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收到中国社科院外文所的请柬,邀我参加本月七日举行的
《卞之琳文集》首发式及学术讨论会。我很高兴地答应了。想好要带
三样东西去:一束盛开的鲜花,表示祝贺;一本1940年初版本卞之琳
著《慰劳信集》,是一位教授家中失火,教授从火中抢救出来又转赠
于我的,书上印着昆明同仁街明日社出版部,用上等道林纸印50册,
此其一。卞老自己也未必有了;还有一张照片,是前年春节我去看望
他,在他家中照的,卞老着围裙、戴套袖,坐在一张木桌前,活像一
个个体饭馆的老板,而且是个南方老板,全然没有诗人高雅的样子,
很生活化。这三样东西,我想他会乐意接受的。
今天是12月2日,离开会还有五天。晚上八点钟,突然接到晓风从
报社打来的电话,告诉我“卞老今天早晨走了”。怎么可能呢?这消
息太突然了。《卞之琳文集》的出版,无疑是学界的一件喜事、大事,
也是送给卞老90岁生日的最好礼物,他的朋友、同事、学生、家人和
广大的读者无不以喜悦的心情期待这次研讨会的召开,听说还有从国
外赶来的朋友。晓风的电话就像给我带来了“雪意”和冰凉,让人想
到卞老的名句“友人带来了雪意和五点钟”,大家的心情顿时变成悲
痛和惋惜。我拔通了给青乔的电话后,证实了这消息是真的。青乔说:
“爸爸不同意做寿。但他说,与其大家来看我,不如我去看大家。还
说,开会的事别忘了告诉李岫。”我听后心里更加难过。
1930年前后,三个有志青年先后迈进了汉花园——当时北京大学
所在地。这就是哲学系的何其芳、外文系的卞之琳和李广田。三人中
以我的父亲李广田最年长。他们几乎同时在戴望舒主编的《现代》上
发表诗作。后来,卞之琳把三人的诗合编为一集,题名《汉园集》,
1934年交商务印书馆,1936年出版,属文学研究会丛书之一。卞之琳
在“题记”中写道:
这是广田、其芳和我自己四五
年来所作诗的结集,我们并不以为
这些小玩意自成一派,只是平时接
触的机会较多,所写的东西彼此感
到亲切,为自己和朋友们看起来方
便起见,所以搁在一起了。我们一
块读书的地方叫“汉花园”……于
是乎《汉园集》。
的确,他们的诗风完全不同,日后的发展也完全不一样,但他们
以诗成友,保持着终生的友情,被文学史家称为“汉园三诗人”。
大学毕业后,我的父亲到济南教书,卞之琳到青岛海边埋头译书,
他们曾同登泰山,同游泰安城。那时我母亲在泰安教书。抗战爆发后,
我的父亲带领学生流亡南下,驻足四川罗江。卞之琳也经过一段流亡
生活,和沙汀访问了延安后,到罗江来和父亲团聚。之后他们又一起
到了昆明,共同在西南联大任教。那时我还很小,但开始记事了,开
始认得这位卞伯伯。他一天到冯至先生家去,一天到我们家来,轮流
着,说着他的家乡话,快速的,滔滔地,好像只他一个人说。我和冯
姚平都觉得这个卞伯伯风度翩翩,挺洋气,像个诗人,小孩子的眼里
觉得诗人就该是这样的。我的父亲老穿个蓝布大褂,怎么能写出诗来
呢?截止在昆明的时期,卞之琳已出版了《三秋草》、《鱼目集》、
《汉园集》、《慰劳信集》等,为中国新诗的发展做出了令人瞩目的
贡献,也奠定了他在中国诗坛的地位。父亲于1942年在《诗的艺术》
一书中用了三万多字的篇幅讨论并评价了老朋友卞之琳的诗,属于早
期评价卞之琳的诗论之一。半个世纪过去了,卞之琳诗歌的艺术生命
力依然旺盛。上个月中央电视台举办的“荣事达杯”电视主持人大赛,
竟选用卞之琳早年的诗《断章》作考题,足见人们对诗人的爱戴。
抗战胜利后,卞伯伯和我们一家又都回到了北方。他和我父亲都
在南开大学任教,都住在西柏树村,一箭之遥,天天见面。卞伯伯抽
烟很厉害,小孩子的我则热衷于吃榛子。一天,西柏树村的小卖部着
火了,大家去救火,卞伯伯对我说:“早知它着火,你去抢榛子,我
去抢香烟,那多好!”我心想,这个严肃的大诗人(父亲称他“卞大
诗人”)真逗。不久,内战重开,形势日紧,卞伯伯应邀旅居英国,
父亲转至清华大学任教。再次团聚已是新中国成立的前夕了,卞伯伯
在《李广田散文选·序》中说,“重新在清华园相见,欣喜之余,不
胜沧桑之感”。这期间,他出版了译作《西窗集》、斯特莱基的《维
多利亚女王传》、《阿左林小集》、纪德的《新的粮食》、《浪子回
头集》、《窄门》、衣修伍德的《紫罗兰姑娘》、贡思当的《阿尔道
夫》等。“五四”以来的新文学作家中,不少人既是作家也是翻译家。
鲁迅、茅盾等自不在话下,三十年代以后,涌现了巴金、冯至、李健
吾、徐志摩、梁遇春等,卞之琳也是其中之一。他们自己的创作深受
外国文学的影响,他们又把西方文学译介给中国读者,缩短了中国文
学与世界文学的距离。新文学的发展,一是继承本国文学的优良传统,
一是汲取异域的营养,这是两翼,缺一不可。文学的现代化是离不开
这两翼的。卞之琳在解放后又出版了《英国诗选》、《莎士比亚悲剧
四种》,他是诗人、作家,也是杰出的翻译家,是无愧于“盗火给人
类的普罗米修斯”的称号的。
卞之琳也是优秀的评论家、批评家。他主张严正的文学批评,提
倡科学的事实求是的学风。他是这么主张的,也是这么实践的。80年
代初,我编选《李广田诗选》是在他的指导下进行的,选目的确定、
对诗的评价,绝不因为是老朋友,他就“任人唯亲”,就胡乱吹捧,
他主张严格、少而精。他赞成早年的《行云集》全收,因为它“最为
圆熟”;而晚年的《春城集》收三、五首就行了,因为“就韵味论,
后来未必居上”,还说“我敢信广田如还在,自己也不愿意选存更多”
(见诗选序)。最后的编定就是按他的意见做的。这种批评精神,正
是当年文坛所最缺乏的,也是最值得我们提倡的。
记得我母亲在云南版《李广田散文选》后记中说:“之琳在百忙
中为这本选集写了序言,他是目前健在的《汉园集》的唯一作者了!
言下不胜‘黄垆之思’!”而今,汉园三诗人都走了,“视此虽近,
邈若山河”,三十年代闪耀在北国诗坛的三颗星辰都殒落了。斯人已
逝,风范犹存。我相信,卞伯伯虽然离开了我们,他的人格、他的著
作将永驻人间。
2000年12月2日
著名诗人、翻译家卞之琳逝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