趣话《金瓶梅》:西门府的猫儿狗儿
潘金莲称自己的爱猫雪狮子为“雪贼”。猫如其名，贼到极点，成了潘金莲谋杀官哥儿的独门暗器。
雪狮子本是西门府到处跑来跑去的普通猫，跟玳瑁猫、大黑猫一样，经常在李瓶儿房间走跳，跟官哥儿玩耍。第三十四回写到，书童进李瓶儿房间时，“见瓶儿在描金床上，引着玳瑁猫儿和哥儿耍子”。潘金莲正是利用宠物是孩子玩伴的习惯认识，突出奇兵害官哥儿。
雪狮子其实是只很漂亮的猫。浑身白色长毛，只有额头上带龟背一道黑，故名“雪里送炭”。它的毛里能放进一只鸡蛋。
雪狮子是个很挑剔的肉食者，不吃牛肝不吃鱼，只吃鲜肉。潘金莲将鲜肉包在红绸子里，一动一动逗惹它来扑、来吃。她为什么要把鲜肉包在红绸子里逗猫？因为西门庆的宝贝儿子官哥儿总穿红衣服。潘金莲用红绸包肉让雪狮子扑，像屠岸贾训练恶狗对付赵盾。
条件反射这一伟大科学发明的始作俑者，不应属于俄罗斯的巴甫洛夫，而应属于中国的屠岸贾，小说人物潘金莲将它发扬光大。
官哥儿=晃动的红绸=鲜美的肉，就是潘金莲的驯猫理念。经过潘金莲心机绵密的“特种猫”训练，雪狮子对“红色绸布包肉”情有独钟，关键时刻成了对官哥儿见血封喉的致命暗器。
有一天，穿红衫的官哥儿在床上手舞足蹈。窥伺已久的潘金莲悄悄将雪狮子放进李瓶儿的房间。雪狮子看到床上有团红绸子动来动去，哇!好大一块肉!猛地向宫哥儿扑了上去。官哥儿玩得正好，突然给只大胖猫扑到身上，皮肤抓破，“呱”地一声抽风，口吐白沫……
西门庆看到宝贝儿子抽搐不已，听说雪狮子惹祸，三尸暴跳，立即寻到潘金莲房中，找到肇事猫，提着脚走向穿廊，望石台上一摔，雪狮子脑浆迸裂，一命归西。不久，一再被潘金莲吓出惊风病的官哥儿也一命归西。可怜的小男孩仅仅活了一岁零两个月。
潘金莲作任何恶，毫无内疚之心，毫无悔恨之意，雪狮子吓坏官哥儿，她死不认账。吴月娘找她追查猫挝官哥儿事，她巧言申辩，倒咬李瓶儿的丫鬟一口。西门庆到她的房间捉雪狮子，她“坐在炕上风纹也不动”，既不劝阻也不解释。如此阴险狠毒、残忍到向婴儿下手的恶妇，活该被武松开膛挖心，看看她的黑心是怎么长的!
雪狮子死了，成了潘金莲的替罪猫。三个世纪后，英国出现风靡世界的《福尔摩斯探案集》，最著名的故事叫《巴斯克威尔猎犬》，写阴谋家为争夺遗产，训练猎犬作案，采用的手段跟潘金莲如出一辙：利用条件反射训练猛犬扑杀遗产继承者，福尔摩斯破获了此案。潘金莲利用雪狮子虐杀官哥儿，始终没破案。因为，愚笨的吴月娘、怯弱的李瓶儿无法破此案，色欲熏心的西门庆不想破此案。 作为中国古代第一部人情小说，《金瓶梅》写人写事写情时，似乎不经意地写到各种猫儿狗儿，仔细推敲则发现，写猫儿狗儿居然是人情小说的重要章法之一，这是兰陵笑笑生对人情小说艺术手法多样性的重要贡献。
潘金莲是窈窕靓女，雪狮子是肥胖白猫，潘金莲居然楞是把雪狮子变成自己肢体和欲望的延伸!不能不承认，恶毒荡妇潘金莲聪明过人。她无师自通动用猫儿狗儿奇兵，一举除掉官哥儿和李瓶儿两个心腹大患。雪狮子作案，其实是潘金莲长期观察、琢磨如何利用西门府猫儿狗儿的“最终成果”。我们略做梳理：
其一，潘金莲早就发现雪狮子有“扑挝”的爱好。
