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台北中央图书馆明篮格抄本《天机馀锦》的发现,是近年词学界和古籍整理界的一项重要成果。王兆鹏先生对《天机馀锦》做了很深入的研究,对全书做了系统的点校和整理,并对其成书做了细致的考辩。但我觉得先生根据抄本把《天机馀锦》定为明人编选作品的说法并不能成立,而认为《天机馀锦》应当为元初人所编辑,这篇文章从明清两代征引《天机馀锦》的文献以及明蓝格抄本数据对比分析,尝试说明这一问题。
关键词:《天机馀锦》;明蓝格抄本;元代选集;考证
明蓝格抄本题作程敏政编选,卷首还有一篇署名程敏政的序。程敏政是明代的著名学者,著作传世极多,才学都很高。但正如包括王兆鹏教授在内的很多学者所认定[1]的,此书决非程敏政所编选。主要的根据就是这篇漏洞百出的序:
余所藏名公长短句,裒合成篇,或先或后,非有铨次,多是一家,难分优劣。涉谐谑则去之,名曰《天机馀锦》,编为四卷。九重传出,以冠于篇首,诸公转次之。一代儒宗,风流自命,词章幼訬,世所矜式。当时或作艳曲,谬为公词,今悉删去。以俟询访。标目拾遗云。敏政识。[2]
这篇序文意不通,莫名其妙。其中说“九重传出,以冠于篇首”,但抄本卷一篇首是京仲远的《木兰华慢》(算秋来景物),并非帝王作品。甚至全书四卷中也全无帝王词作。又“一代儒宗,风流自命”数句,完全不知所云。又说“标目拾遗”,但遍翻全书,并不存在所谓的“拾遗”。事实上,这漏洞百出的序实非大学者程敏政所作,而是抄袭宋曾慥的《乐府雅词》书前的“引”而成。曾引如下:
余所藏名公长短句,裒合成篇,或先或后,非有铨次,多是一家,难分优劣。涉谐谑则去之,名曰《乐府雅词》。‘九重传出',以冠于篇首,诸公《转踏》转次之。欧公一代儒宗,风流自命,词章幼訬,世所矜式。当时小人,或作艳曲,谬为公词,今悉删除。凡三十有四家,虽女流亦不废。此外又有百余阙,平日脍炙人口,咸不知姓名,则类于卷末,以俟询访。标目拾遗云。绍兴丙寅上元日,温陵曾慥引。[3]
读完曾慥的引,我们恍然大悟,“九重传出,以冠于篇首”、“一代儒宗”、“拾遗”等等都有了着落。抄本《天机馀锦》的序对曾慥的引割裂抄袭,以至于文意难通,莫名其妙。正如前面提到的,程敏政是卓有成就的学者,绝对不至于抄袭而成如此拙劣的文章。唯一的解释应该就是该序是由文化水平不高的书商为牟利而托名于程敏政。但这书商文化素质太低,不能写成一篇优质的序,只好抄袭前人文字,并因此露出马脚。
我进一步认为造假的书商不仅将这部杂乱的书托名于程敏政,利用程氏的知名度来牟取利益,而且连《天机馀锦》这个书名也是托了前朝的选集名。也就是说,在元初的确已经有了一部名叫《天机馀锦》的书,在流传的过程中可能已经有了一定的影响[4]。到明中叶,书商为牟利而编书时,便托名于程敏政,又托名于《天机馀锦》。这些行为和他们在抄袭割裂曾慥的引时所反映出的极底的文化素质是相一致的。从这本书及其混乱的编排和数目极多的错误(这些在后面还会比较详细的提到)来看,编辑这个本子的人根本就没有想过让它流芳百世,仅仅是为一时牟利而临时拼凑而成。
在毛刻汲古阁《宋六十名家词》本的《片玉词》中毛氏在卷末的《补遗》里辑进十首,并非周作的词,其中第一首题为《十六字令·咏月》注:见《天机馀锦》。全词作:
眠。月影穿窗白玉钱。无人弄,移过枕函边。[5]
而今抄本卷四收录此词,则作者题为周晴川,题目为“窗月”,全词为:
眼。月影穿窗白玉钱。无人弄,移过枕函边。[6]
对比毛刻本引用《天机馀锦》的文段,作者、题目、内容均有不同之处。“眼”、“眠”二字可能会因形近而误,但诗题一为“咏月”,一为“窗月”,作者一为周邦彦,一为周晴川,可知定不是同一版本。当然,这一例并不足以说明抄本系托名之作,而非前人引用和著录过的《天机馀锦》。只是借此来说明这部题为《天机馀锦》的明蓝格抄本与前人引用的本子并不相同,这样的例子还能举出很多。事实上,目前能见到的引用过的《天机馀锦》的文献都与今抄本有不同之处。这应该不是巧合。王兆鹏等先生作的《天机馀锦》说明中认为明清两代引用过《天机馀锦》原书的,只有明代扬慎的《词品》、陈耀文的《花草粹编》、清初沈雄的《古今词话》和乾隆间李调元的《雨村词话》四种,[7]事实上并不止这些,如前所举的毛刻《片玉词》补遗。最值得注意的是,以上提到数种典籍皆于今抄本有不合之处。
