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识与生态:本土知识价值的再认识——以哈萨克游牧知识为例

  【内容提要】任何一种知识的产生、发展直到形成一种体系,都离不开自然生态环境的基础。现实社会中同样一种事物,不同地域环境里生活的人们常常对其有着完全不同的表达、解释及利用方式,究其原因是受制于各自独特的自然地理环境。因此,世界上各个民族或族群的知识都是在本土实践的基础上创造的,即使新知识的产生也是基于实践和原有的知识经验。本文研究的本土知识——游牧知识根源于草原,是哈萨克游牧民长期在与草原、牲畜的互动中,共同构建的一套知识体系。本文以哈萨克游牧知识为个案,主要在游牧社会的框架内阐述游牧知识的本土性特点,分析游牧知识与生态的关系,以此重新认识游牧知识在当下牧民日常生产生活中的作用及意义。

  【关键词】知识与生态;本土知识;哈萨克;游牧知识

一、引言

  近年来,国内外学者对本土(indigenous)、地方(local)或民间(folk)知识及其与生态环境关系的研究兴趣日益浓厚。①人类学界对本土知识的关注,源于在快速经济发展过程中地方社会日益突出的生态环境问题。由此,人类学家在研究本土知识与生态关系时提出了“地方 / 传统生态知识”、“本土环境知识”等概念。这些概念重在强调本土知识与地方生态环境的密切关系。实际上这些概念的提出要归功于一些从事发展与环境管理项目的实践者和研究者。在这些项目的实施过程中,他们逐渐意识到正是由于自身忽视了地方生态知识,或缺乏对地方生态知识的了解,才导致实践中的一次次的失败。于是很多学者提出利用“本土生态知识”来进行资源管理,换言之,就是“把科学技术与地方知识及实践经验结合起来,作为在环境研究中的一种综合的方法”。②可见,在经济发展进程中,各种项目的开展务必要以本土人群的地方性知识为基础,否则会给他们带来伤害,甚至会打破原有地区的社会及生态平衡机制。因为本土人群失去了阻止伤害或破坏本地社会与生态的权力,即本土人群或民族的原有知识与权力发生了分离。

  本文以新疆阿勒泰富蕴县哈萨克为例,主要在游牧社会的框架内阐述游牧知识的本土性特点,分析游牧知识与生态的关系,以此重新认识游牧知识在当下游牧民日常生产生活中的价值。

二、知识的本土性

  从哲学层面来讲,知识是人类认识世界的成果或结晶。知识(精神性的东西)借助于一定的语言形式,或物化为某种劳动产品,可以交流和传递给下一代,成为人类共同的精神文化财富。③因此,世界上各个民族或族群的知识都是在实践的基础上创造的,即使新知识的产生也是基于实践和原有的知识经验。知识基于实践,也就离不开具体的自然环境,所以说自然环境又是产生实践知识的根基,也因此知识具有“本土性”的特点。

  本文研究的游牧知识是长期生活在干旱半干旱地区内的哈萨克游牧民在与草原、牲畜的互动中,共同构建的一套知识体系。对牲畜和草原的认识经过世代传承与累积,最终形成了一套放牧牲畜、利用草原、规约和管理游牧社会的知识,以及对待其所生存环境的态度。这套知识得以形成和延续,离不开哈萨克人对动植物和各种自然现象的密切观察,尤其离不开牲畜和草原。因此,草原是产生游牧知识的根源。

  新疆阿勒泰富蕴县的哈萨克牧民至今仍然保持着“随季节迁徙”的游牧生活。这种生计方式是由其自然环境特点决定的。富蕴县由北向南(由高向低)地貌依次为山区、盆地、河谷、戈壁及沙漠,气候区依次为北部中高山气候区、低山丘陵气候区、平原气候区。这种多样化的垂直地形地貌及气候特征决定了牧民逐水草而居的游牧生活。牧民根据自然环境特点,传统上有春夏秋冬四季草场。其放牧路线从靠近中蒙边境的阿尔泰山脉开始,南下穿过额尔齐斯河、乌伦古河,到达准噶尔盆地,直到古尔班通古特沙漠南缘,全年实际搬迁距离上千公里(见图1)。④

  每年春天,按正常年景一般是3月20日左右,牧民开始驱赶着牲畜,驮着毡房及生活用品,离开准噶尔盆地及古尔班通古特沙漠南缘的荒漠草原缓缓北移;4月初,牧民陆续到达阿尔泰山前山带的低山丘陵及两河间平原荒漠草原,这是每年牲畜接羔的地点。牧民在各自的接羔点停留1个月左右,等所有的羊羔生产完之后,开始向夏牧场移动;4月底至5月中旬,转场牧民从各自的接羔地点出发,部分牧民跨过乌伦古河到达阿克达拉戈壁,部分牧民跨过额尔齐斯河到达阿尔泰山前山地带。

  牧民5月底至6月初到达阿尔泰山中山牧场(山地草甸),6月20日左右到达水草丰盛的阿尔泰山高山夏牧场(高寒草甸);入秋,高山牧场开始下雪,从8月底或9月初牧民在中山牧场做短暂停留后开始南下;9月10日左右跨过额尔齐斯河,到达两河间的阿克达拉戈壁,即秋季草场。牧民在此停留约1个多月,其停留时间的长短还要依据当年的降雪情况;如果降雪早就会提前跨过乌伦古河,正常年景一般是11月初跨过乌伦古河慢慢进入卡拉麦里荒漠草原;12月初进入各自的冬牧场,一直停留到来年的3月中下旬。

  牧民每年在四季牧场间移动的路线基本没有变化,这些牧道都是经过多少代游牧民的积累才最终选择出的最佳移动路线。而在四季牧场上停留的时间并不是每年都一样,要依据当年的气候及水草情况而定,但不会有太大差别。