潘金莲在跟其他女人争宠过程中，无所不用其极，只要能讨好西门庆，什么下作手段她都接受，都敢用。第五十一回，西门庆吃了胡僧给的春药，先跟王六儿淫乱一番，回到家又命潘金莲给“品箫”。潘金莲一边埋怨“你怎的不教李瓶儿替你咂来”，一边“掩映于纱帐之内”干这肮脏事。这对狗男女干的事连动物都觉得奇怪，“不想旁边蹲着一个白狮子猫，看见动旦，不知当做甚物件儿，扑向前，用爪儿来挝。这西门庆在上，又将手中拿的洒金老鸦扇儿，只顾引斗它耍子。被妇人夺过扇子来，把猫尽力打了一扇靶子，打出帐外去了”。
这只白狮子猫，就是后来谋杀官哥儿的“主犯”雪狮子。它是潘金莲心爱的宠物，当西门庆不来时，潘金莲搂着它睡觉。会不会雪狮子扑挝西门庆的“那话儿”，激发了潘金莲利用雪狮子扑杀官哥儿的“灵感”？很有可能。猫儿扑成年人，可能造成皮肤伤害；扑婴儿，则在皮肤伤害之外造成致命惊风。猫儿狗儿可以在任何时候、进入任何房间、面对任何人，是“突袭”最佳武器!猫儿狗儿既是一般人很难想到的“杀手”，又极难在其作案后查清来龙去脉，因为，不是人人都是福尔摩斯。潘金莲后来确实是这样做的。她在最恰当的时机，最恰当的地点，用最恰当的人选——准确说是“猫造”——拔去眼中钉肉中刺，滴水不漏地作案杀人，再逍遥法外。从小说技法上看，白狮子猫挝正搞淫乱活动的西门庆，是潘金莲利用雪狮子扑杀官哥儿的伏线和预演。
其二，潘金莲早就发现官哥儿特别怕猫狗惊吓。
潘金莲不断向西门庆献媚的同时，还跟西门庆女婿陈敬济勾勾搭搭。第五十二回，二人正在花园调情，潘金莲用拿着白团扇的手推陈敬济，恰好李瓶儿抱着官哥儿从松墙,习lSJ D走来。李瓶儿可能近视眼，竟将潘金莲和陈敬济动手动脚看成是潘金莲扑蝴蝶，叫了声“五妈妈，扑的蝴蝶儿把官哥儿一个耍子”，吓得陈敬济钻进山洞。李瓶儿仍然没看到陈敬济，偏偏要在陈敬济躲藏的山洞边芭蕉丛下跟潘金莲抹骨牌，还让丫鬟取枕席来，把官哥儿放在上边玩耍，叫丫鬟拿壶好茶来，她要跟“五妈妈”一边抹骨牌一边喝茶，一副安营扎寨的样子。陈敬济呆在洞中，随时有露馅可能，潘金莲心急火燎，恰好孟玉楼在卧云亭点手把李瓶儿叫走。李瓶儿对潘金莲没有任何提防，撇下孩子叫潘金莲看着就走了。潘金莲此时哪有心管孩子？马上跑进山洞通知陈敬济逃跑，陈敬济偏偏拉住潘金莲求欢，潘金莲将看护婴儿官哥儿的任务丢在九霄云外。
卧云亭上的吴月娘听说潘金莲在看官哥儿，立即调派孟玉楼“你去替他看看罢”。吴月娘比李瓶儿有心，知道潘金莲对官哥儿没存好心，怕她暗中给官哥儿亏吃。李瓶儿恍然大悟，说：“三娘，累你，亦发抱了他来罢。”孟玉楼和丫鬟小玉来到芭蕉丛下，哪儿有潘金莲的影子？倒有只大黑猫蹲在官哥儿身边，把官哥J LPY得登手登脚大哭。孟玉楼说：“他五娘哪里去了？耶乐耶乐，把孩子丢在这里，吃猫唬着他了。”潘金莲连忙从山洞钻出来，谎称刚才在山洞净手，“那里有猫来唬了他？白眉赤眼的!”孟玉楼只顾把孩子抱走，不跟潘金莲理论有没有猫。按简单思维，这事很容易搞清。孟玉楼看到猫，而猫在潘金莲出洞前跑了。潘金莲一口咬定没有猫，跟孟玉楼一起来的小玉却也看到了猫。孟玉楼走，丫鬟小玉也抱枕席跟着走，“金莲恐怕他学舌，随屁股也跟了来”。怕哪个“学舌”？怕小玉告诉吴月娘。
当孟玉楼向月娘汇报：潘金莲去净手，“一只大黑猫蹲在孩子头跟前”，潘金莲连忙反驳：“三姐，你怎的恁白眉赤眼的，那里讨个猫来!他想必饿了，要奶吃哭，就赖起人来。”潘金莲以狠毒泼辣闻名，小玉如何惹得起？怎敢给孟玉楼做旁证？她一声不敢吭。得饶人处且饶人的孟玉楼也不再追究。于是，潘金莲玩忽职守让官哥儿被黑猫吓病，变成孟玉楼“白眉赤眼”虚构了一只猫。
