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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清谈之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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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谈的方式问题,直接与我们对清谈的理解有关,因而特别重要。对于这个问题,应该从多角度加以探讨。

(一)口谈与笔谈

清谈或用口,或用笔,前者为口谈,后者为笔谈。二者虽凭藉不同,但在内容上亦有关联。从《世说新语》看,口谈是主要的清谈方式,但从其它材料看,笔谈也十分重要。《世说新语》所记载的口谈,多系结论性的东西,而笔谈则显示了具体的论证过程,在一定程度上弥补了口谈的不足。清谈家有的长于口谈,有的长于笔谈。《世说新语·文学》七0:

乐令善于清言,而不长于手笔。将让河南尹,请潘岳为表。潘云:"可作耳,要当得君意。"乐为述己所以为让,标位二百许语,潘直取错综,便成名笔。时人咸云:"若乐不假潘之文,潘不取乐之旨,则无以成斯矣。"

又同门七三:
太叔广甚辩给,而挚仲治长于翰墨,俱为列卿。每至公坐,广谈,仲治不能对;退,著笔难广,广又不能答。

本条刘孝标注:"虞与广名位略同,广长口才,虞长笔才,俱少政事。众坐广谈,虞不能对;虞退,笔难广,广不能答。于是更相嗤笑,纷然于世。广无可记,虞多所录,于斯为胜也。"《晋书·殷浩传》:
浩识度清远,弱冠有美名,尤善玄言,与叔父融俱好《老》《易》。融与浩口谈则辞屈,著篇则融胜,浩由是为风流谈论者所宗。

又《南齐书》卷五四《顾欢传》:
欢口不辩,善于著笔。著《三名论》,甚工,钟会《四本》之流也。又注王弼《易》二《系》,学者传之。

根据这些记载,可知中古士人在口谈与笔谈方面,才能高下各自不同,两方面兼工的人物则比较少见。如葛洪"博闻深洽,江左绝伦。著述篇章富于班马,又精辩玄赜,析理入微"(《晋书》卷七二本传),尽管他自称为抱朴子,其实他也不失为笔谈与口谈兼工的清谈家,只是相比之下,他的笔谈才能更突出一些罢了。
现存中古士人的笔谈资料是非常丰富的。从广泛的意义上看,郭象的《庄子注》和王弼的《周易略例》《老子注》等等,皆可视为大部头的笔谈。嵇康的《声无哀乐论》(《全三国文》卷四九),裴頠的《崇有论》(《全晋文》卷三三),刘寔的《崇让论》(同上,卷三九),谢万的《八贤论》(同上,卷八三)和欧阳建的《言尽意论》(同上,卷一0九)等等,都是短篇的笔谈。也有许多重要的笔谈文献,我们今日看不到了,如钟会的《四本论》就是其中比较重要的作品。《世说新语·言语》七0:
王右军与谢太傅共登冶城,谢悠然远想,有高世之志。王谓谢曰:"夏禹勤王,手足胼胝;文王旰食,日不暇给。今四郊多垒,宜人人自效;而虚谈废务,浮文妨要,恐非当今所宜。"谢答曰:"秦任商鞅,二世而亡,岂清言致患邪?"

所谓"虚谈",是指口谈,"浮文",即指笔谈。在这两方面并重的前提下,当时的清谈家更崇尚口谈,因为口谈较笔谈来得更方便一些,而且具有独特的韵味(说详下文)。
笔谈的方法一般比较简单,主要有以下几种:
第一,自问自答的方法。即先提出一种观点,然后加以批驳,并阐述自己的观点。嵇康《养生论》:"世或有谓:神仙可以学得,不死可以力致者;或云:上寿百二十,古今所同,过此以往,莫非妖妄者;此皆两失其情。"所采用的即是这种方法。
第二,答难的方法。如嵇康作《养生论》,向秀作《难养生论》(同上,卷四),对他的观点提出不同意见,嵇康又作《答难养生论》(同上),进一步申明自己的观点。
第三,问难的方法。晋人孙盛(302?~373)撰有《老子疑问反讯》一文,其论辩方法就是问难式的,兹录其一节如下:
……不尚贤,使民不争;不贵难得之货,使人不为盗。常使民无知无欲,使知者不敢为。又曰:"绝学无忧,唯之与阿,相去几何?善之与恶,相去何若?"下章云:"善人,不善人之师;不善人,善人之资。"不贵其师,不爱其资,虽智大迷。盛以为民苟无欲,亦何所师于师哉?既所师资,非学如何?不善师善,非尚贤如何?贵爱既存,则美恶不得不彰,非相去何若之谓?……(《广弘明集》卷五)

