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泽东谈文史
1957年6月13日晚,毛主席找我和胡乔木到他的住所中南海丰泽园菊香书屋谈话。毛主席一开始就告诉我,中央已经决定调我去人民日报社,同时还兼新华社的工作。谈到如何办报纸时,毛主席讲了一段很长的话。他从领导的任务一是决策、一是用人讲起,评说汉代几个皇帝的优劣。他称赞刘邦会用人。他说汉高祖刘邦比西楚霸王项羽强,他得天下一因决策对头,二因用人得当。据史记载,刘邦称帝之初,曾问群臣:何以他得天下而项羽失天下?群臣应对不一。刘邦均不以为然。毛主席这时背诵《史记》中刘邦说的一段话:“夫运筹策帷帐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吾不如子房(即张良——编者注)。镇国家,抚百姓,给馈响,不绝粮道,吾不如萧何。连百万之军,战必胜,攻必取,吾不如韩信。此三者,皆人杰也,吾能用之,此吾所以取天下也。项羽有一范增而不能用,此其所以为我擒也。”毛主席接着说,高祖之后,史家誉为文景之治,其实,文、景二帝乃守旧之君,无能之辈,所谓“萧规曹随”,没有什么可称道的。倒是汉武帝雄才大略,开拓刘邦的业绩,晚年自知奢侈、黩武、方士之弊,下了罪己诏,不失为鼎盛之世。前汉自元帝始即每况愈下。元帝好儒学,摒斥名、法,抛弃他父亲的一套统治方法,优柔寡断,是非不分,贤佞并进,君权旁落,他父亲骂他“乱我者太子也”。
毛主席说,领导的任务不外决策和用人,治理国家是这样,办报纸也是这样。
当时主席还严肃地告诫我说,你到人民日报工作,要有充分的思想准备,要准备遇到最坏情况,要有“五不怕”的精神准备。这“五不怕”就是:一不怕撤职,二不怕开除党籍,三不怕老婆离婚,四不怕坐牢,五不怕杀头。有了这五不怕的准备,就敢于实事求是,敢于坚持真理了。一个共产党员要经得起受到错误的处分,可能这样对自己反而有益处。毛主席举例说,屈原流放而后有《离骚》,司马迁受腐刑乃发愤著《史记》。他自己也有这个体会。他说到,他讲打游击战的十六字诀时,并没有看过《孙子兵法》。后来王明“左”倾路线领导讥讽说十六字诀来自过时的《孙子兵法》,而反“围剿”打的是现代战争。这时他才找到《孙子兵法》来看。列宁的《国家与革命》也是这时看的。那时他被解除指挥中央红军的职务,就利用空闲看了不少从红军走过的县城中弄来的书籍。
1958年1月12日,南宁会议开始,毛主席一上来就讲他建国八年来一直为工作方法而奋斗。
毛主席详细地讲了战国时代楚国一位文学家宋玉攻击登徒子大夫的手法,攻其一点,不及其余:起因是登徒子大夫在楚襄王面前说宋玉此人“体貌闲丽,口多微辞,又性好色”,希望楚襄王不要让宋玉出入后宫。有一天楚襄王对宋玉说,登徒子大夫说你怎么样怎么样。宋玉回答说:“体貌闲丽,所受于天也。口多微辞,所学于师也。至于好色,臣无有也。”楚襄王问,你说自己不好色,有什么理由呢?宋玉回答说:“天下之佳人莫若楚国,楚国之丽者莫若臣里,臣里之美者莫若臣东家之子。东家之子,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着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眉如翠羽,肌如白雪,腰如束素,齿如含贝,嫣然一笑,惑阳城,迷下蔡。然此女登墙窥臣三年,至今未许也。”宋玉说这样一个绝代佳丽勾引他三年,他都没有上当,可见他并非好色之徒。接着,宋玉攻击登徒子说,“登徒子则不然,其妻蓬头挛耳,唇厉齿,旁行踽偻,又疥且痔。”意思是说登徒子的老婆头发蓬蓬松松,额头前突,耳朵也有毛病,不用张嘴就牙齿外露,走路不成样子而且驼背,身上长疥疮还有痔疮。宋玉问楚襄王:登徒子的老婆丑陋得无以复加,登徒子却那么喜欢她,同她生了五个孩子。请大王仔细想想,究竟是谁好色呢?毛主席说,宋玉终于打赢了这场官司。他采取的方法就是攻其一点,尽量扩大,不及其余的方法。我们不能搞这种方法。整个故事见宋玉写的《登徒子好色赋》。昭明太子把这篇东西收入《文选》,从此登徒子成了好色之徒的代名词,至今不得翻身。
第二天,毛主席把宋玉这篇赋印发给大家看。
1958年3月29日(即成都会议结束后——编者注),毛主席乘“江峡轮”从重庆出发。随毛主席乘船的除了警卫人员和服务员外,只有田家英和我。我和田家英估计,毛主席意在畅游三峡,借以稍事休息,排遣一个月来连续开会的劳累。
30日早饭后,“江峡轮”起航进入瞿塘峡。快到巫峡时,毛主席披着睡衣来到驾驶室,一面欣赏三峡风光,一面同船长和领航员谈及有关三峡的神话和传说。毛主席还从船长手中接过望远镜,留意从几个侧面观看了神女峰。他对我们说,宋玉在《神女赋》中说,“夫何神女之姣丽兮,含阴阳之渥饰。被华藻之可好兮,若翡翠之奋冀。其象无双,其美无极。毛嫱鄣袂,不足程式。西施掩面,比之无色。”其实谁也没有见过神女,但宋玉的浪漫主义描绘,竟成为后世骚人墨客无限的题材。直至快过完西陵峡,毛主席才回到舱内客厅,同田家英和我闲谈。
