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念祺
一本经济学著作,印了1000册,在四分之一个世纪里,真正在市场上出售的,不到200册。其他买者,或是世界各大学图书馆,或是作者自己,还有他的学生和朋友。而当它的版权最终交还作者时,作者同时还得到了20余册没有售出的"余货"。可就是这样一本"滞销可能破了世界纪录"的书,在它出版后的30年里,每年被引用大约20次,并被好些同行认为是时下流行的合约理论的"始作俑者"。如今,这本当初用英文写成的著作,终于译成中文出版。它就是《佃农理论》。作者是大名鼎鼎的张五常。
《佃农理论》的中译本,真正读得懂的人大概也是很少的。而就凭它还是关于佃农的理论,一些自以为是看得懂的人,也未必有兴趣看它。只是这中译本序言中讲很多关于《佃农理论》的往事,那一定会吸引很多的读者,尽管他们中的大多数人对经济学可能一窍不通。
三十多年前,在洛杉矶加州大学,作为一名经济学博士生,张五常先生因为这本《佃农理论》的写作,曾有过在我们看来是非凡的经历。当时,他提交了一个11页纸的论文大纲。但是因为他的论点,与二百年来的租佃理论不合,在一个大约40个人的研讨会上,他受到了非常严重的非难。当时,教授们只看了他的论文大纲第1页的六个结论,就认为他肯定错了。在大约两个小时的争论之后,有位教授提出,他教过张五常,知道他决不会"错得那样容易"。而另一位名叫赫舒拉发的教授,则建议大家:"不要管第1页的六个结论,我们要从第二页的分析开始。"然后,他就张五常的具体分析不断提问。可时,当教授们看到论文大纲的第4页时,又纷纷与张五常争论起来。研讨会持续了5个小时,教授们才纷纷散去;但也还有教授,要继续与张五常争个明白。当晚11点多钟,心情不好的张五常,给赫舒拉发教授挂了个电话,说自己感到很失望。但教授告诉他:"其他人怎样想我不知道,但我就没有见过自己的学生有这么精彩的论文。"这以后,张五常的导师阿尔奇安,把他的论文大纲拿到课堂上跟学生们讨论。一个月后,他通知张五常,说论文可以动笔了。
《佃农理论》初稿写出后,有一件令张五常一生都受益的事,就是阿尔奇安教授将他的文稿"改得面目全非,用铅笔写得密密麻麻,没有一句完整无改的"。当时,他真要哭出来了。回到家中,他惘然若失。但晚饭后当他细读阿尔奇安教授在他的文稿上的修改和质疑时,"越看越心惊,越看越佩服"。一直看到第二天上午11点钟,他已完全消化了教授的评语。"就这样,一夜之间我判若两人。"张五常为此激动不已。他声称自己是在看了阿尔奇安的评语后,才恍然大悟,"知道舞文弄墨是大忌!模棱两可的字一概不能用,术语一定要有所解,思维要连贯,文字要简单,也要直写。",后来,他的这篇论文写得"手起刀落、开门见山"。他把这归功于阿尔奇安教授的教诲。令他非常得意的,是当他论文的第一章第二稿完成时,阿尔奇安曾经告诉他:"将来替你写推荐信时,我会说你懂得写明朗的文章。"
1967年3月,张五常获得了芝大每年一个的博士后奖金。后来有人告诉他,芝大的D.J约翰逊教授在看了他的论文第一章后,就不考虑其他的申请人,只等着他的申请信。这位约翰逊教授,是当代的农业经济大师,而他的佃农理论,正是张五常全盘否定的,而且"下笔甚重"。对此,张五常说道:"胸襟如此,使我肃然起敬。"
张五常的佃农理论,其实并不仅仅是关于佃农的理论。这个理论所强调的是:"只要合约安排本身是私人产权的不同表现形式,不同的合约安排并不意味着资源使用的不同效率。"他对于这个问题的论证,当时就有学者预言,它"可能把经济学改变些什么"。事实证明,这位学者的预见是对的。但是张五常也告诉读者,自己当时的这一研究,所涉及的"风险"问题,虽有"含义",却"不能被验证,理论的解释力是零";而所涉及的"卸责"问题,其实"是在有交易费用的局限下,大家要争取个人最大利益的结果";只不过"如果我们知道真实世界的局限转变,就不用谈什么卸责了"。在张五常看来,他当年关于卸责问题的讨论,成为今日经济学中博奕理论的"导火线",但这个"博奕理论漠视了真实世界的交易费用的调查,误入歧途,也行不通"。
张五常非常引为得意的是,他求学时,洛杉矶加州大学经济系虽然还籍籍无名,但当时他有七、八个同学都是上上之选,大家终日在一起研讨,"功力也差不到哪里去"。而当时加大的阿尔奇安、赫舒拉发和布伦纳,后来都"变得举世知名"。特别是阿尔奇安和赫舒拉发的"合并教导","纯从经济学上最重要的价格理论方面看",是非常难得的。回忆《佃农理论》的写作,张五常说,真正因难的,是怎样去验证自己提出的佃农理论,"要是理论的主要含义被事实推翻了,理论怎样精彩也无补于事。"而这一点,正是阿尔奇安和赫舒拉发两位教授对他的严格要求。至于在他后来的研究历程中,"弗里德曼如神似鬼"般的向"浅中求"的"思想法门",对他也有"排山倒海而来的"影响。而对科斯,他同样注意"去学他的思想方法"。他宣称:"科斯和我的文章,没有一篇是空空如也的。走这路的人很不幸,是到退休之际世事知得最多,以至数之不尽的文章没有机会写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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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所说,都取自张五常对《佃农经济》的回顾。这篇中译版的序,张五常在无意识中,把它写成了自传的"一个片段"。他说:"这片段是我平生最愉快的时刻,动起笔来如长江大河,滔滔不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