孙盛是一位非老主义者,他在这篇文章的重点部分,以问难的方式表现了自己的思想。这样的论文,在中古时代多不胜数。如张辽叔作《自然好学论》(戴氏校注本《嵇康集》卷七),嵇康持不同意见,便作《难自然好学论》(同上);时人有《宅无吉凶摄生论》(同上,卷八),嵇康便作《难宅无吉凶摄生论》(同上),对方又作《释难宅无吉凶摄生论》(同上,卷九),嵇康复作《答释难宅无吉凶摄生论》(同上)。当时的学术风气比较民主,绝不以地位、声势压人,朋友、同道之间据理立论,心平气和,这是一种非常宝贵的学术精神。这种笔谈,要求条分缕析,逻辑严密,以求彰明真理,得出结论。口谈在这一点上与笔谈大不相同(说详下文)。
尽管如此,在口谈与笔谈之间还是有一定联系的。就同一论题而言,往往是口谈在先,笔谈在后。口谈是笔谈的前奏,笔谈是口谈的深化。中古时代大量的玄学以及其他方面的学术论著,或多或少都吸取了口谈的成果。一般说,口谈的随意性大一些,科学性也要差一些,而笔谈往往是比较严谨、比较规范的,因为当时人写文章不仅要给朋友看,而且是要传之后世的。而清谈家们在进行口谈的时候,却没有这样的想法,往往只图一时的快意和尽兴。事实上,即使在今日,人们在口头上进行学术讨论的时候,也不会奢望自己的一番高论能够流传久远,因为那是根本不可能的。如果要达到这一目的,就必须写出精彩的文章。然而,口头上的学术研讨,必然有益于纸面文章的创作。口谈如汤汤流水,笔谈似巍巍高山;口谈如乱云飞渡,笔谈似长空湛碧;口谈如空穴来风,笔谈似大地苍茫。……我们对中古时代的口谈和笔谈也大体上可作如是观。?它们各有各的美,各有各的情致,我们是不能厚此薄彼的。

(二) 口谈的场所:公座·私座·大自然

从清谈发生的处所上看,有公座之谈,也有私座之谈,还有非公非私的大自然中的清谈。这些都属于口谈。晋人清谈以私座为主,公座较为少见。士人们喜欢在夜间清谈,通常是聚集到某一名士的家中,如《世说新语·文学》二二说王导解帐带麈尾与殷浩清谈,显然是在家中卧室之内,或者在下舍的寝房之中进行清谈的。同门三一称"孙安国往殷中军许共论",同门三三记"殷中军尝至刘尹所,清言良久",同门四七写康僧渊初过江,"往殷渊源许",谈论"义理",同门五五说"支道林、许、谢盛德,共集王家",同门五六谓"殷中军、孙安国、王、谢能言诸贤,悉在会稽王许",凡此皆为私座之谈。
晋时公座之谈,主要发生在某些寺庙之内。如在瓦官寺中,支遁与北来道人辩论《小品》(《世说新语·文学》三0),僧意曾与王修清谈(同上,五七),刘惔、王濛和桓伊"共商略西朝及江左人物"( 同上,《品藻》四二);在会稽西寺,许询与王修斗战求胜(同上,《文学》三八),于法开亦在此讲论,后又唆使弟子来此与支遁辩论而击败之(同上,四五);支遁曾在白马寺与冯怀谈论《庄子·逍遥游》(同上,三二),又在东安寺中攻破王濛宿构的精理(同上,四二)。
在中古时代,名流雅士们也经常在大自然中进行清谈,如洛水之滨就是人们经常剖玄析微、流连忘返的处所。《世说新语·言语》二三:
诸名士共至洛水戏,还,乐令问王夷甫曰:"今日戏,乐乎?" 王曰:"裴仆射善谈名理,混混有雅致;张茂先论《史》《汉》,靡靡可听;我与王安丰说延陵、子房,亦超超玄著。"

这是一场关于玄学名理、史学名著和历史人物的清谈盛会,王衍津津乐道,显然这次清谈雅会是非常成功的。又《世说新语·企羡》二:
王丞相过江,自说昔在洛水边,数与裴成公、阮千里诸贤共谈道。羊曼曰:"人久以此许卿,何须复尔?"王曰:"亦不言我须此,但欲尔时不可得耳!"

王导的话语,充满了对中朝清谈盛事的深深的怀念。而东晋初年,每到风和日丽的日子,南渡的名士们总是"相邀新亭,藉卉饮宴"(《世说新语·言语》三一),亦当伴以清谈。其它如石崇金谷之会,王羲之兰亭之集,桓温龙山之游,也肯定有清谈的成分在内,只是史料没有详细的记载罢了。
至南朝,上述三种口谈形式并存。《南齐书》卷三二《张岱传》:
(张)镜少与光禄大夫颜延之邻居,颜谈议饮酒,喧呼不绝;而镜静翳无言声。后延之于篱边闻其与客语,取胡床坐听,辞义清玄,延之心服,谓宾客曰:"彼有人焉。"由此不复酣叫。

颜、张之谈,属于私座。《南史》卷七一《儒林传·张讥》:
后主尝幸钟山开善寺,召从臣坐于寺西南松林下,敕讥竖义。

这是在自然界中进行的清谈。自元嘉十五年,宋文帝立玄学馆之后,公座之谈便愈来愈多,其规模更是远过于私庭讲席,而且地点不限于寺庙之中。《梁书》卷三七《谢举传》:
举少博涉多通,尤长玄理及释氏义。为晋陵郡时,常与义僧递讲经论,征士何胤自虎丘山赴之。其盛如此。先是,北渡人卢广有儒术,为国子博士,于学发讲,仆射徐勉以下毕至。……

尽管这段记载不是很详细,但我们可以推知此次清谈是有许多要人参加的。

(三)口谈的基本模式

口谈的基本方式就是问难、辩答,这就是常见的"客"、"主"之谈。这种"客"、"主"之谈多在两人之间进行。《世说新语·文学》六:
何晏为吏部尚书,有位望,时谈客盈坐。王弼未弱冠,往见之。晏闻弼名,因条向者胜理语弼曰:"此理仆以为极,可得复难不?"弼便作难,一坐人便以为屈。于是弼自为客主数番,皆一坐所不及。

