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代经济史研究议——《莱芜续集》第三卷

　　我们研究的是经济史，主题是经济。经济的研究主题是生产、生产力、生产方式、生产关系、社会经济基础。大概也就是今天常说的经济结构，经济体制。

　　可是我们研究的不是一般社会的经济，也不是资本主义社会的经济，而是中国古代封建社会的经济。封建社会的经济有什么主要特点?它的体制有什么主要特征?如果把它和资本主义的体制比较一下，这两种社会的经济体制之不同处又是什么?哪是我们应当着眼处?

　　过去在中国古代经济史写作的讨论会上，我曾提出过政治（政治权力）在封建社会经济中的重要作用，可惜没得到反应；无人赞同，也无人反对。每种社会形态中都存在着两种权力：政治权力和经济权力，这两种权力从来没有均衡存在过；不是经济权力支配政治权力，便是政治权力支配经济权力。和资本主义社会比较，封建社会里总是政治权力支配经济权力，而且，简直地说，政治权力就是经济权力。因此我认为在研究封建社会经济中应着眼于政治权力。问题就在这里。

　　最近读到一篇山西煤矿管理干部学院葛湖先生作的《超越经济体制改革的“两难命题”》（九三学社，《民主与科学》，1989，2），很有意思。他说：“传统的经济体制完全是一种政治选择的结果，是依靠政治强力锻造出来的一种刚性的经济结构。这一体制由于固定了利益分配格局（经济利益等级制）而使经济行为实际上失去了意义。经济活动不是为了经济目的而是为了政治目的。经济关系完全归属于政治关系，并且只有通过政治关系才能得到体现。因此，这是一种最严格意义上的“政治经济”。

　　“严格意义上的政治经济”，意思就是政治的经济，或者说政治权力经济。

　　这种政治权力经济在中国历史上表现的最为突出，最为典型。因为中国古代封建社会是一种家长制专制封建社会。政治权力在那个社会里格外鲜明，格外强大。强大的中国古代家长制专制封建社会权力体制还影响到邻近国家如古代的朝鲜、安南、暹罗、缅甸。

　　中国古代家长制专制封建经济的基础是皇帝控制着全国的主要生产资料和劳动力——土地（包括矿产、森林、川泽）和人民。皇帝用户役法把全国人民编制起来（“编户”一词的由来），并驱使农民（民户）、工匠（匠户）、灶户、冶户等等役户为之种田、造作、煮海、冶炼、经营各种生产。规模之庞大、体制之划一是世界上无能与之为匹的。为尊宠其皇子皇孙公主驸马皇亲国戚，岁禄之外，皇帝赐给他们部分土地和人民作为他们的封邑、庄田、佃户，使其食租收税。为酬赏其开国辅运宣力、翊运宣力功臣（明朝封号），岁禄之外，皇帝也赐给他们部分土地、人户为之封邑、封户、庄田、佃户，听其食租收税。（各朝制度不一，本质相同）。百官有司为皇帝经营管理、牧养人民，是皇帝的纪纲之仆。俸禄之外，听其自置庄田、复其身家，或免其正役并杂泛差役，以贵其身，以利其行施管理职能。而编户齐民，没有政治权力，只能“努力种朝廷田，秋间又纳朝廷税”（应天巡抚周忱语），并承当一切超经济的杂泛差役。在家长制专制封建社会中，财产（生产资料、劳动力）就是按照这样的政治等级分配的。财产的利得也是照这样的政治等级分配的。所以说封建社会的经济是政治控驭下的经济，是等级制控驭下的经济；其政治等级体制就是其经济等级体制；其经济体制完全建立在其政治体制之上，且决定于政治体制。如此，谓之为政治的经济，正揭示出了封建社会经济的本质。它和资本控驭下的资本主义经济很不相同。

　　也许有人不同意这个看法。司马迁不是曾说过么：“凡编户之民，富相什（十）则卑下之，伯（百）则畏惮之，千则役，万则仆。”这明明是说“富”、财产，非政治性的财产，在人际关系中是起决定作用的，那里不见有政治权力的作用。我们说，司马迁的话是可以这样理解的，而且他说的也是事实。但他说的是“编户之民”，没有任何政治权力的编户齐民。编户齐民在社会上、在法律上，他们同是隶属于皇帝（朝廷）的平民，依附于皇帝的平民，他们之间没有任何政治隶属关系，或人身依附关系，他们在政治上社会上地位是平等的。他们之间因富相十倍、百倍、千倍、万倍而产生卑下、畏惮、奴役的关系是可能的而且也曾是事实。富民能役使佃户，富民能放债准折人子女，富民能乘人之危虚钱实契抢夺贫民土地，富民能购买他人子女为奴婢，等等。这都是历史事实，而且是常见的历史事实，这都是因经济的“富”（不是政治的“富”）之不平而产生的社会的不平；富，经济的富，在平民之间是起大作用的，是具有经济权力的。但平民一接触到政治的上层——皇帝、贵族、官僚，他们的“富”的力量，经济权力，便消失了，或大大地消失了。历朝的朝廷能强迫人民缴纳金课、银课不予值，能“和籴”米麦或“和买”货物少给钱或不给钱，汉武帝能没收商人的财货、土地、奴婢，宋理宗几乎无代价地强买民田为公田，朱皇帝能将江南富民籍没抄劄殆尽，那些拥有财产的富民都没有行施他们的经济权力予以对抗或反击。那时，平民的经济权力就不发生作用了。因为在中国家长制专制封建社会中起决定作用的是政治权力，不是经济权力。

　　以上拉拉杂杂说了许多，其实就只一句话：中国古代家长制专制封建社会的经济是封建政治经济，封建等级经济。如果把那个社会的主要经济生产经营（朝廷的经济经营、贵族官豪势要的经济经营）的目的为的是消费而不是为的改进生产技术并扩大再生产这一点合并看，那封建社会的政治等级性质就更加清楚了。

　　说中国古代封建社会的经济是政治权力、政治等级控驭下的经济，是我从史学界多年来的研究工作中得出的一个结论，它形成了我的观点。这观点对不对，还得请大家批评指正。

载《王毓铨史论集（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