毛主席谈到,他在成都会议时收集一些明朝人写的有关四川的诗,选了十几首印发给与会的同志。他特别称赞杨慎的诗,说他是明朝一位很有才学的人,因议论朝政被流放云南30年以至老死,很可惜。他又说到,四川历代人才辈出,我们党内好些将帅是四川人。
毛主席又谈到在会议上印发的清朝末年有名的“苏报案”材料。他讲到,“苏报案”是由邹容写的《革命军》引起的。他写这本小册子时只有18岁,署名“革命军马前卒邹容”。《革命军》一出,上海的《苏报》为之介绍宣传,章太炎为之作序,影响极大。邹容是青年革命家,他的文章秉笔直书,热情洋溢,而且用的是浅近通俗的文言文,《革命军》就很好读,可惜英年早逝。章太炎活了60多岁,前半生革命正气凛然,尤以主笔《民报》时期所写的文章锋芒锐利,所向披靡,令人神往,不愧为革命政论家;后来虽一度涉足北洋官场,但心在治经、治史,以国学家称著。鲁迅先生纵观其一生,评价甚高,但对他文笔古典,索解为难,颇有微词。他出版一本论文集,偏偏取名《书》,使人难读又难解。
至于章士钊,毛主席说,这位老先生是他的同乡,湖南长沙人,也是清末民初的著名政论家,除担任《苏报》主笔外,还给其他许多反清报刊写文章,其后赴欧洲游学,回国后在北洋政府任过教育总长等职。他的文章比章太炎的好读,没有那么古典、怪僻,也较梁启超谨严而有条理。抗战中一直同我党保持联系,建国后同我党合作,他自己说他“反动而不反共”。
毛主席在船上对这几位清末民初的政论家讲了这许多话,显然他在青年时期对他们印象甚深,也同他自己从办《湘江评论》开始一直写过许多政论有关。他更多的兴趣在于这些政论家的大无畏的革命精神与文风。
听了毛主席这一席话以后,我才开始留心近代报刊的历史,并陆续阅读了一些政论家的文章。
1958年武昌会议结束后的4月11日上午,毛主席叫田家英和我一起同他闲谈。毛主席从长江大桥谈到八七会议、武昌起义、黎元洪以至张之洞,接着又谈到章太炎曾一度应张之洞之请到武昌办报,但因同张的观点不同,不肯就任主笔,终于离开。他又谈到像章太炎这样激进的革命派,开始也并未同康有为、梁启超等保皇派分清营垒,而是同他们一起办报。章太炎就曾给梁启超主办的《时务报》、《清议报》写文章,共同主张维新,是后来才分道扬镳的。
毛主席接着问我是不是广东新会人,我回答是。然后,毛主席就议论起梁启超来了。
毛主席说,梁启超一生有点像虎头蛇尾。他最辉煌的时期是办《时务报》和《清议报》的几年。那时他同康有为力主维新变法。他写的《变法通议》在《时务报》上连载,立论锋利,条理分明,感情奔放,痛快淋漓。加上他的文章一反骈体、桐城、八股之弊,清新平易,传诵一时。他是当时最有号召力的政论家。
毛主席又说到梁启超写政论往往态度不严肃。他讲究文章的气势,但过于铺陈排比;他好纵论中外古今,但往往似是而非。他自己也承认有时是信口开河。
毛主席还谈到,梁启超创办《时务报》,开始确实很辛苦,他自己写评论,又要修改别人来稿,全部编排工作和复校工作都由他一个人承担。后来才增加到七八个人,其中三位主要助手也是广东人。现在我们的报社,动辄数百人、上千人,是不是太多了?
毛主席对梁启超有褒有贬,可见对他的生平比较熟悉,对他的著作也有研究,对办报的甜酸苦辣都很有体会。
1958年9月30日下午,毛主席的秘书通知我到丰泽园去。毛主席见我来了就对我说,他代新华社写了一条新闻,写的是他对新华社记者谈巡视大江南北的观感,稿子已拿去打字,过一会就可以看到。他叫我先坐下来谈谈。
毛主席先从他巡视大江南北谈起,说到地方上走走,可以看到许多新鲜的东西,从而引起一些想法,最后形成若干观点。在北京当然也很重要,这是中国的政治中心,是议论多的地方。办报也要听到各方面的议论,写评论才能有所谓而发。这方面你要学张季鸾。
毛主席说,人们把《大公报》对国民党的作用叫做“小骂大帮忙”,一点也不错。但张季鸾摇着鹅毛扇,到处作座上客。这种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观察形势的方法,却是当总编辑的应该学习的。张季鸾这些人办报很有一些办法。例如《大公报》的星期论坛。原来只有报社内的人写稿,后来张季鸾约请许多名流学者写文章,很有些内容。他在延安时就经常看。《大公报》还培养了一批青年记者,范长江是大家知道的,杨刚的美国通讯也很有见地,这两位同志都在人民日报工作过。
毛主席最后说,我们报纸有自己的传统,要保持和发扬优良的传统,但别人的报纸,如解放前的《大公报》,也有他们的好经验,我们也一定要把对我们有益的东西学过来。
(文章来源:乌有之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