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法模仿的卡夫卡   

      洪烛         
 

 

  模仿是有市场的,它是一门手艺。会操作这门手艺的人,也是有
市场的。在文学中尤其如此。中国的作家喜欢模仿西方,即使在某些
知名人士的作品里,我也能意外地发现马尔克斯、博尔赫斯或福克纳
的影子———但没有谁指出,他们套着一件偷来的皮夹克。或许在某
种场合,上装是允许相互交换的,只要内衣是属于自己的就可以了。
可惜我个人还是接受不了这样的现实:从当铺里廉价租借的外套,甚
至不如“皇帝的新衣”真实呢。这是否属于一种洁癖?我不希望从年
轻的同行们身上,闻见樟脑丸陈旧的气息———除非你天生就是一个
老古董。

  博尔赫斯有“作家们的作家”之称———大家承认他是一位专事
为作家们写作的作家。他提供了一批高贵的范本。应该说,对未来可
能出现的模仿,他是默许的———没准他是特意为素描课程的高材生
打制了一尊尊典型而复杂的石膏像呢。我极其欣赏博氏的文字迷宫横
溢的鬼气,同时又很警惕他那隐约的匠气———他更接近巨匠的境界。
模仿他走钢丝的姿态有一定难度,但还是可行的。博尔赫斯本人毕竟
就是靠间接经验(书籍与学识)写作的。只不过他“掉书袋”掉得花
样翻新、令读者叹为观止罢了。

  到目前为止,有一位大师在中国还未找到自己的传人———在其
他国家估计也如此。他就是1924年死去的卡夫卡。卡夫卡好看而不好
学。即使你能模仿他的文体、语气,也难以模仿其精神。即使模仿出
他文字上的逞强,也模仿不出他精神上的示弱,他是以弱式来强化生
命力的———只有他这样的忧郁症患者才能设想出一个男人变成一只
无助的甲虫(《变形记》),才能在危机四伏的穴居生涯里营造一点
可怜的安全感(《地洞》)。所以,别说模仿得像了,即使愿意一试——
—也是需要勇气的。因为你面对的是一具无法把握的多棱体———它
的陡峭,它的冷峻,全都是规则之外的。简直称得上鬼斧神工。

  我把卡夫卡奉为真正的大师———或者说,大师中的大师。大师
的最高境界应该是:不仅不必模仿别人,而且也是别人无法模仿的。
他的成就是独创性以及不可模仿性的综合。

  卡夫卡是了不起的。他的父亲同样是“了不起”的———因为他
无意识地造就了卡夫卡。我只知道他叫海尔曼,一个苦苦挣扎了半辈
子终于白手起家的小富翁。他以商人的逻辑,粗暴干涉卡夫卡文人的
天性:譬如反对他做文学青年,强迫他学习法律,希望他出人头地……
他这种望子成龙的心理,常常是通过暴力来表现的:轻则呵斥,重则
毒打。有点恨铁不成钢的架式。卡夫卡从小就以自己有一个怒吼的父
亲为遗憾,并且深感恐惧与压抑。应该说,他是一个吓破了胆的孩子。
我总是能从他的小说里读出胆怯的感觉。或许,恐惧本身并不恐怖,
它是因为承受者的胆怯而显得恐怖———胆怯夸大了恐怖感。黑暗、
疼痛、死亡,无不如此。卡夫卡是最胆小的小说家。

  这种在现实中愈演愈烈的父子冲突,也隐晦地渗透进卡夫卡的作
品里———造成他与世界的对立。他29岁时写的小说《判决》,可谓
累计的父子矛盾最明显的反映。父亲说:“你本来是一个无辜的孩子,
可是说到底,你是一个没有人性的人!———所以你听着:我现在判
你去投河淹死!”格奥尔格觉得自己被赶出了房间,一口气冲到河边,
临跳水前还低声喊道:“亲爱的父母亲,我可一直是爱着你们的。”

  谁有这判决的权利?父亲吗?还是国王抑或上帝?谁服从了错误
的判决而依然表白自己的爱?

  我想的却是另一个无意义的问题:假如给卡夫卡换一个父亲(就
像给造反的农民换一个皇帝),他是否还能成为卡夫卡?至少,他将
失去那种骨子里的反抗精神了。我想象不出一个失去了压力的(来自
外界的,来自内心的)卡夫卡会是什么样子。一个孝顺的儿子?一个
花花公子?

  命运不会开这样的玩笑。因为对于每个人来说,命运都是一次性
的———就像作废的易拉罐。

  我又想起了卡夫卡,月亮的代表。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时,31岁
的卡夫卡虽经征兵检查合格,但以现任重要职务为理由,免除兵役。
在战争持续的四年时间里,这位战场外的逃兵,默默地在稿纸上耕耘,
创作了大量作品(譬如《在流放地》、《审判》、《乡村医生》等)。
他沉浸于一场自我的内战———对于他来说,这比窗外的世界大战更
有意义。没有枪声的战斗反而是更激烈的,因为这意味着灵魂的厮杀。

  卡夫卡是害肺病死的,年仅41岁。遗嘱里要求好友马克斯·布洛
德将自己所有作品“毫无例外地予给焚毁”。布洛德没有执行这一小
小的火刑,反而将其全部著作(包括书信、日记)整理为九卷本出版
了。他违背了亡友的遗愿,却使人类的文学史上避免了一次沉重的火
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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