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使由使知”和“可道不可强”


钱 逊


    郭店楚简《尊德义》篇“民可使道之,不可使知之。民可道也,不可强也。”一段,因其与《论语》
“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一句相近而引起了人们的注意。人们希望通过对这句话的解读来解决对
《论语》那句话理解上的长期争端,提出了一些意见,其中庞朴先生提出的意见颇具启发性:
“争论了若干年的‘使由使知’题,其实关键原来不在‘可’与‘不可’上,不在后人所理解的能不
能或该不该上;而在于,治民者以身教还是以言教,在于‘古之用民者,求之于己为恒。’(《成之闻
之》)在于‘正其身,然后正世’(《唐虞之道》)。”1

    他跳出了长期以来争论不休的“能不能”和“该不该”,提出了一条新的思路。他指出治民之道应是以
“身教”而不是以“言教”,以“身教”来解释“民可使道之”的“道”,是有一定根据的。身教重于
言教,确是孔子的基本思想,楚简也多处论及。但这一解释似也还有未尽善之处。问题在于简文的后半
句“民可道也,而不可强也”;说身教是“道”是可通的,而说言教就是“强”,就显得牵强了。

    楚简和《论语》的文字,有两处不同。一是《论语》的“民可使由之”简文作“民可使道之”;二是简
文多了“民可道也,而不可强也。”一句。为了便于讨论,我们不妨暂时把简文与《论语》分开,先单
独地看一下简文的意思。

    简文后半部分“民可道也,而不可强也。”应该说意思十分清楚明白,“道”是引导,“强”是强迫,
“可道不可强”就是说可以引导而不可以强迫。其实也就是孔子“为政以德”的基本精神。孔子说:“道
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2“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是
“道”;“道之以政,齐之以刑”,就是“强”。这个“道”还是“强”?依靠德教还是依靠刑政的问
题,是春秋战国时期儒法两条治国路线争论的核心问题。简文在这里说的就是这个问题,似乎不需另加
什么说明就很清楚。这一思想,楚简其它篇也有表现。如《成之闻之》篇说;“民可敬道也,而不可□
也;可御也,而不可牵也。”“可御不可牵”与“可道不可强”应是同义。简文又说到治民要遵循“人
之道”,要以“人道”为先。这个“人之道”和“人道”,从孔子和儒家的基本思想来看,应该说首先
是指孔子所提倡的“仁道”:遵循人之道,首先就是要“为政以德”,要“道之以德,齐之以礼”。

    就“道之以德”来说,孔子重身教,强调“苟正其身矣,于从政乎何有?不能正其身,如正人何?”
“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从。”要求当政者“帅以正”。简文中也有多处谈到这一思想。
从此看来,身教是道之以德的重要方面,或可说是关键的方面。以身教释“道(导)”是可通的。但身
教并非“道(导)”的全部,更不是“道(治国之道)”的全部。首先,身教有其内容。“季康子问政
于孔子曰:‘如杀无道以就有道,何如?’孔子对曰:‘子为政,焉用杀?子欲善而民善矣。君子之德风,
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风必偃。’”1身教最重要的就是以己身之德影响百姓,而不是简单的身先士卒之
类;这也就是孔子强调“帅以正”,“正其身”的内容和意义。所以,身教与言教的问题,只是道之以
德的方法问题,比之是“道之以德,齐之以礼”还是“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来说,只是第二位的问题;
离开以德礼治国还是以刑政治国的基本问题,言教身教的问题也就失去了灵魂。其次,就方法而言,孔
子也并不否定言教。“孔子以诗书礼乐教”2,“子以四教:文、行、忠、信。”3诗书礼乐、文献的教
育,是孔子教育中的重要部分;就为政来说,孔子说:“书云:‘孝乎惟孝,友于兄弟。’施于有政,
是亦为政,奚其为为政?”4又说:“君子学道则爱人,小人学道则易使也。”5可见言教也为孔子所重
视,也是孔子治国之道的重要方面。楚简有“下之事上也,不从其所命,而从其所行”6,意思与“其
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从”同。此处的“命”、“令”,应是“命令”之意,不单是言教
之意;命与令是依靠刑政要百姓由之、行之,所以只靠命、令就是“强”,而以言教释“强”则不可通。
简文的后句与《论语》基本相同。只是《论语》的“民可使由之”简文作“民可使道之”。 简文出,
人们以前句之“道”与后句的“道”为同义,并以“道之”释“由之”,认为“由之”亦即“道之”、
引导之意。7也有的进一步说,“道之”是从治人者的角度为言,而“由之”则以治于人者为主体;“‘道
之’意味着,有个客观的‘道’存在着;仿于道而行,是为‘道之’。”8其实,“民可使由之”也好,
“民可使道之”也好,说得都很明确,主体是指“民”,不是治人者。如果以治人者为主体,以“道”
为“引导”义,则“道之”应是主动语态;从语法来说,“使道之”似不可通。所以,简文前句“民可
使道之”与后句“民可道也”这的两个“道”字,似应做不同的解释。后句“道”字作引导讲,前句的
“道”则不可作引导讲。“道”与“由”相通,是对的;但不是以“道”释“由”,把“由”解释为引
导;而应是以“由”释“道”,“民可使道之”就是“民可使由之”,就是可以使百姓顺道而行。

