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王伐纣时的天象研究”是国家九五重大科研项目“夏商周断
代工程”中最关键的专题之一。最近,全面反映这一专题成果的专著
《回天──武王伐纣与天文历史年代学》由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记
者为此访问了该专题负责人、《回天》作者之一的江晓原教授。
△写作这本书的目的,确定武王伐纣的时间表是一个重要的
方面,但更重要的是显然希望能够通过这个案例,有更多的人了解
“天文历史年代学”。正是用这种方法,您及您的合作者给出了一个
精确的武王伐纣时间表,充分展示了它的威力和魅力。那么究竟什么
是天文历史年代学呢?
▲所谓“天文历史年代学”,就是利用天文学的方法,去解决一
些历史学家难以解决的历史年代学问题。它实际上是天文学史或历史
学之下的一个交叉学科的小分支。“天文历史年代学”这个名称,虽
是由我首次明确提出来,但这个小小的学科分支是早就存在着的。至
少,西方学者早在几个世纪之前就已经在运用天文学方法解决历史年
代学问题了。
但是,天文历史年代学的首创之功,恐怕确实要归于中国人。两
千年前,西汉末年的超级学术大师、王莽新朝的“国师”刘歆,堪称
天文历史年代学之祖。他留下的《三统历·世经》就是历史上第一部
天文历史年代学的成果。天文历史年代学中的很多基本思路,刘歆都
已经有了。我曾不止一次开玩笑地说过,如果有人将今天的天体力学
公式和奔腾电脑送给刘歆,刘歆也能解决武王伐纣的年代问题———
这固然是玩笑之辞,但并非毫无道理。
△在这本书的正文部分,有相当的篇幅讨论刘歆,您在《后记》
中更是给了他相当高的评价,称其为“天文历史年代学的鼻祖”;另
外我注意到,正文在提到你们运用的天文历史年代学方法时,很多地
方都不厌其烦的加上了类似“建立在现代天文学基础上”的定语,刘
歆与你们之间的差距在什么地方?
▲刘歆因为曾在政治上依附王莽———尽管他本人最后也是因为
准备反叛王莽而被杀的———在后世大背恶名,这类似于现代的“在
政治上站错队”。成则为王,败则成寇,很多人从封建主义的伦理道
德观念出发,因政治(注意:是封建主义的政治!)而废学术,不愿
意公正评价他的学术成就,还总是怀疑他伪造古籍。有时候明明知道
必须用刘歆传下来的史料,比如《汉书·律历志》中所引用的《武成》,
却还要回避他的名字。
至于刘歆和我们的差距,要看从什么角度来说了。
试图通过推算古代天象而确定武王伐纣年代,在这个思路上,可
以说刘歆和我们没什么差距,和许多其他现代学者也没有什么差距———
当然会有不少人不愿意承认这一点。
刘歆和我们的差距,我想主要表现在所掌握的手段上。
第一,刘歆没有现代的天体力学手段,他只能用粗疏的历法知识
回推天象,结果当然不可能精确。说我们的工作“建立在现代天文学
基础上”,正是针对这一点而言。
第二,刘歆没有电脑,我们在这个课题上用电脑进行的计算工作
量,是刘歆根本不可能想象的,他几辈子也算不完。再进一步想象,
如果刘歆看到我们在计算机上模拟出实际的天象,他也许会以为遇见
神仙下凡。
△使用天文学方法对历史事件进行回推,感觉上对于古籍中记载
的天象进行搜索、整理、分类和甄别是首要的而且也是非常困难的任
务。古人没有现代的学术规范,也很少能有保存比较完善的记录,因
此出现错误和以讹传讹的可能性就大大增加了,如何取舍相互冲突的
天象记载是大有讲究的。根据你们的整理,武王伐纣时的天象共计
16条之多,而在推算时只选择了7条作为依据,请简单谈谈其中的奥妙
之处。这有没有被指责为“鸵鸟政策”的可能?
▲你的疑问非常有道理。事实上,前贤的有些工作之所以不可取,
原因之一就是在天象记录上采用了“鸵鸟政策”,我们当然不能明知
故犯。
“武王伐纣”时的天象记载有16种,这16种天象从理论上说在推
算过程中都应该考虑进去。以前的学者从未把这16种天象全部考虑进
去,一方面是当时的条件限制,另一方面是学科背景造成的,有些文
科学者对逻辑上的事情比较疏忽,认为挑选一个比较符合的天象就可
以了,这是知识背景造成的区别。对于我们学理工科出身的人而言,
认为这16种天象都应该考虑,是非常自然的。
但是考虑这16种天象不等于使用这16种天象。我们的具体方法是:
先对这16种天象进行系统的验算。武王伐纣年代的争议范围约100年,
我们就对16种天象在这100多年的时间段内进行验算,如果有某种天象
在这100多年的时间段内不可能发生,就将这种天象排除———我们强
调,绝不能遇到天象记录与自己的假说不一致时,就轻率地将天象记录
说成是后人的附会,但如果天文学的计算表明,在这100多年的时间段
内某种天象确实不可能发生,那就是非常过硬的证据,它只能是古人误
记。此外还必须排除虽然在这100多年间可能发生,但是无法用来定年
的天象记载(比如彗星、“五星聚”之类),以及迄今在先秦典籍中的
同类记载都经不起现代天文学检验的天象(比如“岁在鹑火”之类),
这在《回天》里都给出了详细的论证。
所以,我们可以很有信心地说:不会发生“鸵鸟政策”问题。
相反,我们还要强调:对于那些既在这100多年间可能发生、又能
够用来定年的天象条件,就一个也不能不用。有的人采用我们的方法,
但是却置某些最重要、最可靠的天象条件(比如利簋铭文中的木星天象)
于不顾,将我们在筛选过程中淘汰掉的某个年代“复活”起来,这在科
学上是完全站不住脚的。
△作为一个完完全全的外行,我读这本书时是非常兴奋的。一方
面是号称千古之谜的武王伐纣有了一个具体的时间表,另一方面是你
们对自己研究成果的令人心折的自信,这种自信恰当的表现出了一个
学者的风度和气度。谈谈你们的这种自信。你们在书中拒绝提供次优
解是否意味着你们的结论已经没有了被修正的余地?
▲当然不意味着我们的结论“已经没有了被修正的余地”———
世界上没有任何理论可以达到这样的境界。我们的自信只是在这样的
限度之内:即在目前已有的证据范围之内,我们相信我们的结论是最
优的。如果哪天又出现了新的更有力的证据,就有可能修改我们的结
论。
对于我们的自信,肯定也有些人士不那么心折———文科学者对
于我们将一个历史年代学问题解决得精确到几月几日、甚至几点几分,
可能会很不习惯。也许这就是人文学术与自然科学之间的“界沟”吧。
“夏商周断代工程”将历史学、考古学、天文学和碳14测年这四方面
的学者聚合在一起,强调进行跨学科的协作研究,恰恰是为打破这种
“界沟”而进行的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