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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开诚

说诗中之草

说“痴”

说诗中之草  

   在一次讨论环保和绿化的会上,有同志指出草是个好东西,对优化人类生存环境有益;然而草在人的心目中却受到轻蔑,以至名声不佳,如说草草了事、草菅人命、草木皆兵,以及草率、草莽、潦草,乃至大草包、大毒草,甚至提出斩草除根,对草实在太不公平了。

  这番话使人很感兴趣。过后想想,草在人们口语中虽常有贬义,但在传统的诗文创作中却颇受优待,往往写得含有美感并寄以深情。

  《楚辞》淮南小山《招隐士》说“王孙游兮不归,春草生兮萋萋”,此二句是写睹草色而思离人,愁绪幽深。从那以后,古诗文中凡写到离别远行、抒述离愁别恨,就总要以草来作寄托或映衬。如汉乐府《饮马长城窟行》“青青河边草,绵绵思远道”;《古诗十九首》之二“青青河畔草,郁郁园中柳”、之十二“风动地起,秋草萋以绿”;南朝梁江淹《别赋》“闺中风暖,陌上草熏”、“青草碧色,春水绿波,送君南浦,伤如之何”;南朝梁丘迟《与陈伯之书》“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唐李白《灞陵行送别》“送君灞陵亭,灞水流浩浩,上有无花之古树,下有伤心之春草”;唐白居易《赋得古原草送别》“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远芳侵古道,晴翠接荒城。又送王孙去,萋萋满别情”;南唐冯延巳《南乡子》“细雨湿流光,芳草年年与恨长”;近人李叔同《送别》“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等等,都是脍炙人口的名句。至于写草何以常与离别羁旅相联系,这固然因为淮南小山《招隐士》开其先例,虽是汉人之作而被收入《楚辞》,影响深远;但更起作用的还在于草本身的特征:“一年一度春草绿”,鲜明表现时序之流转,易于触动久别的忧思;再则在空间的展布上,碧草连天,似将人的思念引向远方,遥无涯际。乐府“青青河边草,绵绵思远道”、白居易诗“远芳侵古道,晴翠接荒城”,表现此种情景最为尽致。

  草的形象除了常与离别相联系,在其他诗作中也多有所见。如南朝宋谢灵运《登池上楼》中的“池塘生春草”,是历来公认的佳句,作者甚至自称“语有神助”;其佳处即在于作者因久病而昧于节候,偶然揭开窗帘观看外景,池塘中新绿的春草特别引他注意,由此意识到窗外已是一派春意,那春草也就显得分外富有生机。所以此句虽似平平道来,却是相当准确地表现了诗人在特定情景中的某些感受。又,唐刘禹锡《金陵五题》中的“乌衣巷”篇写道:“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此诗本为怀古而作,对历史上的兴衰变迁表现了深沉的感慨;而那桥边野草、巷口斜阳,就很出色地烘染了相应的气氛。在诸如此类的诗作中,草的形象都显得很有诗意和感情色彩。

  草有时还成为诗人专咏的对象。近人王国维《人间词话》说:

  “人知和靖(林逋)《点绛唇》、圣俞(梅尧臣)《苏幕遮》、永叔(欧阳修)《少年游》三阕为咏春草绝调,不知先有正中(冯延巳)‘细雨湿流光’五字,皆能摄春草之魂者也。”其中林、梅、欧三阕即是专门咏草之作,草成为词中的“主角”,与人生的离愁别恨相交融。如林说“余花落处,满地和烟雨”、“萋萋无数,南北东西路”,梅说“落尽梨花春又了,满地残阳,翠色和烟老”,欧说“阑干十二独凭春,晴碧远连云。千里万里,二月三月,行色苦愁人”,都高度准确地刻划了草的形性或姿色,深刻表现了传统的寄托意义,故谓之“能摄春草之魂”。又当代流行歌曲,往往有俚俗不通之词,而所闻《小草》一曲,其歌词的确是一篇咏草的佳作,词曰:“没有花香,没有树高,我是一棵无人知道的小草。从不寂寞,从不忧伤,你看我的足迹走遍天涯海角。春风啊春风,你把我吹绿;阳光啊阳光,你把我照耀;河流啊山川,你哺育了我;大地啊母亲,把我紧紧拥抱。……”

  此诗既含深情,又有哲理;不但充分表现了小草的“自身价值”,又以其创新构思突破传统格调而富有时代特色;流露在字里行间的还有诗人的温厚之旨。

  以上诗文之所以能将草写得极妍尽致,皆因作者有较高的人文素养,情感丰富而意趣清远,故而普普通通的小草乃由诗人彩笔而被赋予美学以至文化的意义,在传统文化中成为婉转表现某些民族心理的优美形象。我们现在因环保意识的加强而开始重视草,这固然表现了对生活质量和身体健康的关心,但主要还停留在生理意义的追求上。

  倘若通过全民人文素质的提高和传统文化的发扬,把对草的重视由科学的考虑扩展到文化的考虑,从生理保健的层面提高到情思意趣的层面,那么人们对草的认识就会有更为丰富的内容,环保绿化也将具有更加深刻的意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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