炼石补天的董桥

采 诗

(中国散文学会会员)

 

  特别钟爱某个作家的作品后,我往往会上穷碧落下黄泉,寻寻觅觅,非“一网打尽”不可。于夏志清、唐德刚、洛夫、董桥,可作如是观。董桥常有少许散文偶尔见于大陆某些报刊,我也不敢一一放过:《万象》与《新民晚报》便是它的载体。

  读过《文字是肉做的》之后,我们不仅见到了比《在语词的密林里》(陈原)更精彩的董桥,而且对陈子善亦“怀恨”在心:《英华沉浮录》还需要选编吗?为何不能见到原版的董桥?香港毕竟是中国的香港了,为何连我们自己作家的作品还要删来删去?辽宁教育出版社真是爱书人的知音。《语文小品录》就是《英华沉浮录》的全貌,竟然出到第10册了。《文字是肉做的》仅仅是1~3册的选本,被删掉的那些篇章,很有些值得大陆知识分子反思的精品。

  余光中有篇专论散文篇名如何命名的批评文字,算是我读到的当代散文家中最好的一篇;而他自己也是追求散文篇名之精彩之有立体感而欲超越前人的实践者。董桥,也是一位命名的高手。依然秉持特有的风格——在马克思的胡须丛中和胡须丛外——他为文章构思篇名,仍是精彩纷呈、独特飘逸,书名亦然。董桥云:“写作构想题目是最好玩也最痛苦的斗争。”请看:香港中文不是葡萄酒、新闻是历史的初稿、留住文字的绿意、天气是文字的颜色、为红袖文化招魂、人道是伤春悲秋不长进、给自己的笔进补。这些是篇名,也是书名,真让人赏心悦目啊。胡适于1942年夏天被蒋介石免去驻美大使而做寓公时,常常翻看《人民日报》,喜好给昔日学生毛润之等“平作文”、“看考卷”。然而,其中之批语如何?局外人如吾辈者,仅能在唐德刚《胡适杂忆》中探得消息,而读不到老师之眉批矣。

  《语文小品录》正是董桥给那些词汇不足、文章贫血、句法笨拙、阴阳不调之作的点评,也是给几代文人墨客之大作的一些眉批,——是炼石补天的真迹,是文字炼到高妙处的真知灼见,也是中国知识分子的良知。感叹迷失在旷野中的吴晗(余英时对吴晗也有微词),为活活给尘垢和毒药埋葬的吴宓控诉(为此我专程跑到吴宓墓而祭拜一番,算聊尽陕人之情),揭露托尔斯泰的淋病,修改毛润之书信的不足之处,批评《现代汉语词典》的个别例句,欣赏老舍买来吴祖光散失的藏画而归还原主的磊落胸怀,展示胡适的英文的流畅、美丽;介绍于右任的卷卷家书,赞美为香港回归立下汗马功劳的张幼云的传译,敬佩林太乙中英文的非凡功底,思念成都玉林街的龚明德……。每一册五六万字,每一篇千字以内,几乎篇篇精彩,很是耐读。

  电话、电视、电脑的发达泛滥,把匆忙的人群逼上一条艰险而繁忙的人生之路。但是,我宁愿放弃浮躁,而与书为伴。《语文小品录》是滚滚红尘中我读到的非常清醒而冷静的文字,是漫漫冬夜里温馨的灯盏。最让人低回呻吟而冥思苦想的是:为何身在文革之外的董桥,却写出了让大陆知识分子感到惭愧而反思文革的大作!

  当然,董桥也常常在引用材料上,不够谨慎,也时时靠海内外的读者帮忙,修订不足之处。天天写专栏文章,稍有闪失,也在情理之中。请看《语文小品录(7)》《为红袖文化招魂》第90页《文字轮回六道中》一文:

  早年读过一首《圈儿词》,觉得好玩,背得几句,忘了全首。昨天看到台湾的黄友玲写出来了,赶紧剪存。说的是清朝有个妇人思念丈夫,又不识字,就在信纸上画了大大小小或单或双或破或圆的圈圈,寄去给远方的丈夫。一位秀才偶然看到这封信,感动之余,揣摩妇人心意,写出这首《圈儿词》:“相思欲寄无从寄,画个圈儿替。话在圈儿外,心在圈儿里。我密密加圈,你须密密知侬:单圈儿是我,双圈儿是你;整圈儿是团圆,破圆儿是别离;还有那说不尽的相思,把一路圈儿圈到底。”黄友玲说这首词“文词浅白,情感真挚,数十字便把这思妇的心情描述得淋漓尽致。”

  董桥在该文中又称赞道:“这首《圈儿词》如果出自那个妇人的手笔,也许就肉麻了。幸好她只会画圈圈,也凑巧那个秀才多事,这十几个字终于传世了。圈圈代信当然比《爱眉小札》动人,等于弃掉了文字的矫情。秀才将之还原为文字,既证明圈圈之真谛,也证明文字功能之不死。”

  可是,我在清人梁绍壬《两般秋雨庵随笔》卷二“圈儿信”中却见到另一版本:

  有妓致书于所欢,开缄无一字。先画一圈,次画一套圈,次连画数圈,次又画一圈,次画两圈,次画一圆圈,次画半圈,末画无数圈。有好事者题一词于其上云:“相思欲寄从何寄,画个圈儿替。话在圈儿外,心在圈儿里。我密密加圈,你须密密知侬意。单圈儿是我,双圈儿是你,整圈儿是团员,破圈儿是别离,还有那说不尽的相思,把一路圈儿圈到底。”无中生有,令人忍俊不禁。(上海古籍出版社点校本第64页)

  我治姓名学,常常爱翻看一些明清笔记野史:同一材料,总会有不同的说法和版本;一般来说微殊而有之,迥异则难遇。这本也不是什么新鲜事。假如《圈儿词》乃“妓致书于所欢”与“好事者”所为,其格调总不至于超过《爱眉小札》吧?我倒不会学士大夫梁绍壬的忍不住笑,而我起码知道,董小宛、柳如是固然也能写出《梦忆》、《怀人》的情诗来,但较之李商隐的《无题》(相见时难)、苏轼的《江城子》(十年生死)、陆游的《钗头凤》(红酥手),当不在一个境界里,即使与柳永的《雨霖铃》(寒蝉凄切)、《八声甘州》(对潇潇暮雨)相比,孰伯孰仲,读者心中自明。

  当然,还是董桥说的妙不可言:“文章是剪裁史料缝制而成的绣花被子,各人所取角度与观点不同,可正可负,可褒可贬。”(见《托尔斯泰的淋病》)而钱锺书则更老辣:假如你吃了鸡蛋觉得不错,何必认识那下蛋的母鸡呢?

  总之,我总觉得:年轻时不读陈独秀、李敖,无论读与写,总会缺少一种激情;中年而不读董桥,不是脑子太忙、精子太闲,就是精子太忙而脑子太闲——永远培养不出温文尔雅的书香情怀。董桥当然是永远的下午茶、夜阑人静的枕边书。

  《语文小品录》,董桥著,辽宁教育出版社1999年1月第一版

发布日期:2008-07-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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