本条刘孝标注引《文章叙录》曰:"晏能清言,而当时权势,天下谈士多宗尚之。"又引《魏氏春秋》曰:"晏少有异才,善谈《易》《老》。"徐震堮先生对"客主"有这样的解释:"犹言辩难,东方朔《答客难》,扬雄《解嘲》《长杨赋》,班固《答宾戏》《两都赋》皆设为客主之辞以申其意,其它如司马相如之《子虚赋》《上林赋》,张衡之《两京赋》,王褒之《四子讲德论》,虽不立客主之名,意亦犹是。自为客主,谓自难自答。"(《世说新语校笺》,页107)清谈场上最杰出的人物是能够"自为客主",亦即自问自答的清谈家。王弼之"自为客主"即是自难自解,自难之问题极为高深,自解的圆满亦不同寻常,众人于是就产生了望尘难及的感觉。其言功之深,正如刘铁云《老残游记》第二回《历山山下古帝遗踪,明湖湖边美人绝调》所写白妞之弹唱,"恍如由傲来峰西面攀登泰山的景象:初看傲来峰削壁干仞,以为上与大通;及至翻到做来峰顶,才见扇子崖更在做来峰上;及至翻到扇子崖,又见南天门更在扇子崖上:愈翻愈险,愈险愈奇。"其恢恢然游刃有余之妙技,显然要高出侪辈几个层次。在这个清谈故事中,何晏、孙盛是"主",王弼是"客"。王、何是清谈的祖师爷,"主"、"客"辩难的清谈模式是他们创立的。这一模式的通常表现是"客"难"主","主"答难,往返不休,用力甚勤。中古时代的清谈名士普遍接受了这种清谈方式。《颜氏家训·勉学》:
夫老、庄之书,盖全真养性,不肯以物累己也。故藏名柱史,终蹈流沙;匿迹漆园,卒辞楚相,此任纵之徒耳。何晏、王弼,祖述玄宗,递相夸尚,景附草靡,皆以农、黄之化,在乎己身,周、孔之业,弃之度外。而平叔以党曹爽见诛,触死权之网也;辅嗣以多笑人被疾,陷好胜之阱也;山巨源以蓄积取讥,背多藏厚亡之文也;夏侯玄以才望被戮,无支离拥肿之鉴也;荀奉倩丧妻,神伤而卒,非鼓缶之情也;王夷甫悼子,悲不自胜,异东门之达也;嵇叔夜排俗取祸,岂和光同尘之流也;郭子玄以倾动专势,宁后身外己之风也;阮嗣宗沉酒荒迷,乖畏途相诫之譬也;谢幼舆赃贿黜削,违弃其余鱼之旨也:彼诸人者,并其领袖,玄宗所归。其余桎梏尘滓之中,颠仆名利之下者,岂可备言乎!直取其清谈雅论,剖玄析微,宾主往复,娱心悦耳,非济世成俗之要也。

颜之推对魏晋清谈家的评论是否正确我们姑且不论,他所说的"宾主往复",也就是上文所说的客主之谈,他认为这是一种"剖玄析微"的通行方法。但清谈中的"客"、"主",位置并不固定,在同一场清谈中时有变化。《世说新语·文学》五六:
殷中军、孙安国、王、谢等能言诸贤,悉在会稽王许,殷与孙共论《易》象,妙于见形,孙语道合,意气干云,一坐咸不安孙理,而辞不能屈。会稽王慨然叹曰:"使真长来,故应有以制彼。"既迎真长,孙意己不如。真长既至,先令孙自叙本理,孙粗说己语,亦觉殊不及向。刘便作二百许语,辞难简切,孙理遂屈。一坐同时拊掌而笑,称美良久。

在这场清谈开始的时候,殷、孙二人为"客"、"主",刘惔来时,孙盛为"主",而刘惔为"客"。刘惔名声极大,孙盛自然惧怕也。所以刘惔一出现,孙盛的"竞技状态"就大不如前,结果没有发挥出"平时训练"应有的水平。
在口谈的过程中,"主"、"客"是主角,"主""客"之外的角色是配角。《世说新语·文学》二二:
殷中军为庾公长史,下都,王丞相为之集,桓公、王长史、王蓝田、谢镇西并在。丞相自起解帐带麈尾,语殷曰:"身今日当与君共谈析理。"既共清言,遂达三更。丞相与殷共相往反,其余诸贤略无所关。……

王导是"主",殷浩是"客",桓、王、谢等均是陪谈之人,是为配角之人物。有时,在清谈进行的过程中还有一位"裁判",他也属于配角。"裁判"的言功虽然未必在"主"、"客"之上,但也不同凡响:他善察微意,善究深理,能够说出"主"、"客"双方言而未尽甚至业已成于思而未能形于言的东西。《世说新语·文学》五三:
张凭举孝廉,出都,负其才气,谓必参时彦。欲诣刘尹,乡里及同举者共笑之。张遂诣刘,刘洗濯料事,处之下坐,唯通寒暑,神意不接。张欲自发无端。顷之,长史诸贤来清言,客主有不通处,张乃遥于末坐判之,言约旨远,足畅彼我之怀,一坐皆惊。真长延之上坐,清言弥日,因留宿至晓。……

