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外新近发现的一幅明代航海图

  【作者简介龚缨晏,宁波大学浙东文化与海外华人研究院教授。(宁波  315211)

  20世纪30年代,向达从英国牛津大学的鲍德林图书馆(Bodleian Library)抄回了两部中国古代航海者所用的“秘本”-《顺风相送》和《指南正法》。2008年,两位外国学者在鲍德林图书馆中发现了一幅中国明朝所绘的彩色航海地图,大小约为1.5米×1米。此图原为英国律师约翰•雪尔登(John Selden,1584-1654)的私人藏品,1659年被捐给鲍德林图书馆。这幅新发现的地图在国外称为《雪尔登地图》(The Selden Map)。香港学者钱江率先向国内作了介绍,并认为此图“应该是绘制于16世纪末至17世纪初”,故将其命名为《明中叶航海图》。[1]

  钱江的文章发表后,引起了强烈反响。许多学者从不同的角度对这幅地图进行了研究。钱江本人也不断深化并修正自己的观点。在2011年11月第12届深圳读书月上,钱江等学者一致认为,这幅地图应当命名为《明代东西洋航海图》。[2]在刚刚出版的2011年第2期《海交史研究》上,刊发了陈佳荣和郭育生等人的两篇文章,对这幅地图进行了专题讨论。陈佳荣将该地图命名为《明末疆里及漳泉航海交通图》,认为“其编绘时间约在1624年”。[3]郭育生等人则认为:“这幅《东西洋航海图》的制作年代,不会早于明嘉靖末的1566年,也不会晚至明万历中叶的1602年。”[4]陈佳荣和郭育生等人的这两篇文章,反映了学术界对于这幅地图的最新观点。此外,陈佳荣的文章还将地图上的主要文字全部辑录出来,并且对所有海外地名进行了初步的注解与考证,为其他学者继续研究这幅地图提供了极大的方便。

  笔者认为,被国外学者称为《雪尔登地图》的中国古代航海图,应是明朝末年绘制的。为了便于表述,下面称其为《明末彩绘东西洋航海图》。本文主要根据该地图上的注文,对其绘制年代作一探讨。

  在《明末彩绘东西洋航海图》中部的最右侧,有一个岛屿,上面有三行汉字注文,右下方为“万老高”(有意思的是,此处的“万”还是个简体字),左下方是“红毛住”,最上方为“化人住”。此外,在今菲律宾群岛吕宋岛东部沿海一个长长的海峡入口处,有注文曰:“化人番在此港往来吕宋”。上引陈佳荣和郭育生等人的文章都提到了这些注文,可惜未能展开讨论。其实,这几条注文正是考证该地图绘制时间的关键。

  “红毛”或“红毛番”,是明末清初中国人对荷兰人的称呼。明朝张燮在万历四十五年(1617)所刊的《东西洋考》中明确写道:“红毛番自称和兰国,与佛朗机邻壤,自古不通中华。其人深目长鼻,毛发皆赤,故呼红毛番云。”[5] “化人”作为真实的海外居民,至今尚无人研究过,下面略作考述。

  在中国文献中,“化人”本是指传说中来自西方的有幻术者。《列子•周穆王》中有:“周穆王时,西极之国有化人来,入水火,贯金石,反山川,移城邑,乘虚不坠,触实不硋,千变万化,不可穷极。”[6]佛教传人中国后,僧人们又把化人说成是佛或菩萨的变形。唐朝释道世在《法苑珠林》中说:“至穆王时,文殊、目连来化,穆王从之。即《列子》所谓化人者是也”;“周穆王时有化人来此土,云是佛神”。[7]不过,《明末彩绘东西洋航海图》上所说的化人,则是指西班牙人。曾于18世纪末在菲律宾群岛侨居过的福建漳州人黄可垂(字毅轩)在《吕宋纪略》中写道:“吕宋为干丝蚋属国。干丝蚋者,化人番国名也,在海西北隅,其国不知分封所自始,地多产金银财宝,与和兰、勃兰西、红毛相鼎峙,俗呼为宋仔,又曰实斑牛。”[8]《吕宋纪略》作为附录被收入福建人王大海所著的《海岛逸志》中。王大海在该附录的后记中说:“甲子冬,余与毅轩长君宗超同寄迹于吴门,称莫逆交,见余《逸志》,因出《吕宋纪略》相示。”王大海是甲子年(1804)获得《吕宋纪略》的,由此可知,《吕宋纪略》当成书于18世纪末。黄可垂所说的“干丝蚋”,在《明史》等文献中又作“干丝腊”等,是卡斯蒂利亚( Castilla)的音译。[9]卡斯蒂利亚是11-15世纪伊比利亚半岛上的一个王国,1469年与阿拉贡王国合并,从而为西班牙的统一奠定了基础。[10] “实斑牛”则是西班牙的另一种译写形式;“勃兰西”即法兰西(法国)的异写;[11] 18世纪末的“红毛”是指英国。[12]叶羌镛在19世纪后期所著的《吕宋记略》还说,在吕宋,当地土著被称为“番人”,来自福建的居民被称为“唐人”或“厦郎”,来自上海一带的居民被称为“郎金”,西班牙人被称为“化人”,其中西班牙男子被称为“化郎”,女子被称为“化婆”。[13]明清之际,菲律宾处于西班牙人的统治之下。《明末彩绘东西洋航海图》上那个标有“化人番在此港往来吕宋”的海峡,正是西班牙人进出菲律宾的主要通道。

