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璇琮先生的每一部学术著作都受到学术界普遍的关注。不久前
辞世的程千帆先生就曾说:“总的说来,在本世纪最后三十年中,傅
先生所取得的成绩是卓著的,影响也是非常巨大的。从他的实践看,
几十年中,他是在不知疲倦地有目的地追求。他的追求看来很明确,
用成语来说,就是《孟子》所说的‘善与人同’;《苟子》所说的
‘学不可以已’;《礼记》所说的‘在止于至善’。”(《唐五代文
学编年史》序)新近由河北教育出版社出版的他与周建国先生合作的
《李德裕文集校笺》也正体现了他的这种追求。
李德裕在晚唐政治史与文学史都是关键人物,历代学者都予以高
度的重视。但是,自宋以来,李德裕的整个文集就一直没有人进行系
统的整理。现存文献的不足征、不足信长期困扰学者对李德裕的研究。
现代学者如陈寅恪、岑仲勉等都有关于李德裕的学术论著,而其中最
具经典性的内容多是关于李德裕文献资料的考订与补遗。傅先生与周
先生近二十年来对李德裕已作了深入的研究。特别是傅先生的《李德
裕年谱》更是有史以来第一部系统研究李德裕的学术专著,对于近年
来晚唐文学研究起到了积极的推动作用。两位先生由于自身的研究中
感受到整理这部书的必要性,对其中的疑难之处已了然于心。因此,
他们的整理也更具针对性,能更多的为研究者着想。这主要体现在以
下几个方面。
首先,对现存的李德裕文集的版本作了系统的疏理,对每一种他
们都考订其源流,比较其优劣,择善而从。他们用作底本的是百百宋
楼本《李文饶文集》,此本是陆心源用月湖丁氏影宋本钞本校订明嘉
靖本,尚存有宋本李集之真,应是现存最珍贵的李集版本。但自百百
宋楼藏书流入东瀛后,此书在国内已经失传。当年傅增湘就感叹说:
“嗟呼!大水遗刊渺不复观,百百宋连箧,复归海东。倘天假之缘,
月湖传本复出,庶几一扫榛芜哉。”现在,前贤这一愿望终于在他们
手上实现了。他们不仅使我们重睹月湖丁氏影宋本之貌,还汲取了陆
心源的校刊成果,为今人提供了一个可信的版本,使本书的整理有了
一个较高的学术起点。近代以来,对外流回传文献的利用己成为古籍
整理中的一项重要内容,本书应是这方面的一个成功范例。二位先生
还充分挖掘与利用了一批珍稀文献,如近年出版的由美籍翁同龠禾后
人收藏的宋残本《会昌一品制集》与北图的傅增湘校本《李文饶文集》,
于李集校勘都是极有价值的。翁藏本原先是由黄丕烈收藏,黄当时即
赞叹:“残本实至宝也。”(《黄丕烈嘉庆四年题识》)此书后为翁
氏收藏,再由其后人带至国外。傅校本也是集诸本所长,所校颇精,
可惜这些文献长期不为人知,更少有人利用。傅、周二先生在这次整
理中对这些版本信息都作了较详尽介绍,并利用这些珍稀文献解决了
底本中的一些疑难问题。由他们校记看,凡有疑难与异文处,《四库》
本处理得比较牵强,《全唐文》与翁藏残宋本多有相合处,可以推断
《全唐文》整理者可能见过这个版本。对李集校勘而言,发掘出这个
残宋本可谓溯流得源。
其次,校勘精细。傅、周二先生在校勘时不仅心细如发,而且还
能以竭泽而渔的方式占有文献资料,以会校之功为今人提供了一个可
信的定本。同时,他们还旁收其他如新旧《唐书》、《太平御览》、
《唐会要》等相关文献来参校,发现了一些前人未曾注意到的问题。
如《赐李石诏意》中有一处阙文,原作“克期□□□□□□□□石雄”,
《四库本》改为“克期赴敌又闻王元逵并石雄”,他们对照史书,发
现这不仅与上下文不连贯,而且与史实不符,实出于塞职者的无奈。
陆校本作“盖缘四面王师克期深入每度皆捷,声势转雄。”这不仅与
残宋本相符,而且与史实皆能贴合。这些工作看似琐细,但若遇到一
些关捩点,则显示出精妙之处。如:《赐石雄诏意》中“朕惜卿一举