  夏牧场主要分布在阿尔泰山的冰雪作用带、高山带和中山带。牧民的放牧范围在海拔1400米到3800米之间。一般情况下,在夏牧场停留3个月,从6月初到9月初,约90天;夏牧场分两个时间段,中山牧场利用约1个月,高山牧场利用约两个月。

  春秋牧场为同一个区域,只是利用的时间不一样,主要分布在额尔齐斯河与乌伦古河流域之间的低山、丘陵、河谷及平原地带。春季牧场从3月20日左右至6月10日,利用约75天。秋季牧场从9月10日至12月5日左右,利用时间约85天,春秋利用时间合计约160天。

  冬牧场位于准噶尔盆地,属于古尔班通古特沙漠的一部分,为固定及半固定沙丘,极少流动,沙丘高度从5米到30米不等,还有少部分在河谷地带。冬牧场从12月5日到来年的3月25日,利用约110天。牧民在冬牧场停留的时间最长。人畜的饮用水主要依靠冬季积雪。牧民生活用的燃料主要依靠羊粪、柴薪或煤炭。

  富蕴县哈萨克牧民延续至今的游牧生计方式表明,这是他们在长期适应当地环境基础上的一种自然选择。所以,游牧知识就是哈萨克人在草原上驱赶牲畜随水草四季迁徙的基础上产生的。这种受制于特定人群、生态环境或地域的知识也被称为“传统知识”。研究民族植物学的著名学者裴盛基认为,传统知识不同于考古学研究的遗存,它是人类经过数千年积累传承下来的知识,是动态的、广泛存在和应用于民间生产实践以及日常生活的知识。⑤所以说,正是知识在人们生产生活中的实用性特点,才使它处于代代传承和不断创新的动态发展过程。

  纵观世界上的各个民族,尤其是自然环境与生计方式差异较大的民族,在与其生存环境经过数千年的相互适应后,逐渐形成了各自的一套知识体系,如“北极冰雪世界”爱斯基摩人的狩猎及制作雪屋的知识、北极萨阿米人的驯鹿知识,以及云南一些少数民族的刀耕火种知识。正如马格林(Stephen A. Marglin)所言,每种知识体系都有自己关于知识的理论、关于获取和分享知识的规则、关于改变知识的内容的独特方法,最后还有关于管理体系内部以及体系内外之间的法则。⑥

三、知识与生态

  任何一种知识的产生、发展到形成一种体系,都离不开自然生态环境的基础。在现实社会中,人们常常会发现同样一种事物,不同地域环境中生活的人们对其有着完全不同的表达、解释及利用方式,究其原因是受制于各自独特的自然地理环境。

  在世界各地,反映知识与生态关系的实例比比皆是,如北极爱斯基摩人的狩猎知识、卡拉哈里沙漠中布须曼人独特的狩猎及追踪知识、草原民族的游牧知识,以及水上居民的渔猎知识——这些民族独特的知识与其生存的自然生态密切相关。罗伯特·路威(Robert H. Lowie)在其《文明与野蛮》一书中也提到,在欧洲的森林地带,农民用木头盖房子,连挪威国王陛下的行宫也是木头盖的;地中海一代由于石头多,房子都是石头盖的;在埃及,既没有石头又少树木的地方就用泥土盖房子,在沙石高原逼近尼罗河的地方,不是就石壁挖窟窿就是用石块盖房子。⑦同样,生活在草原上的游牧民族就地取材,用轻巧的灌木枝条和羊毛毡子搭建房子(毡房)。从不同地域各个民族的建筑知识,我们也可以感知知识与生态的紧密关系。裴盛基从民族植物学视角研究发现,原住民知识体现了一定地域内的不同文化的民族对他们所处的自然环境的深刻认知,是经过世代实践检验的知识和技能,具有时空和人与自然环境相互作用的特征。⑧可见,知识的本土性特点与其所处的自然生态环境是密不可分的。

  (一)分类知识:体现知识与生态的密切关系

  分类(classification)是生物最基本或原初的能力。⑨分类知识与人类生存的自然环境的关系最为密切,也是人类认识、适应其周围环境的生存知识之一。分类知识最能体现一个民族或族群文化、知识独特性的一面,如菲律宾哈努诺人丰富的植物分类体系就反映了他们独特的文化知识和宇宙观。与菲律宾哈努诺人不同,草原上游牧的哈萨克人最独特的就是他们的牲畜分类知识。它也是哈萨克人游牧文化内部多样性价值的最好体现。对哈萨克人来说,对牲畜的繁殖、体况、习性等情况了解的多少直接关系到他们的生存状况。哈萨克人精细的“分类”知识体现了他们对牲畜细微变化的敏感性。

  笔者曾亲眼“见识”了哈萨克牧民精细的牲畜分类知识。2009年3月底,笔者在富蕴县牧民马纳提家的春季接羔点住了两天。他家的母羊秋季配种较早,所以第二年春天产羔提前了。截至3月底,新出生的小羊羔已近百只。每天傍晚羊群回来后,马纳提都要把小羊羔从羊圈里放出去吃奶。当时的场景很混乱,母羊都争抢着寻找自己的孩子。刚出生不久的小羊羔大都为棕色。在我看来这些小羊羔基本没有什么差别,但马纳提能够根据小羊羔的颜色、年龄、标记以及其他细微特征,快速地为它们找到妈妈。而他一直在外地上大学的哥哥根本无法识别这些羊羔身上细微的差别。这种快速分辨牲畜的知识来源于长期实践经验的积累,更是哈萨克牧民对牲畜分类知识的一种体现。