  对于“万老高”,学术界公认就是现在印度尼西亚的马鲁古群岛(Molucca,旧译“摩鹿加群岛”)。[14]此地名在元代汪大渊的《岛夷志略》中写作“文老古”,在明代文献中又作“美洛居”,[15]在康熙末年(18世纪初)所作的《指南正法》中作“万荖膏”。[16]不过,马鲁古群岛实际上是由许多岛屿组成的,因此,需要深究“万老高”的具体所指。

  在世界史上,马鲁古群岛有着十分独特的地位,因为珍稀植物丁香树(Eugenia aromatica)仅生长在此处的5个岛屿上,其中较大的岛屿是特尔纳特岛( Ternate)和蒂多雷岛(Tidore)。盛产香料的马鲁古群岛,曾是中世纪欧洲人向往的地方。葡萄牙人于1511年7月攻占马六甲后,就迫不及待地于同年11月派出了一支船队前往马鲁古群岛进行考察。麦哲伦的好友塞朗(Francisco Serrao)参加了这次航行,1512年因遇到风暴而到达特尔纳特岛,成了第一个踏上该岛的欧洲人。塞朗在特尔纳特岛上曾经给麦哲伦写过一封信,希望麦哲伦尽快设法前来。这封信对麦哲伦的环球航行产生了直接的影响。[17]520年11月,麦哲伦在西班牙国王的资助下,率领船队绕过南美洲最南端的海角进入太平洋。1521年4月27日,麦哲伦在菲律宾的麦克坦岛因卷入当地人的争斗而被打死。

  西班牙人自东而西横渡太平洋到达菲律宾群岛后,引起了葡萄牙人的高度警觉。为了防止西班牙人涉足马鲁古群岛,葡萄牙人于1523年在特尔纳特岛上建立了一座要塞。由于土著居民的抗击,葡萄牙人不得不于1575年放弃这座要塞,并撤离特尔纳特岛。1580-1640年,葡萄牙被西班牙吞并。在菲律宾的西班牙人于1585年派出舰队想收复原先葡萄牙人所建的要塞,但没有成功。1606年,西班牙人终于攻占了这座要塞,并进行加固,当地居民就将此要塞称为Kastela,译写成中文即为“干丝蚋”之类。

  当特尔纳特岛的统治者抗击西班牙人入侵时,初抵东南亚的荷兰殖民者于1595年来到印度尼西亚海域。特尔纳特岛的统治者很快将荷兰人视为抗击西班牙人的盟友。1607年3月,特尔纳特岛的统治者派人请求荷兰人出兵把西班牙人赶出特尔纳特岛。5月,荷兰人的舰队应邀来到特尔纳特岛,但他们不敢攻打西班牙人的要塞,而是建造了新的要塞。1662年,西班牙人听说郑成功要攻打马尼拉,于次年从特尔纳特岛的要塞撤走。1666年,该要塞被荷兰人所毁。[18]  

  由此可知,《明末彩绘东西洋航海图》上的“万老高”,实际上就是特尔纳特岛。因为只有在这个岛屿上才同时出现过西班牙人与荷兰人的据点。不过,在这幅地图上,西班牙人的居点(“化人住”)被标在特尔纳特岛的北方,荷兰人的居点(“红毛住”)被标在西南方,这与实际位置不符。事实上,西班牙人的要塞建造在特尔纳特岛的西南方,荷兰人的要塞建立在东北偏南处。相比之下,《东西洋考》的记载更加准确:“华人某者流寓彼中,慧而黠,有口辩,游说两国间,分万老高山山半为界,山北属和兰,而山南属佛郎机,各罢兵,并雄兹土。”[19]文中的“和兰”即荷兰。明代文献中的“佛郎机”本指葡萄牙人,由于此时葡萄牙与西班牙已合为一国,所以用此词指西班牙人也是可以的。但张燮将西班牙人与荷兰人分岛而居的功劳归之于中国人,则于史无证。

