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因为万历皇帝有一天忽然想起,有奏本称几个西夷要来进
贡,贡物清单中有自鸣钟、西琴等物,他急于一睹这自鸣钟的模样,
这才颁旨命利玛窦一行进京。
●中国的科举考试相当程度上是考记性,所以凡是见过利玛窦表
演的读书人,从此便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
●利玛窦看中国的事物,多能看到正反两面。以“纸”来说,他
注意到中国是最普遍地使用纸的国度,但又觉得中国纸容易撕坏,不
耐久,且因太薄,不能像西洋纸那样两面书写。
●四百年前的今天,利玛窦一行还在从天津赶往北京的路上;四
百年后,他仍留在这里,这期间,世界和中国发生了多少事情!
1601年1月,北京来了西洋客
四百年前,同样是在西历新世纪开始的第一个月,北京城里来了
一位西洋客人,中西文化交流史将由于他的到来而翻开新的一页。
这位客人就是意大利耶稣会士利玛窦(MathieuRicci1552—
1610)。早在1583年,利玛窦已自澳门入居广东肇庆,以后十余年先
后至韶州、南昌等地传教。1595年他初次把晋京的企图付诸行动,随
兵部侍郎石星从南昌出发,水陆兼行,于5月末抵达应天府,即今天的
南京。但他未能获准继续前行,且无法定居南京,遂于半月后返回江
西。三年后他再度尝试北上,先到南京,搭官船、走运河,在1598年
9月上旬抵靠通州。通州也即今天的通县,要按现在的区划,跨进北京
东郊的这个县也就是到了北京。然而在当时,京城对于利玛窦仍是那
么遥远,因未获得入京许可,他不得不退返南方。不过,这次他得以
在南京安定下来,成为礼部尚书王忠铭的座上客,在其府邸度过
1599年的元宵节,并与叶向高、李贽等名士结交。
一年后,利玛窦第三次筹划北上,用他自己在一封信里的话来说,
是要“攻打”北京。1600年7月下旬,利玛窦和西班牙教士庞迪我携仆
数人抵达天津,等候入京诏令。在苦等了半年之后,他们终于接到晋
京的圣旨,于1601年1月24日进入北京,先是下榻南城外一名太监家中,
后移至专供外国使者居住的四夷馆。
在新世纪之初到达北京,对利玛窦来说无疑是一个好兆头。但事
情本身纯属巧合。据说是因为万历皇帝有一天忽然想起,有奏本称几
个西夷要来进贡,贡物清单中有自鸣钟、西琴等物,他急于一睹这自
鸣钟的模样,这才颁旨命利玛窦一行进京。而一见到自鸣钟,皇帝就
着了迷。哪个时辰钟未敲点,或停下不走,便要利玛窦飞马赶来。西
洋的工艺技术让宫廷上下赞叹不已。没有人会相信,如此精巧的制作
是出自一个化外的蛮邦。利玛窦的命运似乎就这样由自鸣钟决定了下
来:他被特许迁出四夷馆,在宣武门附近租住民房,并且每月可获一
笔官银;皇帝不想放他走,负责管理自鸣钟的官员也不希望他离开京
城。“攻打”北京的第一役,看来是成功的。虽然他最终未能攻下万
历皇帝这座顽垒,甚至从未有机会与这位神秘的君主晤面,但以后的
十年,他得以安居北京,享受着传教的自由,直到1610年5月11日病逝,
赐葬于阜成门外二里沟。
儒服华语,学术传教
利玛窦不是最早到达中国的西方传教士。在马可·波罗来华(
1271)前后,蒙古、中国一带已可见到罗马特遣教士的零星足迹。至
16世纪,罗马教廷在东印度果阿、马六甲等地构筑了据点,从那里进
一步向远东渗透。就在利玛窦出生的那一年,留居日本数年的葡萄牙
耶稣会士沙勿略搭乘本国商船向中国进发,行至广东近海,几经努力
而未获登陆许可,赍恨病卒于上川岛(今属广东)。1580年,意大利
人罗明坚终于实现了沙勿略的遗愿,获准由澳门入居肇庆,并建立起