  下面以马为例来展示哈萨克牧民丰富的牲畜分类知识。因为马在哈萨克牧民的日常生产生活中起着非常重要的作用,所以在其语言中与马有关的词汇多达上千个。通过哈萨克人延续至今的对马的分类知识,可以看出几千年游牧生计的延续性,这也是深入了解游牧知识的一个窗口。

  哈萨克对马有一个统称词——“折勒合”,它不分雌雄,主要与其他种类的牲畜作区分时使用。在这个统称词之下,一般根据马的品种、雌雄、年龄、毛色、体态、行为、禀性等特点进行分类。每一类又依据个体的特点分为几种到几十种不同的马,且每一类马都有一个专有名词,例如关于马的年龄的专有名词就有25个(见表1),有关性别的词有15个,刚配群的3岁马分为36种,⑩小马驹有16种11。仅就母马来说,根据其牙齿的多少又划分出了十几种马(见表1)。牧民一般根据牙齿多少判断牲畜(包括马)的年龄,并且以此给马命名。哈萨克牧民对马的毛色分类更加精细,相关词汇达350种之多,其中枣骝类有23种,棕黄色有22种,黑色有32种,黄色有28种,灰白色有15种。12阿勒泰地区哈萨克牧民的马,毛色以红色、褐色、黄色为基调,以此为基础又分类出多达几百种名称的马。此外,还有很多描述马的行为、性格、生理、体能等方面的词汇。

  哈萨克牧民除了对马有精细的分类外,对牛、羊、驼的分类知识也同样丰富。精细的牲畜分类知识,不仅反映了哈萨克牧民对牲畜的认识深度,也表明这些牲畜与他们的生活密切相关。同时,他们根据对牲畜的分类知识还实现了对自身地位或身份的确立,例如:在哈萨克社会,白色的骆驼只有社会地位较高的氏族头人才有权利宰杀;宰杀后的羊根据不同部位也分成了代表不同级别的肉:羊头与肩胛骨、胸椎、前排骨、后肢任一块骨头,再加上肠、肚、蹄子要招待高贵的头人、客人或老人;前小腿、胸椎和排骨之类,只招待比主人年龄小的贵客;肱骨不能上桌,过去一般是给佣人吃的。可见,牲畜多样性的分类知识也是哈萨克人文化价值观的体现。

   “分类”知识是人类本土知识重要的组成部分,并造就了文化内部的多样性价值。在人类社会中,分类与人们的生活联系密切,是人们生活的动力。13从哈萨克人有关牲畜的丰富词汇中也可以发现,这些分类知识与其生存的自然生态环境和生产生活密切相关。如奥勒·亨里·克马加(Ole Henrik Magga)在研究北极萨阿米人时也发现,由于萨阿米文化传承了人们与极地环境长期保持的一种亲密的关系,在其语言中关于驯鹿、雪和冰有丰富的术语,其中关于驯鹿的术语有1000多个,还有大约1000多个有关雪、冰、冰冻和融化的词素。14同样,哈萨克人有关牲畜的词汇也非常丰富。这些丰富的分类知识表明,本土知识都是原住民经过代代观察、实践和不断累积形成的,它不但是本土知识体系的一部分,也的原住民精神生活的一部分。

  (二)生态观:延续知识与生态的稳定关系

  人类历史贯穿着探索自然的过程,每个民族对自然的认识都有自己的一套自然观、哲学观。随着人类对自然认识的深入,近代科学家们把人类对自然的认识提升到一个新的哲学认识层面——生态观。本文的生态观主要是指游牧民对其所处环境经过长期认识获得的知识以及获取资源应该遵守的规则观念。15它本身也是游牧知识体系的一部分。在哈萨克社会中,游牧民通过民间故事、谚语、禁忌及宗教等形式把这些知识渗透到日常的生产生活中,并在形成一种稳固的生态观念,从而使本土知识与生态的稳定关系得以持久延续。

  1. 人与自然互为依存的生态观

  哈萨克把草原上的一切生灵(自然)都视为大家庭中的一员,并把它们等同自身一样看待。这与美洲墨西哥马德雷山的印第安人有形似之处。恩瑞克·塞尔曼(Enrique Salm滝)以“亲属中心的生态学”(kincentric ecology)的概念来定义人与自然的这种亲密关系。他认为原住民把自己和自然都视为一个扩大的生态家庭中的一员。人和自然共同继承和延续着这个生态家庭。这种关系可以起到加强和保护生态系统的作用。如果没有本地人在自己生活环境内对自身角色这种复杂性的认识,他们的生活将会遭受困境,环境资源将会失去可持续性。16

  在这个扩大的生态家庭中,牲畜是与牧民最亲近的成员,其次是水草及其他野生动物。牧民与牲畜、草原长期互相依存,相互演化,已经形成一种相互适应的关系,如牲畜对自然变化非常敏锐,并以不同寻常的行为提醒牧民。牧民可以提前做一些预防工作,比听天气预报要及时得多。在游牧生活中,体现这种相互依存关系的事例诸多,是形成游牧生态观的条件之一。日常生活中,哈萨克社会以谚语、诗歌或禁忌等形式,不断强化、传承这种生态观,如《游牧之歌》中写道:“一个牲口一个性,牲口也能通人情。你对它们多珍惜,它们对你有多亲!”17

  哈萨克人把家畜作为自己最亲密的家庭成员,给每一种家畜都赋予了一定的地位。哈萨克人把马比作牧民的翅膀(交通工具);骆驼象征着美丽、壮观及力量;羊群是牧民财富的象征;牛是提供日常生活用品的牲畜;山羊是观赏品,也是羊群的领头人。这是从实用性的角度给了我们一种最直观的解释,除此之外,又赋予它们很多象征性的地位或身份,如哈萨克谚语有“马是畜中皇,驼是畜中王”。哈萨克认为骆驼为五畜(驼、马、牛、绵羊、山羊)之首,具有耐劳、耐粗草、耐恶劣气候等特性,是力量的象征,而马却以其速度快、反应敏捷而享有“猛虎”之称。