孟玉楼是潘金莲最好的朋友，二人无话不谈，在西门府其他女人眼中，她们是同盟，狼狈为奸，李桂姐就对李娇儿的丫鬟说潘孟二人像一对狐狸。潘金莲为了洗清责任，竟说孟玉楼造谣!翻脸不认人，该出手时就出手，需要对谁出手就对谁出手。西门府内没有永远的同盟，只有永远的利益。
黑猫将官哥儿吓得不吃奶了，这等于给潘金莲一个启示：黑猫仅仅盯住官哥儿看看，就吓得他不吃奶，如果进一步惊吓呢？
其三，潘金莲将踩狗屎倒霉事变成吓唬官哥的“际遇”。
官哥儿胆小，并不是小说作者故意让他胆小，而是因为这个年龄的孩子都胆小。传统说法婴儿魂灵还没完全归位，惊吓后易“掉魂”、惊风。婴儿睡梦中吓醒，惊吓程度尤重。潘金莲观察到这现象，故意在官哥儿晚上睡觉时打秋菊。她打秋菊还拿“狗屎”大作文章，这个情节，成为许多古代文学作品选选录的经典章节。
西门庆生日，早晨请任医官给官哥儿看病，晚上西门庆住到李瓶儿房里。潘金莲已吃一肚子醋，晚上喝得大醉，回房时黑影中踩了一脚狗屎，登时大怒，“拿大棍把那狗没高低只顾打，打的怪叫起来”。此时的潘金莲还是为心疼新鞋打狗，可能打一会儿就回去睡觉。没想到李瓶儿派丫鬟来求情：官哥儿刚吃了药睡下，求五娘休打狗吧。潘金莲听了，“半日没言语”。她在思考什么？兰陵笑笑生没写，但潘金莲此后的行动说明她思考的是什么：原来你的宝贝儿子官哥儿怕响声，那我就把响声搞得尽可能的大、尽可能时间长!潘金莲把狗打了一回，放出去了，似乎给李瓶儿面子了。其实不然，她要搞个惊吓官哥儿的二重唱。她把秋菊叫来，骂秋菊“是你这奴才的野汉子？你不发他出去，叫它遍地撒屎，把我恁双新鞋儿……踩了恁一鞋帮子屎”。潘金莲过去惩罚秋菊，让她顶着石头跪着，或叫春梅打，这次，潘金莲自己动手打。因为，顶着石头跪着没声音，吓不到官哥儿。春梅打几下就罢，也吓不到官哥儿。潘金莲自己打，就可以按吓官哥儿的需要打。她先用沾了狗屎的鞋打，后用马鞭子打，“打的这丫头杀猪也似叫”。果然把官哥儿吓得“一双眼儿只是往上吊吊的”。
经过潘金莲数次惊吓，官哥儿居然度过周岁，眼看有长大成人希望，潘金莲破釜沉舟，使出雪狮子，害死官哥儿。
官哥儿事件跟猫儿狗儿关系密切，其实西门府的猫儿狗儿一直夹杂在西门府男男女女的人事纠纷中。
有时，猫儿狗儿会成为身份财宝的象征。西门庆将李瓶儿娶进门后，应伯爵等要求见新嫂子，玳安去问李瓶儿，回说“免了吧”。应伯爵说“左右花园中熟径”，他自己就能走进内宅把新嫂子请来。玳安回答：“俺家那大猱狮狗，好不厉害，倒没的把应二爹下半截撕下来。”玳安所说的这只狗，是有钱人看家护院的凶狠恶犬，是藏獒？还是进口德国黑贝？可惜小说里没出现它的身影。
有时，猫儿狗儿成了主人淫乱行为的诱因，如潘金莲私通琴童。
西门庆把孟玉楼、潘金莲娶进门，立即喜新厌旧，“梳笼”李桂姐，滞留妓院，把两个新妾丢到家里不闻不问。刚跟西门庆新婚燕尔的孟玉楼和潘金莲，“两个打扮的粉妆玉琢，皓齿朱唇，无一日不走在大门首倚门而望，等到黄昏时分”，只好失望而归。潘金莲晚来“粲枕孤帏，凤台无伴”，到花园散心，没想到越散心越烦，因为“怪玳瑁猫儿交尾，斗的我芳心迷乱”。她“欲火难禁一丈高”，居然勾引上孟玉楼从杨家带来的小厮琴童——一个刚刚留起头发的男孩。