张凭"自发无端",本来是想当"主"的,但刘惔根本不理睬这个无名小辈,所以他只能主动担任评判,沟通"主"、"客"的思想,他以其卓越的言功和理解力使人感到震惊。刘惔再也不敢小看他,于是将他请到"上坐",而此时的张凭也就成为"客"、"主"中的一员了。《世说新语·文学》九:
傅嘏善言虚胜,荀粲谈尚玄远,每至共语,有争而不相喻。裴冀州释二家之义,通彼我之怀,常使两情皆得,彼此俱畅。

裴徽也是担任"裁判"的角色。在"主"、"客"发生争论而又彼此难以理解、讲不清楚的情况下,他能够将双方的旨义表达得清晰无误,使他们的思想得以充分地交流和沟通,所以"主"、"客"双方对他都非常满意。显然,当这样的"裁判"要秉持公正,没有偏袒之心才好。
一般说来,清谈家聚谈,并不预先确定题目,而是临时拈题(参见王能宪《<世说新语>研究》,页123)。《世说新语·文学》五五:
支道林、许、谢盛德共集王家,谢顾谓诸人:"今日可谓彦会。时既不可留,此集固亦难常,当共言咏,以写其怀。"许便问主人:"有《庄子》不?"正得《渔父》一篇。谢看题,便各使四坐通。支道林先通,作七百许语,叙致精丽,才藻奇拔,众咸称善。于是四坐各言怀毕,谢问曰:"卿等尽不?"皆曰:"今日之言,少不自竭。"谢后粗难,因自叙其意,作万余语,才峰秀逸,既自难干,加意气拟托,萧然自得,四坐莫不厌心。支谓谢曰:"君一往奔诣,故复自佳耳。"

这些清谈名家事先并没有商定要谈什么,更没有确定《庄子》中的哪一篇,其选择题目完全是即兴式的。

(四) 口谈与佛家"讲经之制"

上文所引《世说新语·文学》五五,以"盛德"称支、许、谢等名士,显然是佛家的口气,这与《世说新语》的编纂者刘义庆笃信沙门有关;而在清谈方式上,东晋名流也已吸取了僧徒讲经的方法。《世说新语·文学》五七:
僧意在瓦官寺中,王苟子来,与共语,便使其唱理。……

所谓"唱理",即发出论题,以便讨论。这种说法正源于内典。《高僧传》卷一三《唱导·"论曰"》:
唱导者,盖以宣唱法理,开导众心也。昔佛法初传,于时齐集,止宣唱佛名,依文致礼。至中宵疲极,事资启悟,乃别请宿德,升座说法。或杂序因缘,或傍引譬喻。其后庐山释慧远,道业贞华,风才秀发。每至斋集,辄自升高座,躬为导首。先明三世因果,却辩一斋大意,后代传受,遂成永则。……

慧远"躬为导首"之时,已近东晋之末,王修、僧意早于他,故不会受其影响。但僧意是佛教徒,他对"唱导"之法不可能一无所知,"使其唱理"一语,便透露了这方面的信息。当时玄学与佛学已逐渐交融,故唱导之内容不仅有"宣唱法理,开导众心"的成份,也有玄学、清谈的因素。裴頠《崇有论》"唱而有和,多往复返"(《全晋文》卷三三),亦指"唱理"而言。《世说新语·文学》四0:
支道林、许掾诸人共在会稽王斋头,支为法师,许为都讲。……

"都讲"之称,后汉即已有之。《后汉书》卷三七《丁鸿传》:"鸿年十三,从桓荣受《欧阳尚书》,三年而明章句,善论难,为都讲,……。"此"都讲"指主讲学舍的人。新版《辞源》(页3112)释云:"魏晋以来,佛家讲经之制,开讲之时,以一人唱经,一人解释,唱经者谓之都讲,解释者谓之法师。""都讲"、"法师"乃佛家"讲经之制",但支、许是在谈玄(下文云"不辨其理义之所在"一语可证),显然佛门"讲经之制"已渗透到清谈之中,亦可视为一种"谈玄之制"(参见本文页39)。这种情况的产生并非偶然。当时名僧与名士交往频繁(参见孔繁先生《从〈世说新语〉看名僧和名士相交游》),名僧学习玄理,名士亦读佛经,乃是尽人皆知的事实。《世说新语·文学》二三:
殷中军见佛经,云:"理亦应阿堵上。"

殷浩认为佛理与玄理是相通的。在东晋的清谈名士中,殷浩在沟通玄、佛方面贡献是很大的。除殷浩外,清谈名士研读佛经者还有王珣、王珉和王坦之等人,但他们的佛学造诣都不如殷浩。玄学在东晋时代达到鼎盛,因而也就逐渐成为一种封闭的体系,逐渐丧失了原有的勃勃生机。殷浩等名士迅速、及时地接受、吸纳了佛学这种外来的异型文化的营养,从而为玄学输入了新鲜的血液。
支遁(314~366)是佛门中的玄论大师。他在勾通玄、佛方面所发挥的具大作用是可以和殷浩并驾齐驱的。对于支遁,我们多有涉及,此不具论。东晋末年的慧远(334~417)大师也是一位值得注意的佛学巨子。《世说新语·文学》六一:
殷荆州曾问远公:"《易》以何为体?"答曰:"《易》以感为体。"殷曰:"铜山西崩,灵钟东应,便是《易》耶?"远公笑而不答。