  在游牧业生产中,哈萨克牧民对牲畜的照料非常细心,尤其是在牲畜怀孕及生产期间,牧民像对待自己的孩子们一样照顾它们。对于怀孕的牲畜,牧民绝对不会踢打,放牧时还会随时调整行进速度。有一次,笔者见到一峰出生不久的小骆驼身上披着件漂亮的“衣服”,这是因为阿勒泰地区初春仍然非常寒冷,牧民一般都要为它们保暖。日常生活中牧民更是以很多禁忌来表达对牲畜的敬畏之情。号称“畜中皇”的马更为牧民珍爱,被视为一种有灵性的动物。过去,那些杀人者一般都是用马和驼来赔偿命价。

  个案1:古时候,一个驼队是一个阿吾勒文化与富贵的象征。牧民把在驼群里有特点的骆驼挑选出来,让他走在驼队的最前面,而且要装饰得很漂亮。骆驼不能随意宰杀,除了部落或贵族的特大喜事以及大汗即位时才能宰杀骆驼。此外,对骆驼的皮毛也不能随意亵渎。如牧民常用驼毛来制作帽子和上衣,但禁止做下身的衣物,儿童除外。因为,儿童很纯洁,没有什么罪。小时候,妈妈想给爸爸做一个驼毛的裤子,但遭到老人们严厉的批评。(波拉提,24岁,阿勒泰富蕴县,2008年10月5日)

  个案1也充分体视了哈萨克赋予动物和人一样的生命观念。这种观念是赋予自然界的一切生命体都具有和人一样的生命体验,这种体验决定了哈萨克牧民要保护和维系整个草原生态系统中的任何一个生命,同时也揭示出人(牧民)与自然(一切生命体)的依存关系。

  当地有关牧民与野生动物相互依存的故事也有很多,基本表达的是要善待一切生命,否则会遭受某种报应,同时还赋予这些生命体一种超自然的力量。一个有关牧人、狼和羊的故事很富有启发意义,揭示了生活在同一区域的牧民与狼是如何相处的,又是如何化解矛盾的。

  个案2:在生活中,狼和人类,尤其是狼和游牧部落完全可以和睦相处,你(人类)只要不陷害它。狼是一种非常聪明的动物。如在某个区域内,这里有一群羊,那里有一群羊,有几个部落生活在这个地方。在这个区域内也有一群狼,还有他们的狼窝子。那么这群狼就与那些部落及羊群成为了邻居。狼群一般不陷害本地的(距离最近的)羊群,一般不会故意陷害自己的邻居(羊群)。狼群都有自己的地盘(领域),这个地盘是这群狼的,那个地盘是那群狼的。一般是别的区域的狼群来袭击本地的羊群。本地的狼群一般不陷害本地的羊群,还会保护本地的羊群。外地的狼群来袭击本地的羊群时,本地的狼群会赶走它们。本地狼群会这样认为,你来袭击这里的羊群,这里的牧人们会怪罪我们的。(塔利,61岁,阿勒泰富蕴县,2008年5月10日)

  在人们的脑海中,大灰狼的形象一直是凶残的化身,而哈萨克牧民把狼视为生态系统中的一员,平等地对待它们。这个故事让我们看到狼与羊及牧人之间不是一种你死我活的关系,而更像是一种邻里关系。

  此外当地还流传着一个关于古桦树的故事。公社化时期,有一个小伙子经常砍伐树木,当他砍伐最后一颗古桦树时遭到了报应:嘴巴歪了,眼睛也斜了。所以哈萨克谚语有“给你的子孙留一千张羊皮,不如留一棵树根”——这充分表明这种对自然万物的珍爱及与其相互依存的观念已经深深植根于游牧社会之中。

  2. 萨满教:维系人与自然和谐的生态观

  正是游牧民深深体会到自然与其互为依存的密切关系,才常常把自然万物等同神灵看待。所以,历史上哈萨克人最早信仰的是萨满教,后来又先后信仰过佛教、景教、摩尼教等,最终信仰了伊斯兰教,但在民间哈萨克人的宗教信仰里,萨满教一直占据着优势。18尤其是在身处偏僻边远之地的牧民当中,伊斯兰教的影响非常有限,因为牧民逐水草而居,经常搬迁,草原上根本无法修建固定的清真寺。

  萨满教是一种多神教,尊崇万物有灵论。哈萨克人认为自然界里万物皆有生命,均受各种神灵的支配,其中天神“腾格里”是最主要的神灵。此外,哈萨克人除了崇拜天(神)以外,还崇拜土地、日、月、星、雷、电、风、云、火、山、水、树,以及各种兽类、家畜、禽鸟等。哈萨克人之所以崇拜如此多的自然界的神灵,与草原自然环境的多变和游牧生计对自然极强的依赖密切相关。牧民只有将与其密切相关的自然现象、动植物等视为神灵,才能在敬畏神灵的同时还能保护自然生态,例如:哈萨克人把初春的青草视为生命延续的象征,所以他们最忌讳拔草。在民间哈萨克人对人最厉害的咒骂方式是,拔一把青草面对青天不停咒骂。所以约阿希姆·拉德卡(Joachim Radkau)认为,这种通过宗教禁忌来保护自然环境的做法,其作用近似于现代的自然保护区。19

  在当地牧民的日常生产生活中还保留着很多萨满教的习俗。2009年5月3日,富蕴县下了当年第一场春雨。笔者刚好在塔利老人家做访谈,他突然停下来说,像这样的天气,在牧区男人们会摘下皮帽,淋着雨祈祷——愿苍天多降雨水,愿大地生长青草,哈萨克主妇会走到毡房外面,舀一勺水,洒在大地上,向苍天祈祷雨下得大,草长得好,奶子挤得多。哈萨克人认为水是万物的生命源泉,把水当作神崇拜。他们尤其崇拜温泉,认为这是神水,可以治愈各种疾病,便纷纷前来沐浴,以祈求祛病康复。20

