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念祺
给自己的集子取名,叫《拾荒者言》,当然不会是因为谦虚。陈克艰好读书,而且古今中西人文物理都读。一讲起中贤西哲,他往往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他的文章,无论大小,都写得深入浅出,使读者受益。按朋友们的说法,他是有资格谦虚的。这是很高的评价。不过克艰从来就没有谦虚过。听说他年轻的时候,倒是骄傲过的,但也早就不骄傲了。看了他为自己的集子写的序,我才明白他自言"拾荒者",是想得很周到的。做学问,应当搞好。但要搞好,又谈何容易。时下,搞大了,就好像是搞好了。于是,想搞大的人很多。克艰自以为不能把学问真正搞好,却也从不愿意用搞大来充好,所以才想到自己平时读书写文章,其实是介于搞好的"应当之理"和以搞大来充好的"应果之理"的"相交的地方","不高不低,不左不右,不太容易,也不太为难"。他声称,这样的"拾荒者不是创造者,虽说没有搞好的能力,却间或能拾到好东西",而且"不会把大规模的废物荒堆,仅仅因其大就径直当作好东西",更何况"新旧剧烈变动的时代,许多好东西往往被当作废物处理掉了,拾荒者要有所收获,并不太困难"。
身为拾荒者,克艰的确拾到了不少的好东西。这与他的学识是有关的。
先举一例。如克艰学习了费孝通先生的《乡土中国》,他就从费先生的"差序格局"和"团体格局"这两个概念上发微,分析克莱默夫人的出走,与西方社会"团体格局"的关系。然后,他又从这种关系,来反观"团体格局"与"差序格局"的不同的社会功能,并指出中国"怎样在差序格局的传统底子上,妥善、合理、合谐地安置团体格局,是中国现代化途中的重大问题"。这样的"拾荒",确实是可以使人"尝到温故知新的隽永甜味"。
再举一例。在讨论"知识经济"问题时,克艰向诺贝尔经济学奖的获得者诺斯求教,用制度变迁的理论来说明:"知识经济的问题,是知识如何能经济的制度安排问题,而不是有没有知识,有什么知识的问题。制度安排得恰当,通才和专才都有经济;不恰当,就都不经济。"这样的解释,当然是很可以解惑的。
不过,克艰并不总是言必求助于大师。曾几何时,当国际象棋冠军下棋输给了名叫深蓝的电脑,于是有人欢呼:"一场新的革命就要到来了!"对此,他轻松地笑道:"论举重,陈镜开比不过大吊车,连原始的杠杆怕也比不过;论跑快,马家军比不过桑塔纳,连老式脚踏车怕也比不过。……在智力方面,例如,四则运算,口算多半比不过珠算。……电脑战胜象棋冠军,不过是表明,下象棋这回事,并不属于最高级的智能活动,机器也可以愉快胜任,如此而已。"道理讲得这样简单直捷,那些尽情欢呼"新的革命就要到来的"先生们听见了,自会马上停止欢呼,也不会再有人受他们的蛊惑。然而,在这样的欢呼声中,我们的拾荒者却看出了非常深刻的问题:"人类是不可能被电脑打败的,人类只会被自己打败",如果人类"把视界降低,目光所及,全只是机器可以取而代之的领域,那就真的会彻底输掉也未可知。"问题提得这样准确,而解答得这样简洁透彻,这是需要智慧的,而不仅仅是聪明。
这些年,文人出的集子,看过不少。我发现,有些人的文章,只有短的好看,而且决不能集到一起看。若编了集子,放到一起,看起来会让人觉得都差不多。偶有的新意,其实早已被重复为陈辞滥调;文句、章法的千篇一律,更使人感到沉闷。但这本《拾荒者言》,所收的大小文章,我过去大都看过的,有的我还不止看过一遍。但这次重新再看,不仅没有上面所说的那种不快的感觉,反而觉得更丰富了。比如,收入"浅尝而已"一栏的《科学的掩盖功能及其化解》一文,如果拿来与收入"多管闲事一栏"的《保守的科学与激进的技术》一文相互参读,我们就会更容易地理解,为什么胡塞尔要在《欧州科学危机与超验现象学》一书中断言:"科学由于不断取得成功而陷于危机,科学的'危机'表现为科学丧失生活意义。"而对于什么叫"科学的技术化"及其所带来的"掩盖功能",我们也不会一无所知。这本《拾荒者言》,其中可以相互参读的地方很多。文章深入浅出,又能相互发明,读者或多或少总能从中享受到一些领略艰深道理的快乐。
中国人研究学问,讲学、识、才兼备。其实,这三者兼备的人,恐怕是很少的。有的人在某一点上很有学(知识),但为学的态度,是体力型的,不过是"不但知道五虎将的名字,还知道黄忠的表字叫汉升"。这样为学,研究学问恐怕不行。做学问不但要有学,还要有识。识,就是发现问题的能力。但有的人,能够发现有价值的问题,可惜学不足,对问题只能说说,或浅尝辄止。或有人很有学,也有识,才又不足,解决问题时容易走烦琐一路,甚至仰仗蛮力。克艰有学、有识,而且也有才。他读书很能发现问题,而他的识见和才力,使他对问题的提出、论证,往往都做得非常聪明、漂亮。不过最可贵的是,他的文章,无论在学在识在才,都没有那种可恶的"过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