本条刘孝标注引张野《远法师铭》曰:"沙门释慧远,雁门楼烦人。本姓贾氏,世为冠族。年十二,随舅令狐氏游学许、洛。年二十一,欲南渡就范宣子学,道阻不通,遇释道安,以为师,抽簪落发,研求法藏。释昙翼每资以灯烛之费。诵鉴淹远,高悟冥赜。安常叹曰:'道流东国,其在远乎?'襄阳既没,振锡南游,结宇灵岳。自年六十,不复出山。名被流沙,彼国僧众皆称汉地有大乘沙门,每至,然香礼拜,辄东向致敬。年八十三而终。"又引《东方朔传》曰:"孝武皇帝时,未央宫前殿钟无故自鸣,三日三夜不止。诏问太史待诏王朔,朔言:'恐有兵气。'更问东方朔,朔曰:'臣闻铜者,山之子;山者,铜之母。以阴阳气类言之,子母相感,山恐有崩弛者,故钟先鸣。《易》曰:"鸣鹤在阴,其子和之。"精之至也,其应在后五日内。'居三日,南郡太守上书言山崩,延袤二十余里。"及《樊英别传》曰:"汉顺帝时,殿下钟鸣。问英,对曰:'蜀岷山崩,山于铜为母,母崩子鸣,非圣朝灾。'后蜀果上山崩,日月相应。"慧远与殷仲堪讨论的是《周易》的本体问题。他的"以感为体"的思想即来源于佛家的感应理论。他曾以心的感应来说明三报先后之不同:
受之无主,必由于心。心无定司,感事而应。应有迟速,故报有先后。(《三报论》,《全晋文》卷一六二)

在他看来,人是通过心灵来感受报应的,心要受到事物的感召,对事物有所感受,才有反应活动,感应有迟速,报应也就有先后。远公以佛理阐释玄理,以此为佛学争地位,其他名僧如康僧渊、于法开等人也都曾致力于玄、佛的沟通。在名士与名僧的共同努力下,玄学与佛学渐趋融合。在这种情况下,佛家"讲经之制"便渗透到清谈之中,成为清谈家广泛采用的清谈方式,当然也是意料中的事。

(五)口谈的音调

中古名士清谈,特别喜欢在音节和语调上下功夫,具体说来,就是要做到自然、和谐、流畅,所以他们往往对清谈语言着意修饰。《晋书》卷四二《王浑传》附《王济传》:
济善于清言,修饰辞令,讽议将顺,朝臣莫能尚焉,帝益亲贵之。

又《世说新语·赏誉》五三:
胡毋彦国吐佳言如屑,后进领袖。

本条刘孝标注:"言谈之流,靡靡如解木出屑也。"所谓"佳言",是指美丽而动听的辞藻,也就是王濛所说的"韶音令辞":
刘尹至王长史许清言,时苟子年十三,倚床边听。既去,问父曰:"刘尹语何如尊?"长史曰:"韶音令辞不如我,往辄破的胜我。"(《世说新语·品藻》四八)

"韶音令辞",谓声韵和雅的辞令,王濛口才好,在这方面占有优势;"往辄破的",是说善于揭示玄理的本质,刘惔平日深研玄理,所以他有这样的专长。本条刘孝标注引《刘惔别传》曰:"惔有俊才,其谈咏虚胜,理会所归,王濛略同,而叙致过之,其词当也。"清谈在语言艺术上的理想境界是辞理并茂。《世说新语·赏誉》一五二:

张天锡世雄凉州,以力弱诣京师,虽远方殊类,亦边人之桀也。闻皇京多才,钦羡弥至。犹在渚住,司马著作往诣之,言容鄙陋,无可观听。天锡心甚悔来,以遐外可以自固。王弥有俊才美誉,当时闻而造焉。既至,天锡见其风神清令,言话如流,陈说古今,无不贯悉。……天锡讶服。

在这里,"可听"之"言"与"可观"之"容"同样重要。此条刘孝标注引《续晋阳秋》:"珉风情秀发,才辞富瞻。"王珉纯粹是以富赡的才华和美好的言辞征服张天锡的。《世说新语·赏誉》一七:
王汝南既除所生服,遂停墓所。兄子济每来拜墓,略不过叔,叔亦不候。济脱时过,止寒温而已。后聊试问近事,答对甚有音辞,出济意外,济极惋愕;仍与语,转造精微。济先略无子侄之敬,既闻其言,不觉懔然,心形俱肃。遂留共语,弥日累夜。济虽俊爽,自视缺然,乃喟然叹曰:"家有名士三十年而不知!"……

所谓"甚有音辞",是说"音"既动听,"辞"也美丽,而这些对清谈来说都是很重要的因素。
清谈的语言音调通常是和缓、舒徐的,而士人也以此为美。《世说新语·文学》一九引邓粲《晋纪》曰:
(裴)遐以辩论为业,善叙名理,辞气清畅,泠然若琴琴。闻其言者,知与不知无不叹服。

余嘉锡先生说:"晋、宋人清谈,不惟善言名理,其音响轻重疾徐,皆自有一种风韵。"(《世说新语笺疏》,页210)既然如此,清谈语言的"音响效果"就已经具有独立的审美意义了。《宋书》卷四六《张邵传》附《张敷传》:
……善持音仪,尽详缓之致,与人别,执手曰:"念相闻。"余响久之不绝。张氏后进皆慕之,其源起自敷也。