  《明末彩绘东西洋航海图》中“万老高”岛上的注文表明,该地图一定绘于1607年荷兰人在特尔纳特岛建立要塞之后。那么,这幅地图绘制的时间下限在什么时候呢?答案可以从台湾岛上去寻找。

  我们知道,早在1604年,荷兰人就曾试图在澎湖建立据点。1624年,荷兰人人侵台湾,开始进行统治。而在《明末彩绘东西洋航海图》上,并没有出现任何关于荷兰人在台湾活动的蛛丝马迹,因此,该地图应当绘于1624年之前。此外,在这幅地图上,台湾被错误地描绘为南北相对的两个岛屿,而且所标地名仅有两个,分别是标在北面岛屿上的“北港”,以及标在南面港口上的“加里林”。这说明此图作者对台湾所知甚少。

  因此,可以肯定,《明末彩绘东西洋航海图》绘制于1607-1624年之间。这幅地图的最大特点,是非常详尽地描绘了由中国通往海外的航线,而关于荷兰人及西班牙人的内容则很少。也就是说,该图的目的并不是为了反映荷兰人、西班牙人在菲律宾群岛的活动,因此,地图作者不可能于1607年荷兰人刚在特尔纳特岛上建立要塞时就将其绘在地图上。《明末彩绘东西洋航海图》绘制之时,荷兰人的要塞一定已经存在了一段时间,而且还在周边地区产生了较大的影响。据此推断,这幅地图很可能绘制于1610-1620年之间。

  《明末彩绘东西洋航海图》最有价值的特色之一就是清楚地标出了中国通往海外的东西洋航线,而且,这些航线的始发点都以福建漳州、泉州为中心。地图作者如此强调漳州、泉州的重要性,说明他的原籍很可能在漳泉一带。当时,漳泉地区前往菲律宾群岛进行贸易的居民甚多,明末福建晋江人何乔远(1557-1631年)在《名山藏》中这样写道:吕宋“其地迩闽,闽漳人多往焉,率居其地日涧内者,其久贾以数万,间有削发长子孙。”[20]在这样一种出洋贸易的大潮中,出现一个或几个能够绘制地图的人,也就不奇怪了。根据钱江的研究,明清时期闽南商人的一个重要特点是“两头家”,即在福建老家有个家庭,在自己所侨居的海外异国也有个家庭。[21]因此,《明末彩绘东西洋航海图》的作者有可能多次往返于福建、菲律宾之间,甚至有可能叶落归根,最后老死于福建故乡。那么,这幅地图的最后完成地点是在漳泉一带,还是在菲律宾?由于资料缺乏,这个问题目前难以回答。就地图本身推测,后一种可能性较大。例如,这幅地图的重点是比较完整地表现了海外地区,相反,对于中国大陆却有不少较低级的错误(例如把宁波标在杭州、绍兴的北面)。这说明地图作者对大陆并不了解,资料来源也有限。由此推测,他很可能生活在海外。

  陈佳荣在文章中提出,“本图作者可能参与过《东西洋考》的编辑工作。当然,不会是张燮,由其书所附《东西南海夷诸国总图》仍然转用罗洪先的《广舆图》资料可知。尽管如此,不排除本图作者也许是参与张书编辑的作者班子成员之一,或至少是熟读《东西洋考》并深然其说。”[22]本文认为,这种可能性不大。因为张燮的《东西洋考》以大量的文字讲述了葡萄牙人(“佛朗机”)在东方的活动,例如在“下港”(今印度尼西亚西北的万丹一带)建立贸易居点(“起土库”),占领马六甲(“佛郎机破满刺加,入据其国”),窃据中国澳门(“其在中国香山盘据,为日已久”),等等。此外,《东西洋考》并没有把葡萄牙人和西班牙人区别开来,而是将他们都称为“佛郎机”(“有佛郎机者,自称干系腊,从大西来”),并且认为菲律宾群岛的统治者就是“佛郎机”(“吕宋属国,佛郎机人主之者也”)。[23]而《明末彩绘东西洋航海图》却对当时中国人已经非常熟悉的“佛朗机”只字未提,反而把占据菲律宾群岛的西班牙人称为“化人”。地图准确地画出了马六甲,但没有讲到已经统治马六甲的葡萄牙人,甚至没有讲到葡萄牙所占据的澳门。这些迹象表明,该地图的作者不可能是《东西洋考》的“作者班子成员之一”,也不可能是“熟读《东西洋考》并深然其说”的人。地图的注文表明,其作者对西班牙人及荷兰人在菲律宾群岛一带的活动非常熟悉,而对葡萄牙人在东方的活动了解不多,由此推测,地图作者很可能就是生活在菲律宾的漳泉籍华人。