  在萨满教的深深影响下,哈萨克人形成了一套保护水的禁忌,如严禁往水里吐痰、倒污物、便溺,严禁用污秽的容器打水,严禁妇女在水边洗衣服等。同时,他们的习惯法里也包含着一系列严格保护水源和对破坏水源的人进行惩罚的措施,依此对于天地、草原、山脉和森林都有这样的认识和崇拜现象。在他们的宗教观念里,破坏草原、森林、植被、动物等生灵的人必定会遭受神灵的惩罚。

  个案3:有些中年妇女经常割草,连小树苗都砍掉了。第二年她们自己的小孩就得病死了。还有一个老头,把草根、树根都拔掉,开垦土地。第二年,他儿媳妇生的孩子死了。哈萨克部落里还传说有这样一个故事:有一个河狸,不停地在啃一棵大柳树,最后河狸把柳树咬断了。柳树倒下后把它自己压死了。(巴哈提,43岁,阿尔泰富蕴县,2006年8月5日)

  当地哈萨克牧民对动植物都很崇拜。在牧区的每个毡房里,即使定居点的砖房或土房子里,甚至楼房内,在比较重要和显眼的位置都悬挂着猫头鹰羽毛、狐狸皮、松鼠皮、狼皮,甚至熊皮。哈萨克人崇拜周围与自己息息相关的很多动植物,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正是形成保护周围动植物(或生态系统)观念的起源。此外,当地哈萨克人似乎对身边的一切自然物,并没有严格区分哪些是有用的,哪些是无用的。他们认为这些生命体都是自然界的一部分,少了其中的任何一类都会对自己不利。因此,哈萨克人崇拜一切生灵、敬畏生命的宗教观念,从长远来看,起到了保护生态环境的作用。

四、本土知识价值的再认识

  从哈萨克游牧民的分类知识与生态观,我们看到了知识与生态之间密切的、稳定的关系;本土知识根植于本土的生态环境,反之又作用于环境。就哈萨克社会来讲,游牧知识是适应、利用及保护干旱区脆弱草原生态环境的一套本土知识。下面以田野调查的实例为基础,对本土知识在当下哈萨克牧区社会生产生活中的实际价值做进一步论述。

  (一) 本土知识在牧业生产中的作用

  1. 牧场利用知识:草原永续利用的保障

  笔者曾经跟随牧民转场,深深体会“游牧”并不是天天都在移动。实际上,游牧主要是在季节牧场之间的区域内移动。在季内或比较大的停留点,一般都在固定的地点放牧(季内定牧)。以当地移动次数最多的牧民来讲,一年最多也只有六七分之一的时间在移动。因此在四季牧场之间的移动是一个以一年为周期的“大游牧圈”,而在季内固定地点又存在一个“小放牧圈”。21但季内定牧也不是固定在一个地方放牧,而是以毡房(营地)或水源地为中心,以一定距离为放牧半径,以不同的方向划区轮牧。

  (1)夏季牧场的利用方式

  牧民每年6月底或7月初到达夏季高山牧场。牧民第一遍采取“满天星”的放牧方式,即让羊群任意移动,分散采食。此时牧草丰茂,各种高山植物正处于开花期,花朵也是羊群最喜欢吃的食物,所以牧民首先让羊群吃最喜欢吃的食物(植物及其不同部位)。如果此时牧民强行划区放牧,也很难控制羊群的采食路线,而且夏季牧场植物的生长期非常短,如果不让牲畜及时吃掉也是一种浪费。第一遍利用的时间大概持续15到20天,时间长短还要看牧场的大小及牲畜数量的多少。

  等到羊群把所有植物花朵和自己喜欢吃的植物部位吃光后,牧民开始采取第二遍利用牧场的方式——以毡房和水源地为中心,按东西南北方向把牧场划分为6到8个放牧区域,有计划地利用这些区域(见图2)。

  (2)冬季牧场的利用方式

  冬季牧场的利用方式与夏季基本相同。冬季牧场有积雪,不受水的限制,牧民以毡房为中心,采取两遍放牧方式。

  第一遍也是采取“满天星”的放牧方式。每年12月初牧民到达冬季牧场,积雪还不是很厚,采取满天星的自由放牧方式,是为了让羊群尽快把地上的枯叶、草秆等吃光,否则被大雪覆盖,羊群吃不了也是一种浪费。第一遍利用的时间大概持续15到20天。等到羊群把枯叶、草秆等吃完后,牧民开始第二遍有计划地利用牧场。和夏季牧场相似,以毡房为中心,把四周(东西南北)划分为8个放牧区域。每个区域又可以划分出更小的放牧单位。这8个大的放牧区域利用的时间约为7到10天。对牧民来说,冬季牧场的利用是最严格的(见图3)。

  (3)春秋牧场的利用方式

  牧民移动最频繁的是春秋季节。这两季停留时间较长的两个营地是“接羔点”和“配种点”。春季接羔点基本不受水源地的限制。过去牧民主要采取以下两种方式来解决牲畜的饮水问题:一种是(消融之前)掩埋大量积雪;一种是秋天路过接羔点时在低洼处拦一道土坝,春季消融的雪水可以蓄积在土坝中。春秋牧场由于地处准噶尔盆地荒漠草原腹地,牧草资源相对贫乏。牧民对配种点和接羔点的牧场利用方式与冬、夏季牧场的第二遍放牧方式一样,严格而有计划。