"尽详缓之致",也就是尽量发挥"音韵详雅"的情致,仅仅是"念相闻"三字从张敷的口中吐出来,便能够产生久久不绝的余响,则张敷其人的况味,与铜琵琶铁绰板之大汉也就迥异其趣了。《南齐书》卷三四《庾杲之传》:"杲之风范和润,善音吐。"所谓"善音吐",也就是善于辞令。庾杲之吐纳音辞之风格,大概与张敷是相同的。
与一般的音调和缓的口谈不同,中古士人也常常进行"剧谈"。剧谈,就是畅谈、快谈,谈起来滔滔不绝,犹如飘风掠过长空,波涛奔涌江河,仿佛雷鸣电闪,暴雨倾盆,勇士拼杀,间不容发……。《世说新语·文学》四一:
谢车骑在安西艰中,林道人往就语,将夕乃退。有人道上见者,问云:"公何处来?"答云:"今日与谢孝剧谈一出来。"

本条刘孝标注引《玄别传》曰:"玄能清言,善名理。""剧",原指疾速,"剧谈"谓清谈时发语迅速,应对机敏,词锋相逼,气势压人。又同门七四:
江左殷太常父子并能言理,亦有辩讷之异。扬州口谈至剧,太常辄云:"汝更思吾论。"

本条刘孝标注引《中兴书》曰:"殷融字洪远,陈郡人。桓彝有人伦鉴,见融,甚叹美之。著《象不尽意》《大贤须易论》,理义精微,谈者称焉。兄子浩,亦能清言,每与浩谈,有时而屈。退而著论,融更居长。""口谈至剧",即是剧谈。葛洪《抱朴子》之外篇颇多关于"剧谈"的评述,例如:
剧谈则方战而已屈,临疑则未老而憔悴。(《崇教》)
管辂倾仰三斗,而清辩绮粲。……管辂年少,希当剧谈,故假酒势以助胆气。(《酒诫》)
玩凭河者,数溺于水;好剧谈者,多漏于口。(《重言》)

葛仙翁的个性不太适应剧谈,所以他对这种清谈之习评价不高。

(六)口谈之"番数"

清谈有"番'数,一难一答,谓之一番。口谈之几"番",相当于武人交手的几个回合。《世说新语·文学》四九:
人有问殷中军:"何以将得位而梦棺器,将得财而梦矢秽?"殷曰:"官本是臭腐,所以将得而梦棺尸;财本是粪土,所以将得而梦秽污。"时人以为名通。

一问一答,问者满意,答者惬心,时人亦赞许之,此即一番之谈。《世说新语·文学》六五:
桓南郡与殷荆州共谈,每相攻难,年余后但一两番,桓自叹才思转退,殷云:"此乃是君转解。"

一、两番之谈时间较短。桓玄本来不是殷仲堪的对手,但最初还有攻击论敌的力量,所以能够与殷仲堪终日谈论不辍,而一年以后只要一、两个回合便败下阵来。一般说来,在清谈双方旗鼓相当和彼此了解的情况下,清谈的"番"数是可以预见的。《世说新语·文学》六二:
羊孚弟娶王永言女,及王家见婿,孚送弟俱往。时永言父东阳尚在,殷仲堪是东阳女婿,亦在坐。孚雅善理义,乃与仲堪道《齐物》,殷难之。羊云:"君四番后当得见同。"殷笑曰:"乃可得尽,何必相同。"乃至四番后一通。殷咨嗟曰:"仆便无以相异!"叹为新拔者久之。

这两位清谈家的观点本来不同,但在四番之后,居然完全一致了。大概他们讨论的问题是从不角度出发的,所以殊途同归。
"番"数的多少通常是和清谈语汇的多少以及清谈时间的长短成正比的。晋人喜为长夜之谈,其"番"数虽无记载,但我们推想是不会少的。"番"数之多少,没有一定之规,主要根据讨论问题的实际需要来决定,长者未必皆佳,短者未必皆劣。但"番"数比较多的清谈,研讨的问题往往也比较复杂,因为复杂的问题通常只有长篇大论才能说清楚,而一、两番和三、四番的清谈,研讨的内容就要相对单薄一些。前引《世说新语·文学》五五谓谢安"自叙己意,作万余语,才峰秀逸,既自难干,加意气拟托,萧然自得,四坐莫不厌心","自叙己意",即"自为客主","作万余语",说明谢安之"自为客主"的"番"数很多。《世说新语·文学》四五:
于法开始与支公争名,后情渐归支,意甚不分,遂遁迹剡下。遣弟子出都,语使过会稽。于时支公正讲《小品》。开戒弟子:"道林讲,比汝至,当在某品中。"因示语攻难数十番,云:"旧此中不可复通。"弟子如言诣支公。正值讲,因谨述开意,往反多时,林公遂屈,厉声曰:"君何足复受人寄载来!"

