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下你的墓志铭

作家毕淑敏和大学生谈生论死

 


    □我觉得中国人太讲究生存的数量,而不在乎生存的质量 

    □人生本没有意义,每个人必须为自己的人生确定意义 

    □死亡是一个自然的现象,现在却被工业化了 

    毕淑敏说,她从来没和这么年轻的朋友谈过生死,她没有把握大学生对这个题目是否有兴趣,而我们这个民族是不喜欢谈死亡的,只谈人生的几大乐趣,就是福、寿、禄。但是,当她站在大连大学礼堂的讲台上时,惊讶地发现,这个上下两层,能容纳一千多人的礼堂里,连过道中都挤满了年轻的面孔。 

    人生就是走向死亡的过程 

    为什么要和大学生谈生论死?“因为人的生存就是一个走向死亡的过程。无论你有多么美好的愿望,多么奇异的幻想;无论人类怎样通过神话,甚至现代的克隆技术去追求不死,人的生命终究有一个限度。当我们思索这个向着死亡的存在时,便会感到与生俱来的焦灼和恐惧。不论你是年轻还是年老,每活一天,就是向死亡逼近一天。我们要面对这个现实,思考如何让我们的存在变得更有价值,更有意义。”毕淑敏的开场白,将全场带入凝重的氛围之中。 

    毕淑敏说:“中国人有一句话说‘好死不如赖着活’,我不喜欢这句话。我觉得中国人太讲究生存的数量,而不在乎生存的质量。但一个人的生命价值不在于它的长度,而在于它的深度和高度。尊严地活着和尊严地死去是一个人整体价值不可分割的部分。” 

    毕淑敏告诉大学生,台湾学者杨国枢1994年在大学首开死亡学课程,他想可能没人来听,所以贴出海报说有100人就开课,没想到来了300人。为什么现代人对死亡越来越关注?杨国枢总结了四点原因:一是人类永远对死亡充满了好奇;二是现代人的苦闷;三是现代社会压力太大;四是许多人探索死亡是为了探索生命的意义。 

    生命不因外在而宝贵 

    人生有何意义?这是当代大学生最关心的问题之一。“人生本没有意义,”毕淑敏的回答赢来大学生的一片掌声。但掌声过后,毕淑敏的话又让大学生们陷入思索当中:“没有人会替你确定人生的意义,但如果你无法确定人生的意义,你将一辈子活在无意义状态里面。大到每一天,小到每做一件事,你都会感到无名的痛苦,因为你不知道往什么地方走。所以,每个人必须为自己的人生确定意义。” 

    讲到这里,毕淑敏请大家拿出纸来,在上面画一条横线,在左边的起点上写上“0”,代表出生,在右边的终点上写下自己打算活到的岁数,代表死亡;再在横线上画出自己现在年龄的坐标,然后在已经活过的日子里,写下自己做过的最出色的事情;在还没有活过的日子里,写下今后最想做的三件事。 

    毕淑敏请愿意和大家分享的同学走上讲台。一个男生走上来,说他今年21岁,此前没有什么成功的事情;打算活到60岁;在21岁到22岁之间,想找一个心爱的人,22岁以后要大力发展自己的事业,做一个对社会、对自己有用的人。毕淑敏问他:“为什么你说21岁以前没有成功的事情?考上大连大学你不觉得成功和骄傲吗?”在同学们的掌声中,这位男生也兴奋起来:“是的,很光荣,很高兴!” 

    一位男生从二楼跑下来,他气喘吁吁地自我介绍说:“我来自云南省一个边远的山区。对于生和死,我追求的是生命的质量,而不是它的长短。21岁以前,我做过的最成功的事就是走出家门,从南方闯到北方,来到这座高楼林立,环境优美的现代化校园,我今后打算把我的生活过得更加充实。”毕淑敏幽默地问:“你能说得具体点吗,比如是否准备得诺贝尔奖什么的?”男同学充满信心地说:“不排除这种可能,我会尽我最大的努力!” 

    “最值得我骄傲的是,初中毕业工作了一段时间后,我决定考大学,考了三年终于考上了!” 

    “20岁的我最自豪的是,每次到一个新学校都是我自己去的,包括这次上大学,也是我一个人从遥远的南方乘火车来到大连的。” 

    …… 

    同学们接二连三地走上讲台。毕淑敏说:“你们谈了很多,那么真切、诚恳,我非常高兴和感动。有些同学对自己20岁以前的成功估计不足。我觉得你们从一个不懂事的婴儿,成长为一个茁壮的青年,有了知识、体力和理想,有了是非标准,有了今后生活的蓝图,这都是非常宝贵的东西。我希望同学们对这条生命线做些反思,还可以和朋友分享生命的计划。一个人要爱自己,要看到自己的长处。也许我们的个子不够高,长得不够英俊,或头发不够黑,皮肤不够白,我们会有种种不如意的地方,但生命不是因为外在的东西而宝贵。我们既然是独立的个体,有自己的大脑,就可以决定自己的生命放射出怎样的光芒。” 

    让死亡回归家庭 

    当话题从如何“生”转向怎样看待“死”时,毕淑敏说:“死亡是什么?死亡是一个自然现象,就像现在是秋天,我们在大连大学的校园里走,会看到黄色的树叶飘然落地。在前工业社会,我们能看到老人在家里死去,死亡是整个生活结构的一部分。但现在死亡都到哪里去了呢?死亡都被送到医院里去了,临终的人身上插满了管子。这是一种工业化的死亡。我去美国访问一些研究死亡的机构和临终关怀医院,他们正发起一个运动,让死亡回归家庭。让一个人在他非常熟悉的环境中安然地、有尊严地结束他的生命,周围的亲人也用安祥的态度来接纳这个过程,我觉得这是对生命整个过程的一个呵护。” 

    毕淑敏并不想美化死亡,她说:“死亡为什么会让我们感到恐惧?除了它会让我们有不洁的联想等生理上的因素外,最核心的恐惧就是丧失。其实,人生有许多丧失,比如失恋,失去友谊,这些都是小的、局部的丧失,死亡就是最后一次丧失。只有直面死亡,你才会有勇气面对人生当中的一个个坎坷和丧失。” 

    “让我们再来做一个游戏,”演讲结束前,毕淑敏请大学生们再拿出纸来,给自己写一个墓志铭。 

    “如果我死了的话,墓碑上应该刻的是‘在奇迹中生活过的人’。我觉得我能活在这个世界上,本身就是一个奇迹。” 

    “‘我爱过,我哭过,我活过,我是一个完整的人。” 

    “我不是一颗流星。” 

    …… 

    年轻的大学生用诗一般的语言表现他们对人生的思考。 

    毕淑敏打开自己的本子,用一段哲人的话作为结束:“死亡将导致我们的毁灭,但对死亡的察觉,又能拯救我们。追寻生命意义的价值感和目的,是人类最显著的特性。能够存在于孤独、并且必须面对死亡的世界上,才是我们最真实的挑战。” 

                                                          (于进才 )

                     《中国青年报》 2000年11月2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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