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词与檃括(一)

  宋词家常剪裁前人尤其是唐人诗句入词,有如诗人之用典故,称檃括。这在婉约派、格律派词人,主要是用前人诗句来修饰词语,使之典雅华丽,取得艺术效果;然运用不当或用得过多,便成堆砌。而在豪放派词人,檃括是为表达复杂的思想感情,丰富词语的内涵,一般不多用。此外,度曲家创制词牌时缀拾前人遗韵,也称檃括;本文不论。

  宋初百余年间,晏殊、欧阳修领袖词坛。他们远韶《花间》,近袭冯延己,延续五代艳科词风,惟艺术表现上有所建树,则或得力于檃括。

  晏殊有首《蝶恋花》,尾句“浓睡觉来莺乱语,惊我好梦无寻处。”此用金昌绪《春怨》诗,“打起黄莺儿,莫教枝上啼,啼时惊妾梦,不得到辽西”,精简恰当,用得好。晏殊有首《山亭柳•赠歌者》,首言“家住西秦”,用曹植《侍太子坐》“歌者出西秦”。这歌者是位女高音:“偶学念奴声调,有时高遏行云。”用《列子•汤问》“声震林木,响遏行云。”写歌者少年得意:“蜀锦缠头无数,不负辛勤。”用白居易《琵琶行》:“五陵年少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然而歌者年长色衰,不得不奔走衣食:“数年来往咸京道,残杯冷炙漫消魂。”用杜甫《奉赠韦左丞丈》:“残杯与冷炙,到处潜酸辛。”最后,她的歌已不合时尚,终被淘汰;“若有知音见採,不辞遍唱阳春。”用宋玉《对楚王问》:“其为阳春白雪”,高级歌曲之意。这首词暗喻格调高者难容于世俗,有现实意义。但全词用事偏多,有堆砌感。

  欧阳修古文大师,笔酣墨饱,不假雕饰,故其作词虽宗艳体,而不用檃括,偶用亦极自然,形同己句。他有首《南歌子》:“走来窗下笑相扶,爱道画眉深浅入时无。”用朱庆余《近试上张水部》:“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而读者常视为欧阳己句。

  使欧晏词风发生变革者始于柳永,中经张先、晏几道,至于大家王安石、苏轼,完成革新,也使北宋词学达于顶峰。

  柳永发展了长调,创慢词,用铺叙手法。又不避俚语,而很少用典故檃括,偶有用时有如未用,人不易察觉。如《八声甘州》咏秋景:“是处红衰翠减,苒苒物华休”,不细察不知是用李商隐《赠荷花》:“翠减红衰愁煞人”。又如《蝶恋花•伫倚危楼》:“拟把疏狂图一醉,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的人憔悴。”对酒当歌自是用曹操《短歌行》。衣带句脍炙人口,王国维《人间词话》亦大加赞赏,皆以为柳永自创,实则来自古诗“相去日已远,衣带日已缓”,人不觉耳。

  王安石用前人成语较多,然用得恰当。他有首《桂枝香》:

  登临送目,正故国晚秋,天气初肃。千里澄江似练,翠峰如簇。归帆去棹残阳里,背西风,酒旗斜矗。彩舟云淡,星河鹭起,画图难足。 念往昔、繁华竞逐,叹门外楼头,悲恨相续。千古凭高,对此漫嗟荣辱。六朝旧事如流水,但寒烟衰草凝绿,至今商女,时时犹唱,后庭遗曲。

  此词咏“故国”即金陵之兴衰。天气初肃用《诗•七月》:“九月肃霜”,人不察觉。澄江似练直用谢眺《晚登三山还望京邑》:“澄江静如练”,因谢诗原是望金陵,甚恰当。门外楼头句用杜牧《台城曲》:“门外韩擒虎,楼头张丽华”,意内忧外患,陈后主亡国之由,用得不露骨。苏轼《虢国夫人夜游图》亦用此事曰:“当时亦笑张丽华,不知门外韩擒虎”,用得不如王词含蓄。王词六朝旧事句用窦巩《南游感兴》:“伤心欲问前朝事,惟见江流去不回”,流水二字恰当。结尾三句用杜牧《泊秦淮》:“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两句变成三句,未免化简为繁。但用“后庭遗曲”似有意兼指陈后主原辞:“玉树后庭花,花开不复久”,人以为是亡国之谶。

