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教的生态观对解决当代生态危机的意义

 

核心提示:许多生态学家认为,正是笛卡尔-牛顿系统激发了人们把握宇宙的妄想和征服自然的欲望,成为现代生态与人类危机的根源。从思维方法上看,还原论首要的错误就是假设能够把要素从整体中抽取出来,并可在分离的状态下认识它们的真相。生态学家认为,要克服生态危机,最根本的方式就是摒弃还原论、机械论的世界观,转向整体论、关系论的生态世界观。

佛教蕴含着丰富的生态思想,具有独特的生态观。缘起论是佛教生态观的哲学基础,整体论和无我论是佛教生态观的基本特征。佛教生态观的主要内容包括:无情有性的自然观,众生平等、不杀生的生命观,追求净土的理想观。两千年来,佛教徒不断创造出方便易行的生态实践方式,以适应社会的需要。在精神本质上,佛教的生态观是后现代的。仅凭佛教,不可能解决当代生态危机,但佛教为生态平衡的重建提供了有价值的思想资源。

“生态”是一个极为宽泛的概念,盖指生物与其环境的关系。生态观就是人们对生态问题的看法、观念。早在1866年,德国生物学家海克尔(Ernst Haeckel)就提出了“生态学”一词,专指研究生物及其住所的学问。然而直到本世纪20年代,生态学才被看作是一门独立的学科。60年代,随着人类对环境危机的广泛体认,生态学猛然走出专业圈囿,置身公众舞台,被赋予指导人类环境实践,维护全球生态平衡的重任,成为世界显学。

佛教不是生态学,但佛教蕴含着丰富的生态思想,具有独特的生态观。本文将阐发佛教生态观的理论基础、基本特征、具体内容和生态实践,并以乐观的态度期待着佛教与当代生态学的互动。佛教可以为解决当代生态危机提供精神资源,生态问题也为佛教与现代社会的融合开辟了崭新的通道。

一、佛教生态观的哲学基础

缘起论是佛教独特的世界观,是佛教区别于其他宗教、哲学的根本特征。佛教生态观的哲学基础就是缘起论。

“缘起”一词的含义,是指现象界的一切存在都是由种种条件和合而成的,不是孤立的存在。绵延两千余年,遍布全世界的佛教,派别林立,包罗万象,风采各异,但其理论基础都是缘起论。

缘起论是佛陀的基本教义,他的弟子阿说示曾经转述这一思想:“诸法因生者,彼法随因灭,因缘灭即道,大师说如是。”(注:《佛本行集经》卷四八,《大正藏》第3卷,第876页下。)“因”就是条件,万法由条件而生,由条件而灭;超越了条件性,就是涅槃成佛。这是释迦牟尼的基本教理。

原始佛教将这一思想表述为:“此有故彼有,此生故彼生。……此无故彼无,此灭故彼灭。”(注:《杂阿含经》卷一○,《大正藏》第2卷,第67页上。)在这里,“此”“彼”构成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一事物的存在与否,决定于条件。只有将一物置于整体中,在众多条件的规定下,才能确定其存在。事物不是孤立地独在。

佛教进一步分析了条件的构成,将其区别为主要条件和辅助条件,这就是所谓的“因缘”。“因”指引生结果的直接内在原因,“缘”是外在的起辅助作用的间接原因。据此,因缘又被称为“内因外缘”,或“亲因疏缘”。一切事物都由因缘的聚散而生灭,称作因缘生、缘生、缘成、缘起。由因缘生灭而产生的现象界万法,叫“因缘生灭法”。《杂阿含经》说:“有因有缘集世间,有因有缘世间集;有因有缘灭世间,有因有缘世间灭。”(注:《杂阿含经》卷二,《大正藏》第2卷,第12页下。)

从缘起的立场出发,大乘佛教发展出“空”的思想。“空”就是无自性,指事物没有固定的本质。何以无自性?因为事物是缘起的,是在关系中确定的,自身不是实在的。“空”的理念是整个大乘佛教的基本精神,佛门据此又称为空门。

关于缘起,佛教有一个专门的颂,常常刻在佛塔、佛像的基座或佛塔、佛像内,或佛像的光背处,称作“法身舍利偈”或“法身偈”,其内容汉译为:“若法因缘生,法亦因缘灭;是生灭因缘,佛大沙门说。”(注:《初分说经》卷下,《大正藏》第14卷,第768页中。)万法依因缘而生灭,这就是缘起论的基本思想。