之功,以定必擒之计”一句,诸本皆同,惟陆氏本、傅氏本与残宋本
中的“借”为“惜”。石雄是平定泽潞的第一功臣,当时武宗即赞其
曰:“今之义而勇,罕有雄之比者”,恐不至于此关键时刻明言“借
卿”,当以“惜卿”为是。李德裕于平乱时所作诏策都经过反复斟酌,
如其《赐王元逵何弘敬诏意》中有曰:“何弘敬诏中,改‘未抵邢州’
为‘未过漳河’。‘况’字以下,改为‘卿奉亲之孝,朕所深知。想
涉岵有怀,循陔思养,固切归心。当早决机,岂宣玩寇。’”已发出
的诏文,尚要追改。不难想象他当时行文的谨慎,故此处一字之差实
关涉到卫公为文之用心。
再次,本书对李德裕的作品作了全面的编年,对作品的背景作了
更加准确的研究与介绍。这给了研究者提供了极大的方便。这是傅、
周二先生的长项,傅先生《李德裕年谱》就是这一工作有力的基础,
二位先生还能结合新发现的材料与近年的研究心得,进一步推进了这
一研究,使得作品系年更加缜密。如:李德裕所写的诏策敕等文,多
有史实印证,前人据此已作了编年,但他们在这一基础上,又对其中
一些作品作了更精确的考辨,并澄清了史料的矛盾之处。如:新旧
《唐书》与《唐会要》中对泽潞之役中诏策记载的时间并不一致,他
们在笺注时多充分利用《资治通鉴》中的记载,并在笺注中通过比勘
李文与相关史料,尽可能找出《通鉴》记载的历史依据,指出《唐书》
与《会要》记载不一的原因,所论多令人信服。读过陈寅恪先生的
《李德裕贬死年月及归葬传说辨证》一文的人,对其于日月干支中发
现《通鉴》记载之误,无不叹服。我们由本书的笺解看,二位显然也
受到了这一学术精神的感染,书中类似的精细的考证也随处可见。如
他们将泽潞之役中的一些诏策落实到每一天,这对于我们了解整个事
件的进程是极有意义的。他们一方面保存底本原貌,基本上保持原书
编次;另一方面,又在附录中设《李德裕年表》与《李德裕诗文编年
目录》,读者参照二者,可了解李德裕一生与写作的基本情况。这一
方法,前人在整理杜诗中也运用过,“予人以善器”,颇受读书人欢
迎。
最后,本书作了一些辑补工作,辑得一些不为传世本集所收的李
德裕作品。这一工作陆心源等人以前已做了一些,他们在本书中对这
些材料作了比较全面的综合与充实。由《唐大诏令集》、《唐会要》,
以及近数十年出土的碑志等文献中辑得佚文十一篇,诗四首,残句一
句,对于疑似不明之处,又作了具体分析。从这一点看,本书应是现
存李德裕文集中最完备的一本。
综上所述,本书无论在校勘笺注上,还是编纂体例上,都应是近
年来古籍整理中一部典范之作。在近代学人中,陈寅恪先生可能是最
关注李德裕的,其《李德裕贬死年月主归葬传说辨证》一文作于
1935年,事隔三十年后,陈先生于1964年又加了附记并抄录《次韵李
义山万里风无题诗》一首抒发情怀。他于文中言:“《直斋书录解题》
壹陆载耿秉直所辑李卫公备全集,元附年谱一卷,今已不佚不传。他
时若有补作年谱者,愿以兹篇献之,傥亦有所取材欤?非敢望也。”
陈先生相信自己事业一定能为后人发扬光大。傅璇琮先生不仅早在十
六年前完成了陈先生这一遗愿,而且又积近十年之功,推出这样一部
力著。修水先生在天有灵,也当有“吾道不孤”之叹。唐代文史研究
的繁荣与发展在中国现代学术史上应是一个特别的现象。前辈学者如
陈寅恪、岑仲勉、闻一多等先生在这一领域内的学术著作已成为现代
学术的标志,近二十年内出现的一批新的成果也大大提升了我们在国
际学术界的地位,其规模之大、布局之全、方法之精皆是前此未见的。
这固然在于这一领域自身的学术魅力,同时又与以傅璇琮先生为代表
的一批学者的不断探索是分不开的。由《李德裕年谱》到《李德裕文
集校笺》就体现了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