神上就显露出别样来。
其实在我们的汉语诗歌当中有很多意韵化的语词,这些词语经历了很长时间的陶冶与洗涤才逐渐地生成了某种特有的意象,而意象本身就有很多供怀想的空间。纳兰性德就善于将这种意韵化的语词意象聚结成一种真实的情绪,这种转换在他的悼亡词表现最为彻底也最成功。我曾不止一次的阅读和朗诵纳兰性德悼亡词系列,并久久不能自已。
“泪咽却无声,只向从前悔薄情,凭仗丹青重省识。盈盈,一片伤心画不成。别语忒分明,午夜鹣鹣梦早醒。卿自早醒侬自梦,更更,泣尽风檐夜雨铃。”在这首简约的《南乡子》的小令里,纳兰性德把他的感情细腻地融化在特定的场域-梦与画当中。这一交织的语境被很多带有强烈的情感语词所勾连:梦与尘世、梦醒与死亡以及那不断被敲打的兼声“更更”与“盈盈”。而这些最终都汇进了读者的心灵底处,得到了某种情感层次上的升华。纳兰性德属于那种爱唠叨的词人,他反复地叨念细节、叨念梦,其实是与他感情上的放纵汲汲相关。而后世的词作者正是从这个意义上寻找着纳兰性德的精神谱系并与他保持着某种写作上的血缘,北京现今就有一批号称“纳兰一派”的写作者。
很多喜爱纳兰词的后人都爱用“哀惋凄恻”来囊括纳兰词的特征,似乎纳兰性德的一生就应该是“多情公子薄命身”。我厌恶这单一的套词,更讨厌那些动辄以所谓的阶级境界论来否定纳兰词的评论者们。他们根本就没有认真地进入到纳兰词里,更没有认真地感受容若作品中所呈现出的精神氛围。
纳兰性德仿佛是一个孤独者,独自缅想在个体的经验里,有些是直接的(譬如对死去的妻子卢氏的哀悼)有些则是间接的。在容若身上我们既可以看到我们心灵底处最柔软的部分亦可以感受到某种豪迈精神的涌动。《金缕曲》词云:
“德也狂生耳。偶然间、缁尘京国,乌衣门第。有酒惟浇赵州土,谁会成生此意。不信道,竟逢知己。痛饮狂歌俱未老,向樽前、拭尽英雄泪。君不见,月如水。
与君些夜须沉醉。且由他、蛾眉谣诼,古今同忌。身世悠悠何足问,冷笑置之而已。寻思起、从头翻悔。一日心期千劫在,身后缘、恐结他生里。然诺重,群须记。”
从写作者个体角度来审视纳兰性德和他的成就,我觉得纳兰性德仿若禅宗里的觉悟者(或许这也是他号楞枷山人的某一缘由吧)。在他的作品中我们既可以看到“花间婉约”的意绪,又处处弥漫着后主“感慨遂深”的气息,梁启超先生在他的《饮冰室词话》里就曾说“容若小词,直追后主”。但相对于李煜对悲情的体悟,在纳兰身上我们看到的则是对人生无常的观照,而有清一代的满人大多数都深受佛语的浸蕴。
“辛苦最怜天上月,一夕如环,昔昔都成”,沧桑历尽,或许只有到了某个时期我们才会懂得人生更多时候是有缺陷的,而完美只会存在我们的想象当中。但是有缺陷的人生,又何尝不是一种真实的人生呢?
“谁翻乐府凄凉曲?风也萧萧,雨也萧萧,瘦尽灯花又一宵。不知何事萦怀抱,醒也无聊,醉也无聊,梦也何曾到谢桥。”也许只有在文字当中的纳兰性德才能更真实地接近自己的生命,接近自己的心灵。
纳兰性德用他有缺陷的人生谱就着他那没有缺陷的写作,最终完成了自己。真个做个词人真绝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