  在明清著述中,把西班牙人称为“化人”的很少。漳州人张燮所撰的《东西洋考》在讲到马鲁古群岛及菲律宾群岛时,出现了类似于《明末彩绘东西洋航海图》的记载,但没有讲到“化人”。《顺风相送》和《指南正法》也是如此。提到“化人”的主要著作是黄可垂的《吕宋纪略》,此书被王大海收录在《海岛逸志》中,可是王大海本人却没有使用“化人”一词。魏源的《海国图志》、徐继畲的《瀛寰志略》都引述了黄可垂的《吕宋纪略》,但也都略去了“化人”的文字。不过,1832年完成的道光《厦门志》引述了《吕宋纪略》中“干丝腊者,化人番国名也”的文字。[24]因此,笔者认为,用“化人”来指称西班牙人,主要流行于侨居在菲律宾群岛的华人中间。大陆居民一般用“干丝腊”之类的称呼来表示西班牙人。

  《明末彩绘东西洋航海图》是现存最早的中国手绘航海地图,它的发现,对于研究中国古代航海史、地图学史、海洋史、中外关系史以及东南亚历史地理都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目前,学术界对于这幅地图的研究才刚刚开始,希望本文能够有助于揭开蒙罩在此图上的重重谜团。

注释:

* 本文为宁波大学浙东文化与海外华人研究院项目(项目号ZYJYD1102)。感谢两位匿名审稿专家提出宝贵意见。

[1]钱江:《一幅新近发现的明朝中叶彩绘航海图》,《海交史研究》2011年第1期。

[2]赖良青:《〈明代东西洋航海图〉改写中国地图史,填补多项“空白”》,晶报网http://www.Dailyss,com/content/2011-11/03/content_ 6201065.htm.

[3]陈佳荣:《〈明末疆里及漳泉航海交通图〉编绘时间、特色及海外交通地名略析》,《海交史研究》2011年第2期。

[4]郭育生、刘义杰:《〈东西洋航海图〉成图时间初探》,《海交史研究》2011年第2期。

[5]张燮:《东西洋考》,谢方点校,北京:中华书局,2000年,第127页。

[6] 《列子》卷3《周穆王》,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影印《二十二子》本,第202页。

[7]释道世:《法苑珠林校注》,周叔迦、苏晋仁校注,北京:中华书局,2003年,第494-495页。

[8]王大海:《海岛逸志》卷6《附刻黄毅轩先生〈吕宋纪略〉》,嘉庆十一年刻本,浙江大学图书馆藏,第1-3页。

[9]戴裔煊:《〈明史•佛朗机传〉笺证》,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4年,第89、114页。

[10] 《中国大百科全书•外国历史》,北京、上海: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1990年,第479页。

[11]魏源:《海国图志》,陈华等点校注释,长沙:岳麓书社,1998年,第1189页。

[12]参见龚缨晏:《鸦片战争前中国人对英国的认识》,《求知集》,北京:商务印书馆,2006年,第327-359页。

[13]叶羌镛:《吕宋记略》,王锡祺辑:小方壶斋舆地丛抄再补编第十轶,第1-4页。

[14]陈佳荣等:《古代南海地名汇释》,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第125页。

[15]汪大渊:《岛夷志略校释》,苏继廎校释,北京:中华书局,1981年,第206-207页。

[16]佚名:《两种海道针经》,向达校注,北京:中华书局,1961年,第164页。

[17] C.E. Nowell,Magellan’s Voyage around the World:Three Contem porary Accounts,  Evanston:Northwestern University Press, 1962, pp.15-18.

[18]本文关于特尔纳特岛的内容,均据Leonard Y.Andaya,The World of Maluku:Eastern Indonesia in the Early Modern Period,Honolulu: University of Hawaii Press,1993.

[19]张燮:《东西洋考》,第101页。

[20]何乔远:《名山藏》卷108《王享记三》,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3年影印本,第6163页。

[21]参见钱江:《古代亚洲的海洋贸易与闽南商人》,《海交史研究》2011年第2期。

[22]陈佳荣:《〈明末疆里及漳泉航海交通图〉编绘时间、特色及海外交通地名略析》,《海交史研究》2011年第2期。

[23]张燮:《东西洋考》,第48、67、89、93、96页。

[24]道光《厦门志》卷8《东南洋•干丝腊》,道光十九年刻本,上海图书馆藏,第33页。

来源:《历史研究》2012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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