缘起论透过世间种种表象,以朴素的形式阐发了深刻的道理,是佛教对人类思维的一大贡献。佛陀的弟子阿难曾不经意地认为缘起论浅白易懂,佛陀当即提醒他“此缘起极甚深”(注:《中阿含经》卷二四,《大正藏》第1卷,第578页中。)。缘起论区别于本质论、无因论、偶然论、宿命论,对世界的本来面目做了较为合理的说明,在当代仍然具有合理性。

二、佛教生态观的基本特征

在缘起论的基础上,佛教建立了独特的关于人与环境关系的理论,这就是佛教的生态观。其基本特征集中在两点:整体论与无我论。

(一)整体论

依据缘起的立场,整个世界处于重重关系网络当中,是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整体论是佛教生态观的首要特征。它认为整个世界是相互联系的,不能分割。每一单位都是相互依赖的因子,是关系的而非独立的存在。人与自然,如同一束芦苇,相互依持,方可耸立。任意割裂事物间的关系,就不能对其本性有正确的理解。

佛教整体论特色的最鲜明体现,是它的全息思想。佛教认为,任一极微都蕴含着宇宙的全部信息,叫做“芥子容须弥,毛孔收刹海”。芥子、毛孔是极微的意思;须弥、刹海代表广阔的空间。芥子、毛孔可以容纳、蕴含无限的宇宙,这是佛教徒对宇宙关系性、整体性的理解。在中国佛教中,天台宗和华严宗更是将此义理发挥到极致,成为中国佛教圆融精神的理论基础。

天台宗是中国佛教的第一个成熟宗派,它对世界构成的阐述,比较明确地体现了全息思想。天台宗的理论基石是“性具”说。所谓“性”,指法性、真如;所谓“具”,指具足、具有。“性具”指世界中的每一事物本来具足大千世界的本质、本性。天台宗大师知礼(960-1020)概括说:“只一具字,弥显今宗。”(注:《观音经玄义记会本》卷二,《续藏经》第55卷,第41页A。)天台宗创始人智顗(538-597)特别提出“十界互具”、“一念三千”的理论,他说:“夫一心具十法界,一法界又具十法界、百法界,一界具三十种世间,百法界即具三千种世间,此三千在一念心。若无心而已,介尔有心即具三千。”(注:《摩诃止观》卷五上,《大正藏》第46卷,第54页上。)介尔一心具足三千世间,这是智顗全息论的特色。

佛教富于全息思想的另一个流派是华严宗。它认为,法界的形成以一法而成一切法,以一切法而起一法,一法关系着宇宙的一切,一即一切,一切亦含摄于一中,一切即一,一与一切互为主从,相入相即,圆融无碍,重重无尽。

华严学者以“毛孔”、“微尘”、“狮子毛”、“因陀罗网”等感性形象为喻,精辟地阐述了一与一切的关系,对世界的全息特性有深刻的理解。“毛孔”是微小的,但一毛孔性就含摄一切众生所有世间法性,及一切诸佛所有出世间法性。“微尘”至小无内,然而一微尘中可以普现过去、现在、未来一切事物,普现三世一切众生。“狮子毛”细小无比,但一一狮子毛中,皆有无边狮子。“因陀罗网”又叫天帝网、帝网,是帝释天的宝网,此网的每一结都缠有宝珠,其数无量。每一宝珠都映现其他宝珠,所有宝珠因此无限交错相映,重重无尽。《华严经》以因陀罗网为喻,说明世界上的一切事物也是这种重重无尽、相互含摄的关系。一事物中拥有万法,所有的事物相互拥有。

正是在整体论的基础上,大乘佛教发展出大慈大悲、天下一体的菩萨情怀。《维摩诘经》典型体现了这一精神,维摩诘将自己与众生看为一体,以一切众生之病为己病,若众生得离病,自己才无病。以这一思想检讨今天的生态实践,人的立足点实在不应该拘囿于个人、小集体、国家、地区的范围,而至少应当是地球的。在生态问题上,独善其身难以自保,以邻为壑害人害己。唯有从整体考量,利己利人,才是根本的出路。