会所,成为进入中国内地传教的第一位耶稣会士。不久利玛窦等新人
陆续登陆,实力有增,便开始酝酿北扩。
这些传教士都是绝顶聪慧的人物。他们一方面以礼品铺路,另一
方面操华语、习汉字、着儒装,以求融入中国社会。利玛窦本人不但
通晓中文,而且熟读五经,善借儒家学说讲解基督教义。在他看来,
儒教与基督教可以相互包容,从根本上说追求的是同一目标,即充盈
的心灵,完美的伦理,高度的智慧。许多士大夫为利玛窦的学识和辩
才折服,争相拜访、宴请这位泰西大儒。过去形容一个中国学者的本
事,常用“过目成诵、倒背如流”之类夸张的说法,现在人们却在利
玛窦身上真的看到了这种本领。还在南昌时,利玛窦就向士大夫们当
场演示过他的记忆术。他让人随意写一堆汉字,只看一遍就能背出;
更奇的是,他可以从尾至头马上再背一回。中国的科举考试相当程度
上是考记性,所以凡是见过利玛窦表演的读书人,从此便对他佩服得
五体投地。他还应江西总督陆万垓的请求,撰写了一本叫《西国记法》
的小书,介绍他的那种局部记忆法。他这样做完全是为了迎合士人,
其实他自己对这类技巧并不看重。他深知,这类东西只能引发一时的
兴趣,而熟通儒学也不过是掌握了对方的家底,要想不被中国一流的
学者小视,就得拿出自家的学问。
自鸣钟、三棱镜、地球仪、日晷等制作,既是利玛窦用来馈赠士
人的佳礼,也代表了15世纪西方机械、物理、天文、地理诸学科的成
就。在中国学者眼里,利玛窦显然是一位全才。他用自制的天球仪、
地球仪、日晷等解说天象,描绘日月之食,证明地球为圆形。在肇庆
时,他就自绘了万国舆图,用它展示世界之大,中国只占其中的几分
之一;后来在北京,又奉命为万历皇帝绘制了更详明的《坤舆万国全
图》。他不能算是一个造诣高深的数学家,但他早年所受的数学训练
以及笔算方法已足以让徐光启、李之藻等高士服膺,并与他们合作,
译撰成功《几何原本》(前六卷)、《同文算指》、《测量法义》、
《勾股义》等书。此外,善于形上思维和逻辑推理也为利玛窦赢得了
声誉。中国古代哲学虽也含有形而上学和逻辑学的萌芽,但未能发展
成专门的学科,在中国的学校里也从不传授这方面的知识,所以,当
利玛窦运用自己的所学与中国士人辩争的时候,在思维方法、论理逻
辑上便占了上风。他对中国士人的评论是:“他们没有逻辑规则的概
念,因而在处理伦理学的某些训条时毫不考虑这一课题各个分支相互
的联系”(《利玛窦中国札记》中译本311页)。
沟通中西第一人
早期西学就这样经过利玛窦等传教士之手进入了中国。同时,中
国的学术和文化也通过利玛窦等人的述介开始为西方所知。今天,当
我们读着《马可·波罗游记》和《利玛窦中国札记》的时候,会注意
到这两本书的性质完全不同。《游记》是由一连串含混的故事、浅表
的印象和夸张的辞藻构成的;《札记》则建立在真实可信的历史事件
和生活细节的基础之上,对中国社会作了深入的观察。也许一般人更
喜欢看《游记》,这是一部轻松的读物,而读了《札记》,人们多少
会感到几分沉重。因为《札记》记录了一段灰暗的历史,近代中国正
是从这里开始走向衰落。
利玛窦看中国的事物,多能看到正反两面。以“纸”来说,他注
意到中国是最普遍地使用纸的国度,但又觉得中国纸容易撕坏,不耐
久,且因太薄,不能像西洋纸那样两面书写。再如中国的科举制,在
利玛窦看来是文明的产物,有其可取之处。这种不问门第、通过公平
竞争选拔官员的考试制度由利玛窦等人介绍到西方,先是在耶稣会的
学校里试用,后来渐渐发展为欧洲的文官考试制。最近我在《环球日
报》上读到一篇题为《法国公务员考试严》的文章(2001年1月12日第
19版,顾玉清撰),文中引述一位法国官员的话说,“法国的公务员