西门庆死后，潘金莲跟陈敬济通奸被吴月娘发现，臭骂一顿，找薛嫂来发卖潘金莲帮凶春梅。春梅酌酒劝潘金莲“人生在世，且风流一日是一日”，“因见阶下两只犬儿交恋在一处。说道：‘畜生尚有如此之乐，何况人而反不如此乎？’”薛嫂看到此情景，说了句：“你家好祥瑞，你娘儿每看着怎不解闷。”春梅的话语，恶俗到顶，薛嫂的挖苦，讽刺到家。无怪张竹坡说，《西厢记》是花娇月媚文字，《金瓶梅》是市井文字。
有时，猫儿狗儿是主人淫乱行为的引线，如西门庆私通李瓶儿。
李瓶儿派丫鬟迎春约会西门庆，叫西门庆在酒席上推醉回家，李瓶儿将花子虚打发到妓院留宿，再将西门庆从墙头上接到花家。西门庆推醉到家，脱了衣服就到花园，等李瓶儿那边的消息。“良久，只听得那边赶狗关门”。这说明李瓶儿已将花子虚请出去了，所以关上花家大门。“少顷，只见、丫鬟迎春黑影里扒着墙，推叫猫，看见西门庆坐在亭子上，递了话。这西门庆就掇过一张桌凳来踏着，暗暗扒过墙来”。西门庆跟李瓶儿“如胶似漆，盘桓到五更时分，窗外鸡叫”，西门庆整衣而起。张竹坡评：“打狗关门，唤猫上墙，鸡叫过墙，妙绝情事。”
《红楼梦》中柳湘莲对贾宝玉说过：“你们东府里除了门口那两个石头狮子干净，只怕连猫儿狗儿都不干净。”柳湘莲对国公府的精彩点评成为红学家经常引用的妙语。宁国府猫儿狗儿如何不干净？曹雪芹没写，他的“写作辅导员”兰陵笑笑生二百年前却写了。西门庆妻妾成群，西门府猫狗成群。在世界文学范围内，拿宠物做出如此巧妙、繁富、深刻文章的，兰陵笑笑生只此一家，别无分店。 认为猫儿狗儿在《金瓶梅》构思和写入上起作用，不是我的发明创造。两个多世纪前，张竹坡就注意到猫儿狗儿在《金瓶梅》的作用。他认为，官哥儿是花子虚再世，来向李瓶儿讨债，所以当年李瓶儿跟西门庆私通，有打狗关门描写，现在官哥儿被害，有打狗伤人描写。这是“殆夺天工之巧”的对应构思。第五十九回点评：“上文一路写官哥儿小胆，写猫，至此方一笔结出官哥儿之死，固是十二分精细。……推猫上墙，打狗关门，早为今日打狗伤人，猫惊官哥儿之因，一丝不差。……前瓶儿打狗唤猫，后金莲打狗养猫，特特照应。”
美国普林斯顿大学浦安迪教授也注意到《金瓶梅》的猫儿狗儿。他的《明代四大奇书》将《金瓶梅》猫狗的出现和作用，认真细致梳理，提出精辟见解。他说“一连串的狗和猫在这部作品的许多章节昂首阔步露面”，在“血腥杀害官哥儿事件中，潘金莲的猫扮演了阴森可怖的角色”；“第五十三回，一只呔叫的狗惊散了第一次想在花园里做爱成双的潘金莲和陈敬济。之后不久，另一只狗吓坏了一位请来给病情日益恶化的瓶儿治病的医生”……
我最早认识浦安迪教授是在1993年香山国际小说讨论会上。数年前，《儒林外史》著名专家陈美林教授和我，还曾跟浦安迪教授在哈尔滨同桌共餐数日，聊得很投机。浦安迪是犹太人，跟回族有同样饮食习惯，酷爱吃油炸花生米。他的几部中国古代小说专著受到中国学者广泛注意，读后常有醍醐灌顶之感。我半开玩笑地对朋友说：浦安迪教授之所以能从中国学者司空见惯的事中瞧出门道，可能因为他不受中国传统思维、条条框框熏陶。对文学作品较少“高屋见瓴思想分析”，而注意文本剖析、讲究细节认知吧。
（文章来源：文史知识2011年第二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