再如抄本卷四录柳永《凤凰阁》(匆匆相见)词,上阕“恨只恨相违相约”句缺一“相”字,下阕“山远水远人远”句脱一“远”字,而《花草粹编》卷七据《天机馀锦》所录的这首词却没有脱漏。[8]
《词品》卷二和卷五曾两次引到《天机馀锦》。其卷五“刘后村条”提到:
旅中《浪淘沙》云:“纸帐素屏遮。全似僧家。无端霜月闯窗纱。惊起玉关征戍梦,几迭寒笳。岁晚客天涯。鬓发苍华。今年衰似上些。诗酒近来都减价,孤负梅花。”见《天机馀锦》。[9]
其据《天机馀锦》所引刘克庄的《浪淘沙》在今抄本中就没有。
《雨村词话》卷三“项羽庙词”条记载:
《天机馀锦》载无名氏题项羽庙《念奴娇》一阕云:“鲍鱼腥断,楚将军,鞭虎驱龙而起。空费咸阳三月火,铸就金刀神器。陔下兵稀,阴岭道狭,月睹云如垒。楚歌喧唱,山川都姓刘矣。悲泣唤醒虞姬,为君死别,血刃飞花碎。霸业消沈骓不逝,气尽乌江江水。古庙颓垣,斜阳红村,遗恨鸦声里。共亡休问,高陵秋草空翠。”用笔颇有鞭虎驱龙之势,应为咏项羽第一词。[10]
这首根据《天机馀锦》所录的词抄本也没有收录,此外,清沈雄《古今词话.词辩》上卷据《天机馀锦》所录无名氏《裎红》(粉香犹嫩)词[11],在今抄本的《天机馀锦》中同样没有收录。这三例明显可以说明抄本与前人所著录或引用过的《天机馀锦》完全属于两个不同的系统,其差异超出普通同一书数个刻本间的合理差别。我们有理由来相信抄本并非真正的《天机馀锦》,只是牟利的商人托名的作品。当然他也许参考过原本的《天机馀锦》,但大肆削减改编,并参考一些其它选集,掺入了很多其它词作[12]。
认为抄本并非《天机馀锦》原书,还有一个重要的证据,那就是明蓝格抄本的质量极低。所选词虽按词牌明排列,但排列次序全无规律,排列顺序既非如卓人月等的《古今词统》那样按词牌词调字数的多少,也不按作者的年代先后,也不像《古今岁时杂咏》收诗那样按诗歌的内容排序,全然不成体系。所题作者有的称名,有的称字,有的称号,甚至同一人前后出现称谓也不一致。如黄庭坚或称黄山谷,或称鲁直[13],没有统一的标准。个别作者姓名前还加有字号。如卷一有“清源刘应雄”,应该是辑录这个本子的人从元凤林书院刻的《精选名儒草堂诗余》[14]直接抄过来的。还有一些词所署的作者有误,如卷二的《满江红.脉雨》(“脉”字当为“咏”字之误)词作者题为张仲宗。但《草堂诗余》以及后来的《全宋词》都作无名氏词。各个版本的张元干《芦川词》都没有收录这首词,可见是误题。[15]又如卷二将苏轼的《满江红》(东武南城)误题为晁补之词。[16]失题作者的情况更多。如卷一《贺新郎》(思远楼前路)为甄龙友词,抄本失题。容易使人误为此词是其之前一首的作者刘克庄所做。内容里的错误更多,经过王兆鹏教授、黄文吉教授和童向飞博士的初步校点,抄本四卷中每卷的错误都在百处左右。很多文字因为形近而误,还有脱漏字的现象也很多。如卷二康与之(抄本失题作者)的《风入松》(一宵风雨送春归)词,脱掉了二十个字。[17]此外还有把曲误为词收入的,如卷四所收元好问及赵孟俯的三首《后庭花破子》[18]。虽然在今天看来抄本收录的佚词是宝贵的资料,抄本有着极高的文献价值。但在明清当时,如此低劣的编辑质量,以及前面谈到的抄袭的序文,正如同现代社会质量低劣的盗版书籍,决不会为知名的学者用来作为自己著述的参考和引用的数据。但前后有这么多的著名学者和经典著作提及和引用《天机馀锦》,并只字不提其恶,可见他们所依据的本子决对与今天我们看到的抄本不同。抄本并不能代表真正的《天机馀锦》原本。王兆鹏先生的《词学秘籍〈天机馀锦〉考述》[19],考证《天机馀锦》的成书年代在嘉靖二十九年(1550)冬季,就是将抄本和原本误为同一系统。从而致误。