  这种季内定牧的划区轮牧,有很多合理因素。牧民在长期放牧过程中,已经熟知牲畜的生理反应、地形条件及草场情况等。老人讲牲畜和人一样,如果老是吃一个味道的草,它们也会厌倦的。牧民抓住牲畜这种“喜新厌旧”的生理特点,采取季内的划区轮牧的方式,随时转换牲畜的食物(草)口味。这样牲畜经常都会吃到新鲜的草,并能刺激食欲,吃得多,长膘更快。季内有计划有控制的轮牧,可以提高草原利用率,减少畜群漫无目的到处游走,节省牲畜体力,延长了牲畜采食时间。因此在同一营地内,各种牲畜也在不同的地点放牧。这种草原利用的细分化,也是游牧业发展的一种标志。22这样既可以减少牲畜对牧草践踏后的损失,又可以减少畜群传播疾病的几率,因为经常都能吃到新鲜的草。此外,还有更细的划分,如根据牲畜种类、生物习性及植被类型等特点进一步划分放牧区域和临时调整。牧民还会根据牲畜的膘情,选择不同草场放牧。

  不同牲畜距离毡房和水源地的放牧半径各异,都是有效利用草原的一种方式。正如王建革所言:“放牧的畜群与人的流动,是一个圈子套圈子的运动,从放牧圈到小游牧圈,再从小游牧圈到大游牧圈,流动中有固定。”23而富蕴县哈萨克牧民是以1年为周期,南北纵横循环移动,是一种可持续的利用方式。

  2. 气象物候知识:降低自然灾害带来的损失

  草原上,气候是影响游牧业及牧民生活的重要因素之一。突变的天气往往会给牧业生产造成很大破坏,因此了解季内未来一段时间或来年天气情况,对游牧生产来说尤为重要。只有对天气情况做出尽量准确的预测,才能减少未来牧业上的损失,所以草原上牧民往往最关注的也是天气情况。牧民依靠长期对自然现象的观察、实践和积累,总结出了一套适合于游牧生产的气象物候知识,并代代传承。

  在牧区,有经验的牧民可以根据动物,主要是家畜的异常行为来预测天气。常年游牧于草原上的牲畜对自然的变化比人类更敏感,对即将发生的天气变化,以一些反常的行为“提醒”着牧民。牧民通过观察牲畜的细微变化,获得来自牲畜“提醒”的讯息,从而提前做些准备工作。

  (1)“羊群不进圈,冬天降大雪”

  当地老人们讲,母羊使劲地晃动耳朵,并在羊群中引起连锁反应,其他羊也开始晃动耳朵,这预示着天气即将发生变化;冬天如果母羊之间用角顶架,预示会刮风和下雪;山羊经常摇头也不吃草,且4只蹄子焦躁不安地乱动,说明要变天;秋季如果羊群经常乱跑,不进羊圈,预示冬天的雪会很厚;如果羊(包括其他牲畜)没有精神,而且比较瘦弱,预示这个冬天有雪灾,因此牧民在秋季时就会宰杀年老体弱的羊,把强壮的留下。

  牧民还会把公山羊拴起来,第二天起来查看它的反应。如果它很活泼,预示冬天不会有灾害,如果它受冻了,预示冬天将会有大的暴风雪。早晨起来时,牧民还可以通过观察绵羊的睡姿判断冬天的情况。如果绵羊舒展四肢(面积大)睡觉,意味冬天没有特别大的暴风雪;绵羊要是缩成一团睡觉(面积小),意味着冬天有很大的暴风雪。

  (2)“夏天马群不胖,冬天放牧难熬”

  哈萨克老人从马的以下几种行为变化中预测天气。马群开始甩尾巴,而且甩得非常整齐,说明要刮大风;马用鼻子吸气,且发出响声,预示积雪即将融化;马用鼻子喷出响声,鼓起肚子,预示将要刮大风;马群整个夏天都吃不胖,预示着冬天会有暴风雪。

  有经验的老人还能辨别出马的不同声音,并根据不同的声音预知天气。在动物行为学上,马有三种基本叫声:嘶鸣、喉咙声和一种高音调的叫喊声,它们在强度和持续时间上各异,且因年龄、性别不同而异,尤其是受到的刺激不同,叫声也不同。在这三种基本叫声的基础上,还演变出各种特定的叫声。24可见,牧民对牲畜各种行为的细微变化都有细致的观察,由此才能体味动物传达的信息。

  (3)“骆驼打喷嚏,冬天会很冷”

  哈萨克老人都知道在骆驼群里,一般会有一两个骆驼对天气变化比较敏感。骆驼不断地打喷嚏,表明天气要变冷,秋天即将结束,冬天将要来临;骆驼喝完水之后,不停地甩鼻子,连续打喷嚏,并发出响声,预示着冬天快要结束。牧人还可根据骆驼的睡姿来预测天气。骆驼早晨出去采食,晚上回来后,如果头朝东卧下,预示这个冬天的风雪很大。

  当地牧民主要依靠观察羊、马、驼的异常行为来预测天气。他们认为这三种牲畜对自然界细微变化的感知能力较强。那些有经验的老人不是凭空想象,而是综合了动物学、气象学等知识,才能够准确地预测出未来的天气。这对于指导牧业生产生活及减少灾害损失起着重要作用,所以过去会预测天气的老人在哈萨克社会里拥有很高的威望。

  (二)本土知识在日常生活中的意义

  哈萨克的民间医药知识在牧区社会仍然被广泛使用。当地很多常见病的治疗方法几乎人人皆知,牧民在毡房里储备有常用的中草药。

  哈萨克牧民对植物药用性能的了解应该最开始受益于有毒植物。当地的“黑毒草”可以治疗人们的结核病及牙痛,用于动物时可以起到驱虫的作用。“白毒草”一般具有杀虫作用,如夏季当牲畜,尤其羊身上某部位因受伤生蛆时,把这种白毒草的种子取出来,晒干后磨成粉末,洒在生蛆的地方,很快就能杀死它们。只有在对植物的各种生物特性深入了解的基础上,才有可能把有毒的植物转化为一种药用植物。有经验的牧民还能够精确地控制有毒植物的用量,给人畜治病。

