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蒙光耀下的法国传统技艺

　　【核心提示】对于社会革命与工业革命前夜的法国，这是一次对截至18世纪中叶法国传统技术的全面科学整理，法国实业技艺由此转化为公共知识，为即将进入现代技术世界的劳动者拓宽思路。

　　1754年秋，一位制刀匠对儿子说：“我儿，我们两人都在这世界上喧闹了一番，所不同的是：你用你的工具发出的声响使你自己不得安宁，而我用我的工具发出的响声使别人不得安宁。”这位儿子，就是18世纪法国启蒙思想家丹尼·狄德罗。

　　缘其生长于朗格尔城百年制刀手艺家族的身世，狄德罗将理性与批判思想投射在世人“日用而不知”甚至广受鄙夷的手工艺与工匠身上。历史上止于器用和劳作的手工艺，亦因此普照理性之光。　　

　　编纂一部关于全部实用知识的大辞典

　　早在17世纪初，培根就在《知识的进步》一书中提出创立综合性知识体系的构想，各种实用科学和手工艺，与认识论、自然哲学、数学等抽象学科，同被纳入新知识体系。此后，编纂技术辞典或关于科学、艺术和手工艺的辞典，特别是涵盖当时各门类知识的《百科全书》，成为18世纪欧洲的一种新风尚。

　　未夺先声的法国借启蒙运动推进了这一风尚。狄德罗、达朗贝尔主编的《百科全书，或科学、艺术和手工艺分类词典》（以下简称《百科全书》）是其中的杰出成果。他们偏重知识的实用性，增设实用科学、工艺、技术和贸易词条，尤其将早期百科全书的“总汇—陈列式”集纂条目法转为抽绎法，即运用科学方法实地调研，编写精准的文字和图版，批判地审视法国的手工艺传统，开创了传统技术的现代方向。　

　　填补工匠之手与学者之思的鸿沟

　　18世纪中叶，法国古老的农业与手工业体系依然养活着欧洲最多的人口。代表官方的法兰西科学院开始注意到实用技艺的生利价值，其章程规定，科学院考察“是否一切机器都应该从国王陛下那里得到特许。科学院将确证它们是否是新的和有益的，并且作品得到认可的发明家，将有责任为科学院留下一个其发明的模型”。工匠们却不认同由科学院仲裁自己的技艺价值，一致反对科学院褫夺自己的发明创制，从而在一定程度上阻碍了理性对技术工艺的支持。

　　18世纪法国的知识界和社会价值普遍崇思鄙行，揭示事物原理的“自由艺术”广受尊崇，将原理付诸实用的“机械艺术”与技术工匠则隐晦无闻。启蒙思想家强烈的平等意识和对社会传统的批判，使身为法兰西科学院数学家的达朗贝尔与狄德罗在主编《百科全书》过程中，推崇“机械艺术”（即手工技艺与生产技术）类词条。在狄德罗看来，实用经验知识与抽象学科知识同样重要，创造经验知识的工匠与构造思想世界的文人平等，可相通互补短长。

　　狄德罗预见未来是“人战胜物”的新时代，只有“手”才能助人运用理性开启自然。对于日常生活中不知“物之故”的常态，《百科全书》从制造一枚缝衣针到冶铸大炮、制造一架羽管键琴，巨细工艺悉数包罗，呈现18世纪法国传统技术工艺的知识全景，借此唤醒工匠、启蒙世人。

　　狄德罗遍访法国各行业最好的作坊和工匠，观察、采访、记录，亲自操作复杂的工艺，将所得第一手资料分析编纂成图文，再回访提供资料的作坊与工匠，讨论修正，甄别异说。绘图员进入作坊绘制机器、工具与工艺流程图像，制成总图、详图、部件关系图，准确描述各门技艺。农业耕作、运河御水、矾矿加工、刀剪制作、磨面、制糖、造纸、印刷、丝绸织造等600幅精美图版，远较英国钱伯斯《百科全书》（1728年）30幅图解详尽精确，配合文字解释使传统技艺的技术叙事严谨详明。有论者指出，“《百科全书》的伟大之处在于其图解木版印刷的特点，这些木版是对技术活动的理性认知与手工艺的赞词”，在很大程度上填补了工匠之手与学者之思的鸿沟，使传统技艺脱离凝滞状态。

　　手工业的既定传统，同样受到启蒙思想家批判眼光的审视。狄德罗发现18世纪法国手工业的困境，一是由于学者与工匠相隔，导致匠艺远离知识，限制了他们从劳作中发现或解决问题的能力；二是手艺与工匠遭受社会偏见，加剧了手艺与社会隔离的行风，造成一个封闭、自足、停滞的手艺“孤岛”。而18世纪的法国社会与旧经济改革目标，都迫切要求制造高质量的产品，获得与外国产品竞争的优势。

　　狄德罗提出变革传统技术运作方式的三点主张。一是将一向保守在行会或私家的技术秘密公之于世，借此打通工匠、学者、财资之间的阻隔，工匠不再自足于“手艺已尽善尽美”的狭隘。二是同业生产者的规模化取代分散的私家制作，聚集产生的竞争可改进工艺和风格，提高效率与产品质量。当时法国里昂织造很难被外国同类产品超越，原因在于里昂有3万工人用同样的材料分工织造，其中创新的头脑会设法节约材料、更优工艺、缩短工时，从而带动工艺环节整体更新，保证产品质量常优。三是法兰西科学院的学者进入工场作坊收集各种工艺情形，研究解释，发于著述，吸引手艺人来读、哲人来思、当权者来奖赏。

　　于是，18世纪60年代、70年代，农业、技工、医学、药剂学等新型专业技术协会开始在法国各地出现，如工艺协会（Societe des Arts）、自由仿效协会（Societe Libre d`Emulation），它们最合时需，在服务民生、振作国家制造业方面最具竞争力。可惜因其重要性，这些技工协会再度成为法兰西科学院（法兰西王国政体的组成部分）设法控制的对象。　　

　　开启传统技艺进入现代世界之门

　　17世纪初，培根提出把各行业工匠的全部实用知识编纂为一部系统明晰的大辞典的构想，一百多年后狄德罗在法国结出硕果。《百科全书》通过手工业文化启蒙与经验知识化，首次指出流于实用的手工操作型技艺所具有的价值，及其作为知识应有的独立平等的身份。对于社会革命与工业革命前夜的法国，这是一次对截至18世纪中叶法国传统技术的全面科学整理，法国实业技艺由此转化为公共知识，为即将进入现代技术世界的劳动者拓宽思路。启蒙思想家把封闭于行会作坊的单调技艺引导向公共、竞争、创新与社会要素合力的现代技术系统，尤其通过理性知识的形式，将技术置于与科学、艺术同等重要的地位。

　　经过新知识体系、新观念重整的法国传统实业技艺，完成了进入新时代技术的必要准备。1794年法国大革命时期创立的巴黎综合技术学校，培养出大批优秀的科学家和技术人员，奠定了19世纪前半叶法国领先世界的科学和工业强国的地位。这也从一个侧面印证了启蒙运动光耀法国传统技艺的成效。

　　（作者单位：山西大学科学技术哲学研究中心）

2012年05月07日 来源：2012年5月7日《中国社会科学报》第30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