  柳永、王安石的革新并未冲破“词为艳科”的藩篱,到苏轼则创豪放风格,为词学开辟一条新路。苏词又突破词牌音律的束缚,并倡“以诗为词”,使词兼有言志咏怀的功能,所以达北宋词坛顶峰。苏词既属大雅,并不多用前人诗句,每有所用皆有新意,概属创造。如他有首《水龙吟》咏杨花:“抛家傍路,思量却是,无情有思。”此用韩愈《晚香》:“杨花榆荚无才思,惟解满天作雪飞”,但将无才思化为无情有思,完全是新意。又有首《浣溪沙》是苏公被贬黄州时作,结尾云:“门前流水尚能西,休将白发唱黄鸡。”这是用白居易《醉歌》:“黄鸡催晓丑时鸣,白日催年酉时没。腰间红绶系未稳,镜里朱颜看已失。”不但化繁为简,而且含意全新了。白诗悲年未老而罢官,苏词则潇洒坦荡,仕途波折,如东水西流,安知非福。又有首《永遇乐》,叙宿燕子楼梦盼盼事曰:“紞如三鼓,铿然一叶,黯黯梦云惊断。”紞,鼓声,用《晋书•邓攸传》引吴人歌:“紞如打五鼓,鸡鸣天欲曙。”一叶,轻微之声。梦云,用宋玉《高唐赋》,神女“朝为行云,暮为行雨。”全句用了三个典,但词意自明,直如未用。

  苏轼有首《念奴娇•中秋》,其下阕曰:

  我醉拍手狂歌,举杯邀月,对影成三客。起舞徘徊风露下,今夕不知何夕。便欲乘风,翻然归去,何用骑鹏翼。水晶宫里,一声吹断横笛。

  举杯邀月句用李白《月下独酌》:“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今夕何夕用《诗•绸缪》:“今夕何夕,见此良人。”何用骑鹏翼用《庄子•逍遥游》:“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用了三事,恍如未用。

  苏轼又有首《满江红•寄鄂州朱使君寿昌》,其上阙曰:

  江汉西来,高楼下,葡萄深碧。犹自带、岷峨雪浪,锦江春色。 君是南山遗爱守,我为剑外思归客。对此间风物岂无情,殷勤说。

  江汉指长江、汉水,楼指黄鹤楼,葡萄深碧用李白《襄阳歌》:“遥看汉水鸭头绿,恰似葡萄新酦醅。”岷峨雪浪用李白《流夜郎赠韦良宰》:“江带峨嵋雪”。锦江春色用杜甫《登楼》:“锦江春色来天地”。均是苏公故乡四川景物,故曰剑外思归客,用杜甫“剑外忽传收蓟北”(《闻官军收河南河北》)。四处用李杜,不觉堆砌,因用辞极简,且恰当。

  杰出的女词人李清照,在语言艺术方面可与北宋和南宋所有词学大家媲美。她很少用故事,而每用必有新创。她有首《点绛唇》写一个“蹴罢秋千”的少女:“见有人来,袜刬金钗溜,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原来李煜的“刬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菩萨蛮》)靡语也;“佳人舞点金钗溜,酒恶时拈花蕊嗅”(《浣溪沙》)腻语也。到李清照手里完全变了,她仅用“袜刬金钗溜”五字写出天真烂漫少女和羞走的形态。青梅暗用李白《长干行》:“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有同样效果。

  李清照有首《渔家傲》:

  天接云涛连晓雾,星河欲转千帆舞。仿佛梦魂归帝所,闻天语,殷勤问我归何处?  我报路长嗟日暮,学诗谩有惊人句。九万里风鹏正举,风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

  路长嗟日暮句用《离骚》:“欲少留此灵琐兮,日忽忽其将暮”,“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但与通常用法不同,她是用来说明下句“学诗谩有惊人句”的,空有高超的才学,却路长日暮,没有用武之地。九万里风鹏用《庄子•逍遥游》“鹏之徙于南溟也,……搏扶而上者九万里。”李词也不是用原意,而是要“风休住”,吹到三神山去。三山即蓬莱、方丈、瀛舟,见《史记•封禅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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