整体论同样是当代生态学的理论支柱。生态学家莱文斯(R.Levins)和莱沃丁(R.C.Lewontin)认为,整体是“一种由它与它自己的部分相互作用、并与它所隶属的更大的整体相互作用而规定的结构”(注:转引自罗·麦金托什《生态学概念和理论的发展》,徐嵩龄译,中国科学技术出版社1992年版,第155页。)。生态系统作为一个整体,具有相互依赖和统一的特性,价值存在于这一完整的系统中,而不是每一单个物中。

与整体论相对立的方法是“笛卡尔式的还原论”,后者为许多生态学家所激烈反对。“还原论”是笛卡尔创立的科学研究方法,它以“分析”为根本手段,将事物由复杂还原为简单,从多元还原为一元,直至找到构成事物的“终极粒子”。终极粒子是宇宙的最小单位,是构成万物的基础,代表着存在本身,规定了事物的特性。宇宙就是由终极粒子叠加而成的精美机器,诸要素之间的关系是外在的、机械的,不影响其内在性质。牛顿将这一过程用数学公式表达出来,建立了以刚性固体材料为中心的经典物理学,使宇宙这部庞大的机器按精确的数学公式运转。洛克追随牛顿物理学,建立社会原子论,导致了理性主义启蒙运动,成为现代世界政治经济制度的理念基础。许多生态学家认为,正是笛卡尔-牛顿系统激发了人们把握宇宙的妄想和征服自然的欲望,成为现代生态与人类危机的根源。从思维方法上看,还原论首要的错误就是假设能够把要素从整体中抽取出来,并可在分离的状态下认识它们的真相。生态学家认为,要克服生态危机,最根本的方式就是摒弃还原论、机械论的世界观,转向整体论、关系论的生态世界观。

从生态学家对整体论、还原论的分析可以看出,佛教缘起论的基本精神与当代生态学是一致的。佛教应当能为一种合理的现代全球生态观的确立做出贡献。

(二)无我论

从缘起论出发,佛教认为世界上的一切事物,没有不变的本质,只是相对的存在,佛教称此为“空”。“空”不是绝对的无,而是说事物没有自性,缘起故空。“空”的分类繁多,在大乘佛教中,“二空”的说法最为普遍。所谓“二空”,一是人空,二是法空。人空又叫我空、人无我等,是说生命个体没有实在的本质存在。法空又叫法无我,是说一切事物没有实体。大乘佛教以此二空,破除众生对生命主体和事物的执著,即破除人我执和法我执。

佛教对人我执的破除,否定了包括人在内的一切生命存在的实体性,打破了生命主体自身的优越感和在世界中的优先性,是对一切范围的自我中心论的反动。日本学者阿部正雄洞察到佛教无我论的积极意义,他指出:佛教的涅槃说建立在无我论的基础上,它不是人类中心主义,而是宇宙主义的。佛教关于人与自然关系的见解可以为今天环境危机的解决提供精神基础。环境问题与人类同自然的疏离紧密连结,它起因于人类中心主义,由此人们把自然仅仅视为障碍或实现其自私目标的手段,不断寻找利用它或征服它的方法。作为佛教基础的宇宙主义不把自然视为人的附属物,而是从宇宙的立场将人视为自然的一个部分。宇宙主义的观点不仅让人克服与自然的疏离,而且让人与自然和谐相处又不失其个性。

现代生态学的一个重要特征是反对人类中心主义。它认为,各式各样的个人主义都是人类中心主义的不同表达形态,已经成为现代社会各种问题的根源,导致人我、天人的对立。为此,生态学不把人看作实体的存在,而是关系的存在。每个人都是关系网络上的一点。“人类就其本质来说优于其他物种这一观点是毫无根据的,这不过是人类为自己谋利益的一种荒谬的偏见。”(注:E.温克勒:《环境伦理学观点综述》,《加拿大哲学评论·对话》1991年第1-2期。)正是人类自命不凡地认为自己有特殊价值,才导致了人类和所有物种赖以生存的生态秩序的大规模破坏。生态学倡导一种全球伦理。

西方生态学反对人类中心论是就事论事,而佛教空的理念则提供了免除执著的根本方法。就佛教的立场而言,反对人类中心论是破除人我执的一个阶段,是人我空的一个环节。生态学可以从佛教获得更多的启示。

来源: 《中国社会科学》    大学网转载:2012年5月01日 08: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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