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江的昨天、今天、明天

  今年是公历1996年,如果用旧俗干支纪年来说正是我出生后第二个丙子年。今春清明,我返乡时又去江村访问老乡。他们扳着手指向我说:“这是你二十次来访,刚好是一个花甲。”我一听猛然惊觉,我的初访江村已是六十年前的事了。初访江村是我这一生学术道路上值得纪念的里程界标。从这里开始,我一直在这一方家乡的土地上吸收我生命的滋养,受用了一生。冯唐易老,弹指间已是一个花甲了。我自己固然须眉皆白,但是养育我的家乡,如今却长得更年青壮健了。我面对锦绣似的家乡山水,心里却领会了为什么苏东坡要在孔子的“逝者如斯”后面加上“而未尝往也”这半句话。流年似水原是一般人都易生的感叹,但不知自从世界上有了人,人一代代地劳动生产,把时间变成了积累的基础,日日,年年,代代的创新,在人文世界里留住了岁月流光。我的祖祖辈辈在家乡育养了我,我虽则已由老而衰,但我没有忘记家乡,有生之日总想为家乡这片土地上多加上一点肥料,能长出比我这一代更有出息的子子孙孙。生命和乡土结合在一起,就不会怕时间的冲洗了。

  这次返乡,我打算利用这段休闲,编出一本近年来所写的有关家乡的杂文集,称之为《爱我家乡》,作为给乡亲们的一点小小的礼物,表示我对他们育养之恩的报答。编完后,还觉得缺了个结尾。临行前,有一些老朋友前来告别,我就留下了一部分人开个谈话会,请他们就吴江的昨天、今天和明天谈谈感想,帮我把这本小书作结。

  参加这次谈话的都是长期在吴江工作和生活的老朋友。有已经退休但还在为家乡出力的老县长,有正在任上的自称“吴江的末一个县长,第一个市长”,有先后在江村所属的庙乡、镇任职过的五位书记,有江村现在的当家人。他们是于孟达、张钰良、朱士声、周玉龙、周正华、庞启剑、徐胜祥、沈志荣。

  下面是我根据他们的谈话记录综合写成的本书最后一篇结语。

  我建议大家从我的三访江村的1981年说起。这时候正当吴江开始落实改革开放的政策。这是我国农村生产关系的大变革,生产力开始逐步提高。中央连续发了五个1号文件,总结并进一步推动农村的改革。分田到户,联产承包,大大提高了农民的生产积极性。

  吴江干部群众对改革措施的认识,也在这个过程中不断深化。一开始也有不太理解的地方,觉得分田到户是“辛辛苦苦几十年,一夜退到解放前”。有人提出这样的疑问:苏州是人称“天堂”之地,安徽凤阳是出名的受穷要饭的地方,是该天堂的地方学要饭的地方呢,还是该要饭的地方学天堂的地方?

  事实最能教育人。一些疑问逐渐被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带来的好处化解掉了。吴江实行联产承包的方式并不是机械地照搬其他地方的办法,而是根据家乡的特点有所发展,宜分则53-,宜统则统,统分结合,双层经营,分了土地,保了工厂。用他们自己的话说,鱼有鱼路,虾有虾路。这样一来,人的脑筋活络了,致富渠道开通了,很快就改变了“一块田里出工,一本簿上记分,一根秤上分粮”的情况,再也不会多做少做一个样、干好干差一个样了。农业随着兴旺了起来。据新近出版的《吴江县志》记载,吴江的耕地面积在1980年是96.56万亩,1985年减少到93.19万亩,粮食产量却从1980年的44335万公斤增加到1985年的48451万公斤,油菜籽产量更从1980年的1886万公斤猛增到1985年的4304万公斤。

  农民生产积极性提高的结果,不仅是农业生产的增加,还在于产量增加的同时解放出了大量的剩余劳动力。这些剩余劳动力的出路在什么地方?吴江的干部和群众一道动起了脑筋。这个时候,苏南一带在70年代陆续形成的社队企业发挥了大作用,曾经一度变得冷清和衰落的小城镇也成了大量吸纳剩余劳动力的地方。在新的历史条件下,社队企业既有量的增加,又有质的飞跃,“草根”长成了大树,形成了被称为“乡镇企业”的农村工业化主力军。

  乡镇企业的大发展在反哺农业的同时,也促进了小城镇建设,出现了农村城市化的苗头。乡亲们依靠大中城市的辐射,利用廉价土地、廉价原料和廉价劳动力,就地取材,就地加工,就地销售,进入了市场经济,增加了收入,较快地摆脱了“五百斤粮五块洋”的贫困状态。

  接着又进入一个新阶段,提出了“起步起得更高,一上来就得有洋枪洋炮”。这可以看成是乡镇企业开始上档次的一个标志。乡亲们借助在“三廉价”、“三就地”时期形成的积累,借助已经培养起来的商品意识和参与市场经济的本领,引进现代406设备和技术,改造传统产业,提高劳动生产率,既扩大了总量,也提高了质量。现在吴江这块土地上,产值超亿元的村办企业已有70个,销售收入超亿元的村办企业有26个,还形成了一批乡镇企业集团。乡镇企业在80年代到90年代的吴江经济中,一直占着主要地位,起着骨干作用,是吴江集体经济的代表。进入90年代以来,乡镇企业这一块在吴江经济中已占到四分之三的份额,可谓劳苦功高。乡镇企业的发展反过来又推动了农业种植养殖业的大发展,也进一步加快了小城镇的建设。这个生动而富于创造性的过程,我在《行行重行行——乡镇发展论述》一书中有比较详细的记录,收进本书的《九访江村》和《大城镇大问题》等文中也可以看到,老朋友们亲自的回忆,十分生动,由于篇幅有限,只能割爱了。但从昨天到今天的变化不妨用我这次回吴江访问七都镇时听到的一件小事来表达一下。这在吴江历来算是偏僻的小镇搞流通的人,当年是靠肩挑、手提、挤公共汽车开展业务的,现在则是坐飞机满天飞了。据说这个镇上现在平均每天有十个人在天上飞,这件小事也许可以作为说明吴江从昨天到今天的一个带有象征意义的实例。

