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围棋史和棋谱撰著
明代的围棋史著作,主要有王世贞《弈旨》、《弈问》,冯元仲《弈旦评》、《弈难》。此外,还有王穉登《弈史》一卷,历述古来弈品叙次,甚为简洁。其末附辨论一则,驳诸书附会神奇之说,亦颇中理。
有关我国围棋史方面的论述,明代以前还不见有人系统写过。宋朝范仲淹虽立志云:“吾当著棋史。”但大约也未能动笔。王世贞等人立志于围棋史著述,是明代围棋热潮的一个必然结果。这些著作从围棋起源一直写到明朝,其特点是将历代围棋代表人物依次串连,并作精要评论,但评论的重点则放在明朝。虽然写得都很简略,但也大致勾勒出我同围棋两千余年的概貌。
(1)王世贞《弈旨》、《弈问》
王世贞(1526—1590),字元美,号“凤洲”、“弇州山人”。太仓(今属江苏)人。明代著名文学家。嘉靖二十六年进士,官至南京兵部右侍郎、邢部尚书。与李攀龙、谢榛等人倡导文学复古运动,史称“后七子”。
王世贞活动的年代,正棋坛无比兴旺,永嘉、新安、京师三派鼎立,群雄纷争之际。王世贞既好围棋,曾亲睹国手颜伦对弈,又与新安派程汝亮、京师派李釜(时养)交好。世贞经常与李釜讨论有关围棋的问题,纵谈古今的高手及当时三派棋手的特点。《弈问·序》云:
余既与李时养论弈,归而臆数其人与品,手书贻之。乃其事有奇而未可据者,因再疏一通为《弈问》,俟后博考传记,毋妨再续也。
这里说的是他写《弈旨》、《弈问》的经过。《弈旨》有云:“吾请得为时养略言之……”,又云:“余因作《弈旨》,手书一通贻时养。”可见《弈旨》是为李釜而作。大约世贞与李釜论弈,受到启发或受李釜之托,归而写《弈旨》后因余兴未尽,又将“其事有奇而未可据者”,再写为《弈问》。
《弈旨》从“尧造围棋,丹朱善之”写起,叙述历代围棋兴衰及代表人物,虽简而约却包罗完备,以一千余言,即概括两千余年的围棋史,确是手笔不凡。其于明代叙述较详,尤其是正德、嘉靖年间,棋坛流派,特点以及各派棋手之变迁,皆有中肯的论述。世贞似乎对当时的国手十分折服,他将《弈旨》贻时养,“谓与颜而程四子者,不知于古何如,以当明第一品无愧也!”言外之意是说,今天与颜伦、程汝亮受四子的人,大约可以和古代高手相比肩,未免溢美之过甚。
《弈问》的内容,主要是对围棋史上的一些疑难问题予以解答,其中不乏独到的见解。例如:顾师言三十三着胜日本国王子,世贞持怀疑态度。对僧一行所说“四语乘除,人人国手,”以及陆子静一悟河图数而胜国手等事,世贞认为是不可能的。围棋艺术有其独特性,其它学问虽可触类旁通,有所启发,但要达到国手的水平也是十分困难的。如若将各类事物的共性混为一谈,忽略各自的特性,认为精于数学就能成为国手,显然是错误的。对于南北朝时范宁儿胜王抗、宋时祝不疑胜刘仲甫,世贞认为不是胜在棋力上,而是胜在“有心”和“乘暇”等机会上,大抵是公允之论。又如王粲、陆琼“覆局”,历来被吹得神乎其神,世贞认为:这并不表明他们的棋高,只是善于记忆罢了。《弈问》最后云:
问:孟坚之有旨也,应璩之有势也。马融、曹攄、王粲、刘恢、蔡洪、梁宣之有赋也,李尤之有铭也,高品哉?曰:唯永嘉林生(林应龙)有集焉,而品第五也。此工于文者也,非与于品者也,问:吾子何如?曰:犹之乎数子而已矣。
在这里,世贞承认自己的棋艺水平不高,但认为写围棋著述不必非棋品高不可,即所谓“此工于文者也,非与于品者也”。世贞自许可与马融、王粲、应璩等人同列,意在表明自己著述围棋的志愿。以他文坛领袖的地位,又于围棋深有研究,要写棋史方面的著作,自是“当今之世,舍我其谁”了。
(2)冯元仲《弈旦评》
冯元仲,号嫩民次牧氏,生卒,籍贯及事迹不详。《弈旦评》于明中后期国手写至林符卿,而未及过百龄,则《弈旦评》当写于符卿擅名而百龄未显之时。冯元仲曾与雍皞如、林符卿交往,大约也属于爱好围棋而工于文者之流。
王世贞《弈旨》曾“戏李(釜)以李广,程(汝亮)以程不识”,《弈旦评》对此似有微词,其序云:
……世有韩(信)、岳(飞)、程(不识)、李(广)、以目皮相,恐长诃之血雠哉,乃退而作《弈旦评》。
意思是说,以围棋艺术比拟战争兵法,以国手比拟战将,不免肤浅。大约冯元仲于王世贞《弈旨》不太满足,故又写《弈旦评》,实际是在《弈旨》的基础之上,重写一篇简明的围棋史。
考《弈旦评》的内容,开篇云:“凡制必原所始,不忘本也。今追尊陶唐氏、有虞氏为弈帝……”,则比《弈旨》“尧造围棋”,在时间上有所推前;其叙明朝棋坛变迁,写至雍皞如、苏具瞻、林符卿,则比《弈旨》只写到永嘉、新安、京师三派,时间上又有所推后。但这只是就时间而论,也不免皮相。实际上,《弈旦评》比《弈旨》在内容和写法上有较大的突破。《弈旨》主要以各个时期的代表棋手为主线,串连在一起。《弈旦评》除代表棋手外,又增加了有关围棋方面的典型人物及典型事例,以及棋谱、诗赋、典故等等。从写围棋史的角度考虑,如果把围棋史只写成代表棋手的传记史,自然是不够的。欲概括一个时期或朝代围棋的发展,首先要阐明相应时期围棋总的情况,诸如普及与提高、棋坛变迁、影响围棋发展的各种因素、代表棋手对历史遗产的继承和创新等。因此,有关围棋的各个方面,包括各类典型人物及事例、棋谱、诗赋、小说、典故等都是围棋史的重要内容。忽略这些方面的研究和分析综合,只强调代表棋手,那就会以点代面、以偏概全。《弈旦评》的优点是比较全面地叙述中国围棋的演变,比《弈旨》更为内容丰富而脉络清晰。
《弈旦评》的另一个优点,表现在作者评价有关围棋的历史人物,敢于直抒己见。凡因下棋而牵涉到名利地位,一概斥以为非。文中有如下的评述:
乃若不韵,则王司空与子争道,担夫也。沈之才弄经被决,絫囚也。黄鲁直誓黔江,乡愿也。荆公不如且已,羸师也。崔慰祖辞拙,宿滑也。谢弘微投局于地、古弼捽刘树头、司马行酒曳遐,钝汉也。
乃若宵人者流,则羊毛保补郡,弄臣也。王叔文待东宫,妇寺也。陈遂偿博,僮仆也。候算路如安重霸,贾竖也。乱局如陈保,守钱虏也。伪输如李道古、故拙如孔熙光、不死不生如贾元,唼佞子也。
乃若五禁者管子、投具者陶荆州、迷风者贾谊、见智者淮南、旷日者韦曜、役心者李畋、惜寸阴者王隐之、不解著棋担粪者林和靖,非撮粪则朽人,非白丁则吠夜犬也,是皆俗物,来败人意者也。
冯元仲的这一段评论,或正确、或偏激,其主旨是把围棋推崇到很高的地位。但是,将陶侃、韦曜、王隐之那样提倡不以棋废日,以及林和靖那样不解下棋的人,一概斥为“俗物”,多少有一点过份。
《弈旦评》后附有《弈难》,“设为问答而寓言焉,如客难、宾戏、乌有、亡是类也”。内容大抵是作者对于弈棋的一些心得体会。
明代传世的棋谱较多。社会上围棋盛行,爱好者众多,对棋谱的需求大增。明代的棋家和一些爱好围棋的文人也重视棋谱的撰辑,重要的作品遂接连问世。比较著名的作品有过百龄《官子谱》、《三子谱》、《四子谱》,还有《适情录》、《石室仙机》、《弈正》、《弈志》、《弈薮》、《仙机武库》等。过百龄的作品和《适情录》,前面已陆续介绍,以下只略述其它著名的棋谱。
(1)《石室仙机》
《石室仙机》五卷,许谷编辑,约成书于正德、嘉靖年间。
许谷字仲诒,号石城居士,上元人,嘉靖十四年乙未京试会元。据王应奎《柳南续笔》云:
前辈中式有所谓元灯者,一脉相传,明眼辄能预定。闻唐荆川家居,薛方山上公车来别,荆川曰:“意君当作会元,但南京有许仲诒者,曾以窗艺来相证,君往须防其出一头地也。”及榜发,许果得元,方山第二。
可见许谷会试前,应制文已负盛名。许谷中会元后,曾任户部主事、南尚宝司卿。他在《石室仙机》序中说:“于修德辑文之暇闲,展楸枰,结高贤,以消余晷,亦可开拓性灵,遣谢尘俗。”无疑是围棋爱好者。但他又自谦说:“余不能弈。”意思是自己的棋艺水平不高。尽管如此,徐谷广搜前代遗谱,择录成书,于明代围棋作出很大贡献。
《石室仙机》是一部综合性棋谱,比较完整地收集了明代以前的围棋文献资料。内容包括历代诸家围棋赋文诀要、全局谱、受子谱以及各种开局、死活棋势。唯所选各局及图例,均未注明出处,也无评注,徐谷只是做了搜集编录的工作,限于水平,难以逐一校定核正。即以书中所载残局为例,其中瑕瑜互见,斑驳不纯,使人难免美中不足之叹。