制度最初是从中国学来的”,这指的应该就是欧洲人借鉴科举制而创
设文官制度一事。当然,利玛窦对科举制的弊端也未放过,批评它太
重伦理说教和诗文词藻,而忽略了哲学、逻辑学、自然科学。他关于
中西教育传统差异的一些看法,今天仍值得我们重视。例如他说,
“中国人直到成年才注意讲演,而欧洲人则从小就学习讲演”(《札
记》349页)。
利玛窦开通了中西学术和精神交往之路。如何评价这位举足轻重
的历史人物,关乎对整个中西交流史的认识。诚然,利玛窦等耶稣会
士来到中国,是抱着精神征服的目的:他称晋京为“攻打”,他的
《中国札记》又称《基督教远征中国史》,便是这一目的有意无意的
暴露。这样看来,西方科学知识只不过是他用以征服中国的手段。然
而客观地看,从此开始传入的西学知识和西方思维对中国社会日后的
发展影响极大,利玛窦作为沟通中西的第一使者功不可没。毕竟,我
们不能指望那个时代孕生出白求恩式的国际主义者。对于这位远道而
来的西儒,明代朝野上下待以友朋之礼,现代中国学人也多把他视为
友好的文化使者,对其贡献予以肯定。
史界有一种观点认为,利氏等人带到中国的西方文化,并非近代
科学与民主的文化,而是中世纪落后的经院神学文化,以天文学为例,
利氏所传授的是托勒密的地心说,而非哥白尼的日心说;正是由于耶
稣会士的阻挠,使得19世纪初阮元仍徘徊于托勒密与哥白尼两种系统
之间而不知所从;甚至有人说,近代中国未能出现科学的原因不在中
国本身,而在于耶稣会士(见《利玛窦中国札记》中译序)。
耶稣会的传教士应该对中国近代科学姗姗来迟负责么?为什么上
天不遣笛卡儿和牛顿为使,却偏偏要派利玛窦来呢?历史的逻辑何在,
偶然和必然各占几分,笔者无意穷究。行文至此,我只想说,让我们
把利玛窦视为朋友,他也许没有带来最好的礼物,但他的礼物已经很
有用于中国。
后记:
元月4日下午,祝晓风来访,谈到今年是利玛窦抵达北京整四百年,
值得写文纪念,约我撰写一稿,并嘱配以图片。11日动笔,断断续续,
至20日完稿,计三千三百余字。21日午后,我与武波同往二里沟车公
庄路,寻访利玛窦墓址。墓地在今天的北京行政学院(原北京市委党
校)院内,属北京市文物保护单位。这里当年已在北京城外,本是一
个太监的地产,自利玛窦落葬后,遂成为在京传教士的公墓。
如今所见的公墓分作东西两处。东边的一处有墓碑数十块,盖为
一般教士。西边的一处有墓碑三块:面向墓穴,中间为利玛窦,左右
首分别为汤若望、南怀仁。汤、南二氏的墓碑,中间有明显人为折断
的痕迹。利玛窦的墓碑上刻着“耶稣会士利公之墓”,志有拉丁文和
中文两种,字迹清晰,其中文志云:“利先生,讳玛窦,号西泰,大
西洋意大里亚国人。自幼入会真修,明万历壬午年航海首入中华衍教。
万历庚子年来都,万历庚戍年卒,在世五十九年,在会四十二年。”
汤若望的墓志也还清楚可识:“汤先生,讳若望,号道未,大西
洋日尔玛你亚国人也。自幼入耶稣会。明天启甲子年来中华行教,崇
祯庚子年钦取修历。至顺治二年,清朝特用新法,恩赉有加。卒于康
熙四年乙巳,寿七十有五。”但南怀仁的墓志已很模糊,不易辨认了。
墓地坐落在苍松翠柏之中。前有不大的牌坊,小小的祭坛,几米
之后便是青砖围墙,把墓穴圈在其中。想象当中,既由皇帝赐葬,规
格应该很高才是,却不料这墓地是那么简朴,还不及一个中国乡绅的
墓地气派。铁门上挂着链锁,好在围墙不高,且无人看守,于是越墙
而入,拍了一些照片。时值隆冬,积雪未化,一路颇觉寒意,想到四
百年前的今天,利玛窦一行还在从天津赶往北京的路上;四百年后,
他仍留在这里,这期间,世界和中国发生了多少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