  从全国目前的经济格局来看,说吴江一带的经济发展今天已进入起飞阶段,想来还不能算是言过其实。不过要想飞得更平稳,更顺利,却不能不注意问题的另一面,不能不注意“负重”的因素。比如,乡镇企业经过十几年的发展,创造了很多财富,也出现了一些问题。问题出在什么地方,我曾经讲过一些。这次回家乡,了解得更清楚了,尤其是在乡镇企业的困难方面加深了认识。

  乡亲们告诉我,眼下是乡镇企业面临问题最多、最困难的时期,吴江也不例外。根据统计,现在乡镇企业产品滞销现象严重,收不回贷款,欠账达到37%,效益下降。同时,面对各种经济成分(如个体、私营、三资企业等)的竞争,却由于乡镇企业丧失了税收、廉价劳动力等方面的优惠而无力应付,市场打不开。再加上内部机制发生不利变化,甚至出现“厂长老板化,实权亲属化,行为短期化,分配两极化”。这样的极端现象,虽属少数,但有些企业确实是“厂长负盈,企业负亏,银行负债,政府负责”。而且各种名义的摊派收费,加在一起竟有五六十种。再加上乡镇企业的先天不足、产品科技含量较低、管理缺乏经验等因素,造成了今天的困境。虽说这样的困境只是暂时的,虽说“面临问题最多、最困难的时期”这样的话只是和过去一路顺风的这些年比较而说的,但是问题毕竟出来了,摆在乡亲们面前了。对我这个特别关心乡镇企业的人说,也是一声响亮的警钟。这些问题是值得注意的,要想办法通过进一步的改革加以解决。发展中的困难,还要靠新的发展来克服。希望乡亲们千万要保住这发家的宝贝,尽快走出新的路子。其实所谓明天的新路子在吴江今天也已经产生了,只是还需要快点长大。

  改革开放以来,对家乡的变化我是紧紧追踪着几乎每年亲自来看的。小平同志视察南方讲话以后这几年,可以说发展最快,变化最大。过去所说的吴江七大镇我都跑过,七大镇以外的小镇也看过一些,但还有比较偏远些的小镇没有来得及去,一直是我的心事。这次回吴江,在老朋友和乡亲们的帮助下,原来没有跑到过的几个小镇特地去补了一课。看过后有个总的印象,就是起步较慢的发展却较快,很带点后来居上的势头。不仅是快,而且新,有股新风气,在布局规划上也更有步调。站在今天的古镇上,也许较容易让人想起昨天。站在今天的新兴镇上,则会更多地看到了明天。古镇新镇合在一起,整体地来体察家乡的变化,昨天、今天、明天就联结了起来。

  昨天的努力造就了今天的局面,一是既有的成绩,这是明天取得更大成绩的基础。二是有问题,这是明天迫着我们前进的警钟。今天的问题一旦解决了,困难被克服了,明天也可以更上一层楼。在2010年之前,我们得集中力量,多想点办法,包括前人留下的财富、本钱和我们从昨天继承过来好的传统和经验,从小康奔向现代化。

  我首先想到,家乡的先民靠着太湖水、运河水的滋养和利用,才赢得了“天堂”之誉。水是“天堂”的本钱。吴江的明天,照样需要我们多注意利用这个本钱,下力气整治太湖,开发太湖,整治运河,利用运河。

  昨天的好传统、好办法要认真坚持和发展。比如我姐姐费达生在1929年和农民一起成立的开弦弓生丝精制运销合作社,不就已经摸索出一条贸、工、农一体化,产、供、销一条龙的路子么?这“一条龙”使昨天变成了今天。为了明天,就得使这条龙在天空里多翻几个身,从一条龙变成几条龙的企业集团。乡亲们告诉我,按农业部的评定,全国现有300多家乡镇企业集团,其中吴江就占有11家,我们不是在这方面已走上了企业规模化、集团化的这条新路子了么?

  我常想我姐姐怎么会成为现在吴江农民们心底里敬爱的“费先生”的呢?还不是因为她在70年前学会了改革养蚕制丝的科学知识。她把当时新的科学技术带到了吴江,在江村改良厂养蚕和制丝的生产技术,又把集体工业带下了乡,才使我们吴江的乡亲们在昨天带头搞出了“乡镇企业”。今天我们还是要不断用科技来提高已有的企业,还得用新科技来开拓更新的乡镇企业。

  我这次下乡只有几天,对我说真是开了眼界,我初次看到了你们正在采用新科技开拓新企业,比如你们已有了制造电讯用的光缆,已办起了人工哺育的养鳖场,已在制造国际市场上走红的仿真丝产品。这些不就是引进了新科技的实例吗?从这些现场的实物上,我从今天的吴江看到了明天的吴江。

  在座的老朋友听了我插入的这番话,大家点头称是,那位在任的市长接着用吴江口音随口说了下面这句话:“总结昨天,干好今天,看准明天。”这句话正好为这次谈话会做了个总结。

  我这本《爱我家乡》也可以到此完成了。我从这一生的第一个丙子年一直关注着我的家乡,已到了第二个丙子年了。最后我还是想借用我去年在北京举行的一次全国小城镇建设展览会上的江苏馆里写下的未免带有一点偏见的题词来结束此书:“我看,还是我的家乡好。”

1996年4月15日

载《江村农民生活及其变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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