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明与文明的延续性

  在中国史和中国考古学领域经常出现这样的说法,即中华文明是世界历史上唯一连绵不断的文明。作为一名世界古代史研究者,笔者对此感到错愕。毋庸置疑,中华文明呈现出突出的连续性特征,其发展谱系明晰,作为中华文明主要载体的汉字和汉民族都没有出现根本性中断。然而这个命题仍有值得商榷之处,因为它包含着另一个判断,即世界上所有其他历史悠久的文明都曾中断,或者业已中断。但在笔者看来,许多古代文明也都以这样或那样的形式延续了下来,例如印度文明、犹太文明,甚或是希腊罗马文明。

  以印度文明为例。公元前1500年左右雅利安人进入印度后,在吸取当地文化基础上创造了吠陀文明。这一时期人们创造和接受的基本观念如因果、轮回、业报,此后一直是指导印度居民生活的核心精神,时至今日并未有根本性的改变。再如犹太文明,尽管历史上绝大部分时期犹太民族都生活在其他民族统治之下,并没有自己的国家,甚至流散到世界各地,但他们却很好地保持了自己特有的以犹太教信仰为核心的文明传统。至于希腊罗马文明,恐怕很少有中国史学者会认可其延续性。但希腊人创造的文明传统经由罗马人继承和发扬,传承到近现代西方,却是我们理解整个西方文明的一条重要线索。希腊文明的核心精神如理性与民主却始终是西方文明创造性力量的源泉。以此而论,虽然传承者甚至语言都发生了变化,但也可以说希腊罗马文明也并没有中断过,有的只是转变。

  文明的延续与中断是个复杂的问题,并不像有些学者想象的那样简单。对于文明的核心内涵,我们必须重新审视。虽然对于什么是文明,学者们从来不能给出公认的定义,但如果将不同的文明进行比较,便不难看出它们之间的根本性区别,而这也是它们的独特性所在。中华文明区别于印度文明,不在于它的社会结构或者国家形态,亦不仅仅在于它的语言或者民族属性本身,而在于它独创的以儒家思想为代表的思想和观念体系。这思想和观念体系一经确立之后,就长期成为这个区域内人们思想和生活的指引,指导人们处理人和自然、人和人以及人和其精神世界之间的关系,在此基础上建立起一个具有内在一致性的世界秩序,并且深刻影响到周边民族的思想和行为。相反,印度人的世界秩序则是以印度文明独有的因果、轮回、业报思想和观念为核心建立起来的。以此而论,文明的实质内涵不是其表现形式,而是其基本思想和观念体系。也是在这个意义上,汤因比认为应该从精神层面上定义文明。其他学者的看法大同小异。布罗代尔提出,文明是“一个文化区域”,是“一组文化特征和现象”。沃勒斯坦也认为,文明是“特定世界观、习俗、结构和文化(包括物质文化和精神文化)的关联体,它形成某种历史整体并与其他各种各样的现象共存”。涂尔干和毛斯则说,文明是“包含了一定数量民族的道德环境,其间各民族文化只是这整体的一个特定形式”。亨廷顿在概括这些看法的基础上进一步指出,尽管有时候特定文明可能同特定种族和民族相契合,但并不能说文明就等同于特定种族或民族。同一个文明可能包括不同的种族或民族,反过来,同一个种族或民族也可能分属不同的文明。同样,亦不能简单地把文明等同于一个国家。

  文明是一个人为创造的思想、观念和文化环境,它通常具有强大的生命力和稳定性,生活在其中的人们,其思想和行为都受到这环境的制约。但它也具有很强的可塑性,能够不断接受内部和外部的影响而自我更新甚至改变。如果从这样的角度来看,我们就会发现,古代人类创造的诸多文明中,有一部分的确是完全中断了,例如古代西亚文明、埃及文明和美洲文明。但也有相当一部分文明以这样和那样的形式延续了下来,至今仍然深刻影响着人们的思想与行为。这就是学者们所说的轴心文明,主要包括中国文明、印度文明、犹太文明和希腊罗马文明。这些文明的一个共同特征在于,在几千年的历史长河中,它们可能吸收了外来的因素,从而发生了深刻的转变和变化,但它们的基本精神传统并未消亡,或者未被全新的思想和观念体系所取代,它们仍然是人们一切活动的轴心。

  人类的文明既有共同的特征,也呈现出形式的多样性。对于什么是文明,文明是否是延续的,我们不能单独以中华文明为尺度,来得出一个结论或者下一个判断。我们必须了解不同的文明,对它们进行比较研究,才能较好地认识文明的一些基本问题。更为重要的不是断言中华文明是否是唯一延绵不断的,而是去探究文明的生命力何在,文明何以会发生变化乃至转变,甚至文明何以会消亡,从而进一步思考中华文明如何能够得到发展和弘扬。

(作者单位:北京大学西方古典学中心、历史系)

来源:《中国社会科学报》2011年8月16日第21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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