  2009年3月20日,笔者访谈了当地的兽医堆山。他说在20世纪80年代中后期之前基本没有什么药品,家畜生病时用得最多的还是当地的中草药。“肉苁蓉”(大芸)是他常用的一种植物,主要用来治疗小骆驼拉肚子。此外,肉苁蓉还具有补肾、壮阳、润肠、通便、利尿等功效。准噶尔盆地的戈壁中有很多红柳,其根也可以做药用,一般是把根熬成汤药,主要给羊治病。夏季高山牧场的雪莲,哈萨克语称“霍希阿切蒲”,其药用价值很高。母畜生产后,胎盘不能顺利流出,吃了雪莲后就能够很快出来。夏季牧场还有一种植物叫“萨拉豪石”,牧民用它的草根治疗牲畜咳嗽以及肺病,也适用于人。有一种叫“布鲁快克”的树,它的果实呈一颗颗圆形的豆子状,服用这种果实熬成的汤,对人的肝病有好处。堆山讲当地牧民大都知道利用这些中草药给牲畜或人治病的方法。

  “黑土肥皂”是当地牧民普遍使用的一种自制的生活和医用品,其主要原料是梭梭(荒漠植物)和羊油。准噶尔荒漠草原生长着大量的梭梭,牧民把梭梭柴烧成炭灰,放入铁锅内加热后,再加入一定比例的羊油,用扁形木质板搅拌均匀后,黑土肥皂即可制作完成。很多哈萨克家庭都会制作这种黑土肥皂。它不仅能用来给牲畜治病,而且是牧民重要的医药卫生用品。牧民一般用它来洗衣服、毛巾,清脸、手脚以及身体各部位。它可以治愈红疹,还可消除脚气、狐臭和治愈因感染霉菌而引起的皮肤病,如手癣、牛皮癣等。笔者住在牧民家里时,也用它来洗衣服,不过洗完之后有股浓浓的羊肉味道。

  牧民除了掌握很多植物的药用特性外,对牲畜和野生动物的药用特性也很了解。当地牧民几乎都知道羊尾巴油可以治疗感冒和咳嗽。阿勒泰富蕴县处于高寒地区,感冒是一种常见病,因此为了预防感冒,牧民煮肉时都会放羊尾巴油,这已经成为当地的一种礼俗。尤其是在冬天,牧民都要先吃一块羊尾巴油才会出去放牧。此外,当地牧民还用自制的马奶酒治疗肺结核、气管炎、消化不良等疾病。

  对野生动物的药用性利用,除了给人治病外,牧民还用来给牲畜治病。狼常常被牧民用来给羊治病。在哈萨克社会,狼虽然是牲畜的天敌,但牧民对狼并不是特别憎恨,这到底为什么呢?马凯布医生认为,狼对于牲畜(羊)的健康是非常重要的。狼的牙齿上有12种疫苗,这些疫苗主要用于治疗羊的各种疾病。25古时候,羊群如果有疫情,牧民会把部分羊赶到野外,让狼咬伤后,再把这些被狼咬伤的羊赶回羊群中。这就相当于给羊群打了疫苗,阻止疫情传播,预防疫情扩大。过去牧民一旦发现羊圈或羊群里有羊生病,如果当时刚好有狼闯入了羊圈,牧主人就不会立刻去打狼,而是等狼咬伤了几只羊后才会驱赶狼,而羊群里原来的疾病也会随狼而去。

  当地的哈萨克传统医药专家哈拉提认为,自然环境、生计模式及物候等因素是哈萨克民间知识产生的根源。他说过去一些民间医生能根据孩子出生时的太阳、月亮或星星的位置,预知孩子将来抵抗疾病能力的强弱。他认为,哈萨克民间医药知识体系已经揭示了疾病与自然界中的气候变化、季节变迁、时辰转换、十二属相所属、居住地域环境、社会环境等都有一定联系。

五、结论

  本文把游牧知识纳入人类学本土知识研究的序列之中,主要是区别于以西方为代表的科学知识,同时还有别于暗含落后和保守之意的传统知识概念。之所以要提出对本土知识价值的再认识,主要是源于长期田野调查之后对游牧知识的重新理解与认识。

  近三十多年来,中国的牧区经历了高速发展,同时也积累了一些亟待解决的深层次问题,其中最为突出的是由草原生态退化而引发的系列问题。这个问题的出现与牧区社会发展中原有本土知识的缺失或失势有一定关系。在快速的经济发展过程中,维系游牧社会根基的移动放牧方式、延续游牧知识的游牧社会组织等不断被消解,游牧知识常常被作为一种“落后”的知识而被主流社会所遗弃,由此造成哈萨克社会原有知识与生态密切稳定的关系发生断裂,在实践中表现为破坏草原生态的行为失去了约束力。当然,游牧知识在当地社会失势的过程中还涉及权力问题,即当游牧知识被作为一种落后的知识体系排除在牧区社会后,代表“先进”知识背后的权力和本土的游牧知识是分离的。

  但是不管游牧社会本身发生怎样的变化,哈萨克牧民生存的草原生态环境特点决定了游牧知识的实践价值。因为,哈萨克社会原有的游牧知识是一种建立在实践基础上的民间智慧,它根植于游牧民对草原的深刻认识。这套游牧知识是他们在长期与草原、牲畜的互动中共同构建的一套知识体系,也是经过世代传承与累积最终形成的一套适应、利用、保护草原以及规约社会的知识。当地的哈萨克牧民也深深感到,游牧仍然是最有保障和最安全的生计模式,所以游牧知识在实践中仍然发挥着积极作用。当然,当地牧民并没有固守着传统的游牧文化知识,他们也随着内外环境的变化在原有基础上不断调整和发展。