本条刘孝标注引《名德沙门题目》曰:"于法开,才辩纵横,以数术弘教。"又引 《高逸沙门传》曰:"法开初以义学著名,后与支遁有竞,故遁居剡县,更学医术。"在这场学术辩论发生之前,于法开已经料到自己很难取胜,因而与弟子苦苦研习。他对弟子所做的"示语",即是"自为客主",他一方面扮演论敌支遁,一方面扮演其弟子,自难自解,直至自难而不能自解为止,这就是《小品》旧时的"不可复通"处。在他的精心策划下,支遁果然败北了。自己的门徒赢了支遁这位大名人,于法开终于出了多年憋在心里的一口恶气,也就有资本向人吹嘘了。《宋书·张敷传》:
初,父邵使与南阳宗少文谈《系·象》,往复数番,少文每欲屈,握麈尾叹曰:"吾道东矣。"于是名价日重。

既谓"往复数番",则可知二人辩论之激烈,绝非一、两番之谈所能比拟,但少文每"番"都处于劣势,所以说他"每欲屈",显然张敷的谈功要高出一筹。

(七) 口谈中的"通"

"通"字经常出现在《世说新语》描写清谈的条目中。就清谈而言,"通"字最基本的意义是指口头上的阐述和解释。《世说新语·排调》三二:
谢公始有东山之志,后严命屡臻,势不获已,始就桓公司马。于时人有饷桓公药草,中有远志。公取以问谢:"此药又名小草,何一物而有二称?"谢未即答。时郝隆在坐,应声答曰:"此甚易解。处则为远志,出则为小草。"谢甚有愧色。桓公目谢而笑曰:"郝参军此过乃不恶,亦极有会。"

徐震堮《世说新语校笺》(页431)云:"'过',《御览》九八九作'通',是。通,阐述也,屡见。'此通'犹言'此论'。"徐说,是。再如:
殷未过有所通,为谢标榜诸义,作数百语……(《世说新语·文学》二八)
支通一义,四坐莫不厌心;……(同上,四0)
谢看题,便各使四坐通。支道林先通,作二百许语,……(同上,五五)

余嘉锡先生说:"'通'谓解说其义理,使之通畅也。晋、宋人于讲经谈理了无滞义者,并谓之通。"(《世说新语笺疏》,页231)所言极是。当时以笔谈著名者,称为"名笔",以口谈著名者,称为"名通"。"名通"相当于名语、名言之类。如刘惔解释为什么好人少,坏人多的话被时人视为"名通"(《世说新语·文学》四六)殷浩释梦之言,时人也以为"名通" (同上,四九)。由阐述、解释的意义,又派生出另一种意义,即解释得清楚、阐述得明白,也称为"通"。例如:
客主有不通处,张乃遥于末坐判之,……(《世说新语·文学》五三)
承言理辩物,但明其旨要,不为辞费,有识伏其约而能通。(同上,《品藻》一0刘孝标注引《江左名士传》)

"约而能通",指言辞虽少而能解释明白,说理透彻;"不通处",指解释不清的地方。"通"又指通晓和理解,例如:
三乘佛家滞义,支道林分判 ,使三乘炳然。诸人在下坐听,皆云可通。支下坐,自共说,正当得两,入三便乱。今义弟子虽传,犹不尽得。(《世说新语·文学》三七)
(朱诞)体履清和,黄中通理。(同上,《赏誉》二0刘孝标注引蔡洪集载洪《与刺史周俊书》)

"可通",谓可以理解、听懂;"通理",指通晓事理。

(八) 口谈的美境

清谈的艺术胜境,我们今日是难以体味到的。我们看晋人之口谈:
殷中军为庾公长史,下都,王丞相为之集,桓公、王长史、王蓝田、谢镇西并在。丞相自起解帐带麈尾,语殷曰:"身今日当与君共谈析理。"既共清言,遂达三更。丞相与殷共相往反,其余诸贤略无所关。既彼我相尽,丞相乃叹曰:"向来语乃竟未知理源所归。至于辞喻不相负,正始之音,正当尔耳。"明旦,桓宣武语人曰:"昨夜听殷、王清言,甚佳,仁祖亦不寂寞,我亦时复造心;顾看两王掾,辄翣如生母狗馨。"(《世说新语·文学》二二)
支道林、许掾诸人共在会稽王斋头,支为法师,许为都讲。支通一义,四坐莫不厌心;许送一难,众人莫不抃舞。但共嗟咏二家之美,不辩其理之所在。(同上,四0)

晋人重视清谈本身的美,而对于"理之所在"并不十分关心。王导与殷浩清谈竟达三更,最后还是"未知理源所归",也就是没有说清楚道理何在,但他们并不以此为憾事,因为他们要的就是"辞喻不相负"的论辩效果,也就是辩论求胜而互不服输。他们认为"正始之音"的要旨即在于此。我们看晋人的口谈,一般持续的时间都特别长。孙盛与殷浩清谈,至暮忘食(《世说新语·文学》三一);刘惔与张凭"清言弥日","留宿至晓"( 同上,五三);裴頠每与从弟裴邈清谈,"终日达曙"( 同上,《雅量》一一刘孝标注引《晋诸公赞》);卫玠"至武昌见王敦,敦与之谈论,弥日信宿"( 同上,《赏誉》五一刘孝标注引《玠别传》);乐广与潘京在洛阳"共谈累日"(《晋书》卷九0《良吏列传·潘京》)。时间既长,则劳费心神,难免疲惫。《世说新语·文学》一一:
中朝时有怀道之流,有诣王夷甫咨疑者,值王昨已语多,小极,不复相酬答,乃谓客曰:"身今少恶,裴逸民亦近在此,君可往问。"

本条刘孝标注引《晋诸公赞》曰:"裴頠谈理,与王夷甫不相推下。"裴頠是清谈名家,其《崇有论》驰誉当时。《世说新语·文学》一二:
裴成公作《崇有论》,时人攻难之,莫能折,唯王夷甫来,如小屈。时人即以王理难裴,理还复申。