我认为原本系元初人所作。清初黄虞稷《千顷堂书目》和钱大昕的《补元史艺文志》都把《天机馀锦》作为元人主编之书著录。而这一时期《天机馀锦》原本尚有流传,沈雄的《古今词话》和李调元的《雨村词话》引用过《天机馀锦》原书就是明证。不应沈、李二人见过原书而同时代的黄、钱却非但没有见到原书,而且将其误为元初之作。即使未见原书,也不至错谬至此。
另外抄本还有一个很值得注意的地方能够说明原本应该是元人编选。在抄本中共收录唐宋金元明词计1256首[20],其中收录的明词全部与瞿佑有关(题瞿佑的词有75首,抄本中所录明词除卷一《贺新郎》词牌下有桂衡、莫昌数词[21]外,余均为瞿佑词。且桂、莫这些词作均与瞿佑有关,因为瞿佑有和作),也就是说,在编辑抄本的时候,明人词仅仅编入了瞿佑的词集(桂、莫二人词系与瞿佑唱和之作,极可能也是采自瞿佑别集),除此三人外,没有收录其它哪怕一个人的一首词。以瞿佑词的数目来看,抄本可能收入了瞿氏别集的全部或者大部分。有明一代仅仅录入一人之词,显然有乖常理。比较合理的解释应该就是由于《天机馀锦》原本既为元人编选,自然没有收录任何明词。抄本的编辑者在此书的时候可能受到他所能见到或听闻到的《天机馀锦》的影响,除了在编辑过程中收录了瞿佑的大部分词外没有添加别的明人词作。这也进一步说明《天机馀锦》是元人所辑。
根据上面的分析,我相信《天机馀锦》是元人所编辑的词选。最近发现的明蓝格抄本是明中叶的书商牟利托名之作,抄本虽然可能有承袭原本的地方,但并不能因抄本系明人之作而断《天机馀锦》为明中叶之词集。
参考书目:
①王兆鹏等点校《天机馀锦》,辽宁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
②王兆鹏《〈天机馀锦〉考》,收入《唐宋词史论》,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年版
注释:
[1]《天机余锦》,书前王兆鹏等撰写的《本书说明》。
[2]王兆鹏等点校《天机馀锦》,辽宁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25页。此书只出版过一次,以下引用页码均为此版。
[3]宋曾慥《乐府雅词》,辽宁教育出版社1997年据清《词学丛书》标点出版,1页。
[4]《声执》卷下将其与《乐府雅词》、《花庵词选》、《梅苑》、《古今词话》等并称,可证此语。
[5]李永宁校点周邦彦《片玉词》,辽宁教育出版社,2001版,130页。又《词品》卷二“十六字令”条:周美成《十六字令》云:“明。月影穿窗白玉钱。无人弄,移过枕函边。”词简意深,佳词也。其《片玉词》中不载,见《天机余锦》。
[6]《天机余锦》卷四,294页。
[7]同上,书前王兆鹏等撰写的《本书说明》。
[8]《全宋词》此词后有按语“《花草粹编》卷七引《天机余锦》。”
[9]杨慎《词品》卷五,张璋等编《历代词话》本,大象出版社2003版,254页。
[10]李调元《雨村词话》卷三,张璋等编《历代词话》本,大象出版社2003版,1226页。
[11]亦见于《柳瑭词话》
[12]黄文吉《词学的新发现——明抄本〈天机余锦〉之成书及其价值》一文认为抄本的资料来源主要有顾从敬刻《类编草堂诗余》、凤林书院《精选名儒草堂诗余》、题何士信编《增修笺注妙选群英草堂诗余》和各家别集。参见王兆鹏《唐宋词史论》,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年版,249页。
[13]《天机余锦》86页
[14]程端麟校点《精选名儒草堂诗余》,辽宁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31页。“清源”作“青原”。
[15]《天机余锦》353页,校勘记。
[16]同上,104页。
[17]同上,355页,校勘记。
[18]同上,1224页。
[19]载《文学遗产》1998年第5期。
[20]《天机余锦》,书前王兆鹏等撰写的《本书说明》。
[21]同上,77至80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