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Q画圆圈与中西文化的发展模式

  一个画圆圈的细节怎么能够与两个文化的发展模式联系起来呢?这就是大作家与小作家的区别:小作家只热心编优美动听的故事,而大作家的故事里却往往蕴含着深刻的文化内涵。

  阿Q画的圆圈不是一个普通的圆圈,而是中国文化的一个象征符号。我们知道,西方的时间观是直线的,是一种朝向一个目标的时间观。这个世界有开头,有发展,然后演进,并且有结尾,就是这么一个过程,这个世界就是一幕有头有尾的戏剧。从上帝创世、亚当夏娃犯了原罪被逐出伊甸园,到耶稣基督为人类赎罪,再到末日审判,将善男信女送到天国,将异教徒和恶人下到地狱,这出大戏就完了,就闭幕了。所以它是一直往前走,有一个指向,并有一个目标,这个目标就是来世——天国与地狱。可是,中国整个的时间观,《周易》已经告诉我们了,就是一个圆圈。这个圆圈是合缝的,它和黑格尔所说的圆圈不一样,黑格尔所说的圆圈认为世界的发展是螺旋式上升的,不合缝,而中国的圆圈是合缝的。所以,中国人认为整个的时间都是循环的,任何东西都是循环的,循环往复的。    这种圆圈是渗透在各个方面的,比如说历史观,中国的历史观也是一个圆圈,就是时代是往复循环的,《三国演义》一开篇,就是“话说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反正历史的运行就是分分合合,合合分分,就这么个圆圈。于是,在中国我们没有发现进步的观念,虽然汉高祖推翻并且取代了秦王朝,但是“汉承秦制”,此后“百代都行秦政法”,就是还按照以往的制度,不断地转圆圈。这也就是鲁迅所说的,中国历史上其实只有两个时代,一是暂时做稳了奴隶的时代,一是想做奴隶而不得的时代,这两个时代也在不断地循环。而西方的历史是追求进步的。一个社会制度取代另外一个社会制度就是历史的进步,从原始社会、奴隶社会、封建社会到资本主义社会,每一个后起的社会制度都是不断有新的东西的。所以鲁迅在《再论雷峰塔的倒掉》中,认为西方的破坏者心中有理想之光,破坏了是为了建设一个更好的社会;而在中国的破坏者里却并无理想之光,破坏的结果是一片瓦砾,并且在瓦砾场上修补老例。

  在鲁迅看来,中国以圆圈为特征的团圆意识是渗透在文化的各个方面的,甚至已经形成了一种“十景病”。中国的文学,好像也是一个圆圈。中国的叙事文学,不管戏曲还是小说,往往是开始发生一个故事,平稳运行,然后就遇到麻烦,最后克服麻烦,达到团圆美好,这就是一个圆圈,所以结尾一定要大团圆。鲁迅在《再论雷峰塔的倒掉》与《论睁了眼看》等文中对这种以圆圈为特征的团圆意识进行了激烈的批判。

  这样一来,我们就能够理解鲁迅为什么让阿Q画圆圈了。事实上,画圆圈是整部《阿Q正传》的灵魂。阿Q的精神胜利法就是中国以圆圈为特征的大团圆心理的夸张性的表现。在《优胜记略》与《续优胜记略》两章中,鲁迅夸张性地描述了阿Q的精神胜利和心灵圆满,无论遇见什么灾难,阿Q都那么圆满,被别人打也能够找到圆满的理由,因为阿Q的精神能够把任何外在的坎坷与屈辱幻化成终极的精神胜利了,从而达到心理上的圆满,使缺陷变得团圆,也就是个圆圈。

  小说中着力描写的阿Q革命也是一个圆圈。通过对阿Q革命的描绘,鲁迅揭示了什么呢?就是阿Q式的革命,仍然是传统的那种农民造反,一点新的意义也没有,还是一个循环。鲁迅有感于中国的停滞与循环,甚至认为迄今为止在中国发生的所谓革命,不过就是为了争夺一把旧椅子,那些没坐椅子的人以为这把椅子是如何如何的可恨,可是一旦把椅子夺到手,就又把椅子当成宝贝了。阿Q固然以为那些骑在他头上的人可恨,然而他革命的目的就是要骑在别人头上,“我要什么就是什么,我欢喜谁就是谁”。事实上,阿Q革命之后在精神上也确实过了一次土皇帝的瘾,他要杀仇人,因为他掌握权力,然后就要东西,最后是挑女人,“赵司晨的妹子真丑。邹七嫂的女儿过几年再说”,“吴妈好久不见了,可惜脚太大”。