本条刘孝标注引《晋诸公赞》曰:"自魏太常夏侯玄、步兵校尉阮籍等皆著《道德论》,于时,侍中乐广、吏部郎刘汉亦体道而言约。尚书令王夷甫讲理而才虚,散骑常侍戴奥以学道为业,后进庾敳之徒,皆希慕简旷。頠疾世俗尚虚无之理,故著《崇有》二论以折之,才博喻广,学者不能究。后乐广与頠清闲,欲说理,而頠辞喻丰博,广自以体虚无,笑而不复言。"又引《惠帝起居注》曰:"頠著二论,以规虚诞之弊,文词精富,为世名论。"可见裴頠是极善于笔谈的。在口谈方面,王衍也占不了太大的优势,所以对他很佩服,在清谈过劳之际,便将向他请教的人打发到裴頠那里去了。由于清谈大都在夜间进行,所以对那些身体羸弱而谈瘾极大的清谈家来说,它是很有害,甚至是很危险的事。《世说新语·言语》七九:
谢胡儿语庾道季:"诸人莫当就卿谈,可坚城垒。"……

耗精费神,睡眠不足,自然要影响身体健康。《世说新语·赏誉》五一:
王敦为大将军,镇豫章,卫玠避乱,从洛投敦,相见欣然,谈话弥日。于时谢鲲为长史,敦谓鲲曰:"不意永嘉之中,复闻正始之音。阿平若在,当复绝倒。"

本条刘孝标注引《玠别传》曰:"玠至武昌见王敦,敦与之谈论,弥日信宿。敦顾谓僚属曰:'昔王辅嗣吐金声于中朝,此子今复玉振于江表,微言之绪,绝而复续。不悟永嘉之中, 复闻正始之音。阿平若在,当复绝倒。'"这位兴微继绝的卫玠,便为清谈事业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卫玠始度江,见王大将军,因夜坐,大将军命谢幼舆。玠见谢,甚说之,都不复顾王,遂达旦微言,王永夕不得豫。玠体素羸,恒为母所禁,尔夕忽极,于此病笃,遂不起。(《世说新语·文学》二0)

所谓"微言"有两层含意:一是义理精微的言论,"寻微"、"造微"是晋人努力追求的清谈胜境,如王济听王湛清谈,"转造精微"(《世说新语·赏誉》一七),王濛称支遁"寻微之功,不减辅嗣"(同上,九八),皆是此意;二是语言细致、逻辑严密的清谈,裴遐"理致甚微"( 同上,《文学》一九),刘惔"语审细"(同上,《赏誉》一一六),即是此意。可见"微言"不同于泛泛的清言,谈起来当然格外疲劳。至于"达旦微言",卫玠这位"璧人"又如何承受得了!他本来体质不好,所以很少与外人相酬对,母亲也禁止他清谈,但这次破了例,大概是因为初来江东,想要显示一下谈功的缘故,没想到居然送了命!《世说新语·文学》三九:
林道人诣谢公,东阳时始总角,新病起,体未堪劳,与林公讲论,遂至相苦。母王夫人在壁后听之,再遣信令还,而太傅留之。王夫人因自出,云:"新妇少遭家难,一生所寄,唯在此儿。"因流涕抱儿以归。谢公语同坐曰:"家嫂辞情慷慨,致可传述,恨不使朝士见!"

王夫人深知清谈之苦,故不避众多的男人,将儿子谢朗从唇枪舌剑之中抢救出来。似乎是清谈之风流雅事,有时亦"毒如蛇蝎",王夫人对此是洞明于心的,所以对谢朗的谈癖防犯甚严。
晋人在清谈方面花费大量时间,实际上是为了充分体味清谈的美好境界,同时也是为了充实自己的生活,因为增加了生命的密度,也就等于延续了生命的长度。法国哲学家丹纳在评论古希腊哲学时说:"……值得注意的是他们对辩证法本身的爱好,他们不因为长途迂回而感到厌烦;他们喜欢行猎并不亚于行猎的收获,喜欢旅途不亚于喜欢到达终点。"(《艺术哲学》,页253)他还说:"哲学在希腊是一种清谈,在练身场上,在廊庑之下,在枫杨树间的走道上产生的;哲学家一边散步一边谈话,众人跟在后面。他们都一下子扑向最高的结论;能够有些包罗全面的观点便是一种乐趣,不想造一条结实可靠的路;他们提出的证据往往与事实若即若离。……微妙的甄别,精细而冗长的分析,似是而非的难以分清的论点,最能吸引他们,使他们流连忘返。他们以辩证法,玄妙的辞令,怪僻的议论为游戏,乐此不疲;他们不够严肃;作某种研究决不是只求一个固定的确切的收获……真理是他们在行猎中间常常捉到的野禽;但从他们推理的方式上看,他们虽不明言,实际上是爱行猎甚于收获,爱行猎的技巧,机智,迂回,冲刺,以及在猎人的幻想中与神经上引起的行动自由与轰轰烈烈的感觉。……"(同上,页269~270)丹纳的论述极为精彩,对我们理解晋人的清谈(主要是口谈)有重要的启示意义,特别是"爱行猎甚于收获"、"喜欢旅途不亚于喜欢到达终点",这两句话颇能传达中古士人清谈之妙。换言之,清谈名流们热爱的是清谈的过程,这个过程越漫长、越曲折就越好,至于真理,不过是"常常捉到的野禽"而已。士人们喜欢任性而动,不由路径,清谈实际上也从一个侧面体现了他们的玄学人生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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