    这样,简文可以作这样的解释:两句话包含“可使道之不可使知之”和“可道不可强”两层意思。前
句“可使道之不可使知之”是就“民”来说,意思与《论语》“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同;对百姓
可以使他们顺道而行(照着去做),却不可能使他们懂得(为什么这样做的道理)。后句“可道不可强”
是就治国治民来说,意思是只能依靠德治教化,不能依靠刑政强制。这是孔子和儒家治国思想的基本精
神。两层意思相互联系,但并不相同。既说“可道不可强”,又说“不可使知之”是否矛盾呢?并不。
楚简《成之闻之》篇又说;“民……可御也,而不可牵也。”“可御”与“可道”同义。御,使马也。
御与牵不同,御之有道。御与牵对举,御是御者依御之之道而行,使受御使者顺道而行之意;在御者来
说是要循道而行,对受御使者来说,就是“使由之”。而牵则是强迫之意。就御者来说,御、道与牵、
强是对立的;对受御使者来说,御、道与牵、强是一样的,都是要求他由之,并不要求知之。

    这样解释,还有一些问题需要说明。

    一个问题是关于愚民思想。有人会说,这样,岂不又回到了“愚民思想”的老路上去?我以为,不必
讳言其愚民思想的性质。对于一个生活在古代等级制社会里,一心维护“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
等级秩序的人来说,这是极其自然的;如果说这样的人能完全摆脱愚民思想,倒是奇怪的。事实上,古
代早期对这句话的解释,“尽管有应该不应该还是能够不能够之别,其为愚民主义,则是共同的、不加
掩饰的。”1这正说明,这样的思想在当时是反映了当时社会关系的现实,因而被看做是天经地义的、
自然的。对这样的解释提出怀疑,是近代以来的事。在近代社会从等级制度和专制制度向民主制度转变
的过程中,人们接受了近代的民主思想,开始对愚民思想持批判态度,觉得有愚民思想是一种耻辱。于
是有人以为,说孔老夫子有愚民思想有损于圣人的形象,对传统的解释提出了异议。所以,问题的关键
确实不在应该不应该和能够不能够,真正的关键是在于孔子这段话是否反映了他的愚民思想。提出这个
问题是自然的,反映了时代的变化和时代精神的进步;但为孔子洗刷愚民思想的名声却是不必要的。我
们需要站在新的时代的高度来理解和诠释古代经典,却不应该把今天的思想加之于古人,拔高古人。我
们需要充分认识和肯定优秀的传统文化,总结继承历史文化遗产,却不应该把古人和古代经典看作完美
无缺、不能批评的。即使我们承认孔子思想中有诸如愚民思想之类的糟粕,也丝毫无损于孔子作为伟大
思想家的光辉形象。

    另一个问题是关于楚简与《论语》的关系问题。在对《尊德义》这段文字的解读上,似乎有一个被默
认的前提,就是认为简文与《论语》是一致的,是对《论语》相应文字的说明,所以研究的注意力就集
中在如何用简文来解释《论语》上。这可能是因为长期以来我们是以《论语》为最重要的经典,依据《论
语》来研究孔子思想,习惯于从《论语》出发来思考问题的缘故。然而也正因为这样,却可能造成研究
中的某种误区。从我们上面对《尊德义》的这段简文的分析看,简文后句不是对前句的解释,而是有其
独立的意义;简文也不只是对《论语》那句话的另一种表述。而我们对简文的独立含义没有给以足够的
注意,或许就与我们有有意无意地是从前述默认的前提出发有关。因此,在研究方法上,首先把简文当
作独立的材料,就简文本身研究、弄清其本身的含义,是值得注意的问题。

    还有一个问题:楚简与《论语》二者成书先后早晚问题,何者在前?何者在后?与此联系,二者谁更
接近于孔子的原始思想?楚简的儒学部分反映了孔孟之间的儒学思想,是没有疑义的。但楚简与《论语》
的关系则还不清楚。初步的研究表明,楚简中有若干篇章、若干思想不见于传世儒家经典,其中一部分
是记录了孔子的思想;许多人还认为,楚简的一些思想更能表现原始儒家的精神。这样,楚简的成书年
代是早于《论语》还是晚于《论语》,也是一个可以注意的问题。从楚简关于孔子思想的材料许多不见
于《论语》,且有一些思想更接近于原始儒家思想这两点来看,似乎楚简应比《论语》成书更早些,而
《论语》则是较晚时候人们编纂的关于孔子思想的一个选本。如果这个推断可以成立,那么我们研究的
重点就不是如何利用简文来理解《论语》,而是更应该研究二者的不同,和这种不同所反映出来的儒学
思想的发展。而如果假定《论语》成书在前,那么在“使由使知”问题上可以把简文看作对《论语》相
应文字的解释或发挥,从简文找到理解《论语》的钥匙。即使如此,也还是需要注意二者的不同和这种
不同所反映出来的儒学思想的发展。


                                                    2000/1/20初稿
                                                    2000/1/22修改



1 庞朴:《“使由使知”解》,《文史知识》1999年第9期。
2 《论语·为政》
1 《论语·颜渊》
2 《史记》卷四十七《孔子世家》
3 《论语·述而》
4 《论语·为政》
5 《论语·阳货》
6 《郭店楚墓竹简·尊德义》,并见《缁衣》
7 廖名春:《荆门郭店楚简与先秦儒学》,《郭店楚简研究》,辽宁教育出版社19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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