  中国文化的循环观,中国停滞的文化特点,鲁迅是深深感受到了,所以他对所有的进步持深深的怀疑态度,总觉得一切都是在循环往复。在鲁迅看来,过去曾经有的,可是现在又重来了,一切仿佛都是在循环重复。他说革命以前我是奴隶,革命之后受了奴隶的骗,又变成他们的奴隶了。在造反革命的时候,在推倒旧有的时候,中国人没有一个创建新社会的理想,没有建立一个比过去更合理更美好的社会的蓝图。他呢,仅仅抱怨说,你能够做皇帝,为什么我不能?鲁迅曾经描绘刘邦和项羽见到秦始皇那种取而代之的企图,这就是所谓的“皇帝轮流做,明日到我家”,然后,再开始重复王朝的兴衰过程。所以它没有新的东西,它是循环、循环再循环。进步与发展这些观念在中国古代是没有的,要变动的时候就往古代走,因为人类的美好时代是遥远的往古,于是就往后跑。鲁迅在《忽然想到》里说:“试将记五代,南宋,明末的事情的,和现今的状况一比较,就当惊心动魄于何其相似之甚,仿佛时间的流逝,独与我们中国无关。现在的中华民国也还是五代,是宋末,是明季。”在《阿Q正传》中,轰轰烈烈的辛亥革命不但在未庄没有发生任何变化,即使在县城里,“知县大老爷还是原官,而且举人老爷也做了什么——这些名目,未庄人都说不明白——官,带兵的也还是先前的老把总。”进步观念、发展观念、直线时间观等这些观念我们都是从西方“进口”的,都要往前走,要进步,要追求天国的目标或者要追求共产主义的目标,因为它有一个目标,有一个目的,有一个终结。   

  在鲁迅心目中,圆圈与团圆既然是中国文化的一种象征符号,那么,在小说的最后一章,鲁迅就以绝妙的反讽笔调,写卜个大团圆。因为鲁迅意识到,这个圆圈是中国文化的一个象征符号,小说最后就用一个圆圈式的大团圆来结尾。怎么团圆呢?阿Q被抓进监狱了,在别人看来,这是因为他是偷东西的嫌疑犯,但是在阿Q看来,他却是因为投降革命而被抓的,所以整个就存在着误解,而且这个误解随着情节的发展越来越深,越来越荒诞。值得注意的是,阿Q被抓进监狱的时候,一点也不懊恼,他认为人生天地间,大概本来就是要抓进抓出的。他最懊恼的是什么呢?就是画圆圈而画不圆。在这些个地方,显然不能从写实主义的角度来理解《阿Q正传》:阿Q并不认为那个圆圈是个死刑的判决书,但他觉得这个圆圈很重要,重要到和他的形状有关,所以他要努力把它画圆。但无论阿Q怎样努力想画圆,还是手一抖画成了瓜子模样,他为这个圆圈画得不圆心中充满了无限的懊恼。在这个地方,显然鲁迅是在一种象征意义上描写的。阿Q潜在的意识很多都是很符合中国传统的,什么男女之大防,要有一个后代,要传宗接代。那么,他也是圆圈这一中国文化符号的极力维护者,所以他竭力要把圆圈画圆。就是说阿Q热爱中国文化的象征符号已经远远超过他的感性生命。然而就是这个圆圈杀死了阿Q,因为在别人看来那是一个判决书的画押符号。所以这个圆圈是双关的,它既是判决书的画押,又是中国文化的象征符号,阿Q最终是被这个符号杀死的。可以说,鲁迅在《阿Q正传》中仍然重复着《狂人日记》里那个礼教吃人的主题。他在这个地方对传统文化的控诉,一点不亚于《狂人日记》。

  关于鲁迅给阿Q取名的考据,向来为中外学者所重视,但我觉得像侯外庐那样,将Q看成是英文“问题”的第一个字母,认为鲁迅通过《阿Q正传》提出了很多问题,多少有点牵强附会;日本学者丸尾常喜洋洋洒洒的《阿Q人名考》,认为阿Q就是阿“鬼”,也有点小题大做。人们已经注意到,阿Q光头,脑后留一条小辫,Q字就是其形象写照,而且 Q字是脑袋,与鲁迅改造国民性的宗旨是一致的,更重要的是,Q字是一个圆圈,是蕴含了深厚的中国传统文化底蕴的这么一个象征符号。鲁迅用Q而不用O,表明了西方文化的进入使过去的圆圈难以团圆了,即使像阿Q那样努力将它画圆的人也只能画成瓜子模样,同时这个符号也蕴含着打破大团圆的企图。我这样立论还有一个佐证,就是小D。鲁迅说tbDN4、同,大起来和阿Q一样。因为他现在太小,还只是个半圆,D就是个半圆。等他大起来和阿Q一样的时候,那就是个全圆了。鲁迅对大团圆的反讽,也意味着他要打破大团圆,要求第三样时代出现的那种殷切的愿望。鲁迅说,我们的历史一直是“一治一乱”的循环,现在青年人的使命就是打破这种大团圆,打破这种循环,从而出现中国历史上从未有过的第三样时代,也就是要求真正意义上的社会进步。鲁迅的目的就是中华民族在列国争雄的时代,能够改换那种静止不动的原地画圆圈的文化运行模式,彻底告别阿O时代,使中国社会动起来,迅猛发展起来,使中华民族能够在弱肉强食的现代巍然屹立于世界民族之林。

(作者单位: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原载《中国图书评论》2010年第l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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