  综上所述,这套本土知识仍然在当下游牧民的生产生活中发挥着重要作用。游牧知识不仅指导着牧业生产生活,有利于减少牧业生产生活的损失,而且起着适应和永续利用草原的作用,同时也丰富了哈萨克游牧民的精神世界。可以说,游牧知识既是适应草原生态的最有效的方法,也是游牧民保有自己独特“精神家园”的标志。游牧知识是哈萨克游牧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倘若忽视其原有的价值,势必会给当地的社会与生态带来负面影响。

  *本文得到了中南民族大学中央高校基本科研业务费专项资金项目“新疆哈萨克游牧生态知识与草原可持续发展研究”(CSQ10008)、国家社科基金青年项目“阿尔泰草原地区自然资源的开发、利用与生态环境保护研究”(11CMZ041),以及中山大学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重点研究基地项目“天山与阿尔泰山游牧文化的调查”(2009JJD770033)的资助。另外,麻国庆老师在本文的写作中提供了很多宝贵意见,在此一并感谢。

【注释】

① 2009年的“国际人类学民族学联合会第十六届大会”中专门有一场关于“本土知识与可持续发展”的分论坛,来自国外的14名学者通过具体个案阐述了本土知识在地方社会、文化、生态、经济、管理,甚至健康等方面的积极作用。此次会议的论文集已在国内出版,见[美]杜罗西·比玲斯、[俄]维亚特切斯拉夫·鲁德内夫(主编):《土著知识与可持续发展》(Indigenous Knowledge and Sustainable Development),北京:知识产权出版社2011年版。笔者认为,“indigenous knowledge”翻译成“本土知识”更恰当一些。

②M. Lauer & Shankar Aswani, “Integrating Indigenous Ecological Knowledge and Multi-spectral Image Classification for Marine Habitat Mapping in Oceania,” Ocean & Coastal Management, Vol. 51(2008), p. 495.

③冯挈(主编):《哲学大辞典》,上海辞书出版社1992年版,第1010页。

④关于新疆阿勒泰富蕴县哈萨克的社会、经济及自然状况,可参见陈祥军:《生计变迁下的环境与文化——以乌伦古河富蕴段牧民定居为例》,载《开放时代》2009年第11期。

⑤裴盛基、淮虎银:《民族植物学》,上海科学技术出版社2007年版,第215页。

⑥Stephen A. Marglin, Farmers,Seedsmen, and Scicentists:Systems of Agriculture and Systems of Knowledge, in Decolonizing Knowledge—From Development to Dialogue, Oxford: Clarendon Press, 1996, p. 228.

⑦[美]罗伯特·路威:《文明与野蛮》,吕叔湘译,北京:三联书店2005年版,第16页。

⑧裴盛基、淮虎银:《民族植物学》,第218页。

⑨[日]秋道致弥等:《生态人类学》,范广融、尹邵亭译,昆明:云南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59页。

⑩配群,即马成年后在头马(首领)的领导下,可以单独组群成一个“家庭”。

11卡哈尔曼·穆汗:《哈萨克历史文化中马的形象》,载《西域研究》1998年第2期,第83页。

12同上。

13[日]秋道致弥等:《生态人类学》,第75页。

14[挪]奥勒·亨里·克马加:《萨阿米语中对驯鹿、雪和冰的不同表述》,项龙译,载《国际社会科学杂志(中文版)》2007年第1期,第28页。

15崔延虎:《人口、资源、生计系统与草原环境变迁——阿勒泰市罕德尕特蒙古民族乡调查》,国家哲学社会科学基金项目结题报告,1998BMZ006。

16Enrique Salmón, “Kincentric Ecology: Indigenous Perceptions of the Human-Nature Relationship,” Ecological Applications, Vol. 10, No. 5, p. 1327.

17哈尔曼·阿克提(著)、王为一(整理):《游牧之歌》,北京:作家出版社1957年版,第4页。珠江电影制片厂导演王为一先生曾于20世纪40年代,被当时的新疆军阀盛世才关押于迪化监狱达4年之久。当时与他关押在一起的是一位来自阿尔泰地区哈萨克进步诗人哈尔曼。这本诗集是哈尔曼在监狱中讲述、王为一记录,新中国成立后,由王为一整理出版的。

18参见贾合甫·米尔扎汗(主编):《哈萨克族文化大观》,乌鲁木齐:新疆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

19参见[德]约阿希姆·拉德卡:《自然与权力:世界环境史》,王国豫、付天海译,保定:河北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

20迪木拉提·奥迈尔:《阿尔泰语系诸民族萨满教研究》,乌鲁木齐:新疆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69页。

21王建革利用民国时期的日本满铁资料,在研究蒙古草原地区时发现,蒙古牧民的游牧同样也存在一个大游牧圈和一个小游牧圈。但蒙古人的游牧圈与哈萨克人存在很大区别,哈萨克牧民的季节游牧不存在某点为中心的游牧半径,而是呈南北纵横的长条形状,以一年为周期来回长距离的移动。

22王建革:《游牧圈与游牧社会——以满铁资料为主的研究》,载《中国经济史研究》2000年第3期,第15页。

23同上。

24[美]A·F·弗雷泽:《家畜行为学》,上海科学技术出版社1985年版,第125页。

25马凯布医生的医术在整个县里都小有名气。他自己上山采药,制作草药。牧民讲,在很多大医院看不好的病,最后在他那里都治好了。

陈祥军:中南民族大学民族学与社会学学院

来源:《开放时代》2012年第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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