(2)《弈正》
《弈正》四卷,雍皞如著。
皞如名熙世,号穆野,万历年间著名国手,以官子细腻见称。据《弈正》跋:皞如万历癸丑年三十岁,照此推算,他当生于1583年。
《弈正》全书分起手、满局、侵分、残局等部分。该书比明代其它棋谱有显著的进步,对“起手”的每种变化,进行了存优去芜的选汰工作。每变只选三、四式,其余均淘汰不录。这是皡如针对当时的棋谱内容杂芜、不切实用的缺点,有意识采取的步骤。皞如是著名棋家,故能从实战出发,将历代流传的“起手式” (类似定式)删繁就简,择取精华,结果《弈正》大受围棋爱好者的欢迎。相传书成之后,一时“洛阳纸贵”,成为万历年间最有影响的棋谱之一。
(3)《弈薮》
《弈薮》,苏之轼著。
之轼,字具瞻,明中后期著名棋子,以熟势见长,当时“海内遍有小苏之名”。
《弈薮》分礼、乐、射、御、书、数六卷。首卷载有社会知名人士题写的诗、文、序,时间从神宗万历至熹宗天启不等。可知从成书到付梓印行,经过很长一段时间,其时苏具瞻已入老年。
《弈薮》从第二卷起分为起手、全局、满局、侵分、残局等五部分。其中包括苏具瞻与同时高手角逐的若干对局,对于了解万历年间的棋艺水平,有相当参考价值。
(4)《仙机武库》
《仙机武库》八集,陆玄宇父子辑,名手朱玉亭、过百龄删削。成书于崇祯二年(1629)。
全书以金、石、丝、管、匏、土、革、木八字分集。书前有董中行序,略谓:“笔削主裁,百龄实执牛耳,残局之翻新增变,尤百龄呕心极苦者也。”从成书过程看,先由陆玄宇父子长期收集资料编成,所谓“积百年苦心,参以生平……所遇,集成今集。”但内容庞杂,“于中不无庸冗”,后经朱玉亭、过百龄等人悉心整理,“删其沓出”而定稿成书。因此,这部棋谱应视为集体合作的产物。
《仙机武库》是一部大型综合性围棋谱集,主要收集了明代名手对局,以及明人对棋艺的研究成果。其中如程白水遗局、苏具瞻《弈薮》、朱玉亭《手谭选要》等,皆世所罕见,赖此书以存其概。书中残局部分,乃过百龄心力所萃,有不少发人深省的创作。是研究明代棋艺的珍贵资料。
《仙机武库》在明、清之交深受广大围棋爱好者的重视,也是迄今流传最广的明代棋谱,这是和过百龄在棋界享有的巨大声誉分不开的。
(5)《弈志》
《弈志》,汪贞度辑。
贞度字本一,安徽休宁人。少时即聪颖过人,九岁入太学,十余岁工围棋,才学为时人所重。二十岁后进入政界,宦途一帆风顺。明末政局风雨飘摇,贞度曾捐献大量家资,以图挽救国事,但终于无补于明王朝的倾覆。
《弈志》初版于万历末年,可知是贞度青年时期的作品。清初顺治年间,贞度的儿子汪显熏又将该书重新整理,分为全局、变局、残局几部分付梓印行,遂使乃父的名字随《弈志》而传诸后世。
我国的棋谱历史悠久。明代以前的棋谱,如《忘忧清乐集》、《玄玄棋经》等,大都带有综合的性质,一般包括理论、常套、全局、侵分、死活等几个部分。可谓兼收并蓄,一部棋谱就是一本比较全面的围棋教科书。
明代的棋谱,在编写体例上,仍旧仿照前代的规制。其中虽然也不乏颇具影响的作品,但也有一部分棋谱往往辗转抄袭,内容重复冗杂,缺少新意和创见。这种情况可以从两方面加以分析:一、明代的棋家和文人十分重视棋谱的撰辑,因而问世的棋谱很多。撰辑者为自身的棋艺水平和思想水平所限,良莠不齐。有些人只满足于搜集资料,蹈袭前人的成说,不及校定鉴别,结果难免使作品流于一般化。二、明代的棋艺水平虽然较前代有很大发展,但是,仍旧沿袭传统“势子”布局的成规。因此这种发展只是在“势子”布局的范围之内,向精细的方向前进,很难有实质性的突破。表现在棋谱上,也就必然是缺少新意和创见。这个问题之所以在明末变得尖锐起来,是由于相应时期,日本的围棋取得突飞猛进地发展。日本彻底摈弃了中国的“势子”布局,从整体上开辟了围棋艺术变革的新天地。尽管明代的围棋高手仍处于一种不自觉的状态之中,但从今天的角度去考虑,“势子”布局已成为阻碍围棋发展的绊脚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