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张惠言《易图条辩》札记

                             郭彧

 

张惠言(1761-1802 清江苏武进人,字皋文。嘉庆四年(1799)进士,官至翰林院编修。 一般公认张惠言治《易》重虞翻之学,是因其著有《周易虞氏义》、 《周易虞氏消息》、《虞氏易札》、《虞氏易事》、《虞氏易候》、《虞氏易言》。然而,深读《易图条辩》之后,方知张惠言对《易》图书之考辩,亦颇具慧眼。其中,尤以对周敦颐《太极图》之考辩和对《天地自然之图》原本朱震《纳甲图》衍出之考辩独有见地。

 

明末清初诸儒,如朱彝尊、黄宗炎、毛奇龄、胡渭等人对有宋以来《易》图书之源流多有考辩。

之后,说《太极图》及《天地自然之图》渊源者,大都宗明末清初诸儒之说,惟张惠言之考辩与众不同。于今天重启《太极图》和《古太极图》源流考辩之时,我们重视并分析张惠言独具见解之考辩,将对今天《易》图书源流之考辩大有裨益。

 

.张惠言对《太极图》考辩之启示

 

北宋五子之一周敦颐,著有《太极图易说》和《易通》。而《太极图》则为《太极图易说》之图。是图先见于朱震《周易图》一书(即后人所谓之《汉上易传卦图》),图说:“右太极图,周敦实茂叔传二先生。”《易图条辩》辩“太极图”,首引《性理大全》朱熹改定之《太极图》,有“朱子曰太极图者,濂溪先生之所作也”之说;次引《汉上易图》之《太极图》,有“子发云陈抟以太极图授种放,放传穆修,修传周敦颐,敦颐传二先生”之说;次引毛奇龄《太极图说遗议》“水火匡廓图”和“三五至精图”及胡渭《易图明辩》有关“唐《真元妙经品》太极先天图”之说,谓《性理大全》所载者,“乃后人所改, 非其旧也。 或曰陈抟所传;或曰周子所自作,而道家窃之以入《藏》”;次引朱彝尊《曝书亭记》“《上方大洞真元妙经》著‘太极’、‘三五’之说”。

 

针对诸儒之说,张惠言考辩《太极图》之要点是:

 

1.太极图为陈希夷所传,朱子发证之,言必非无徵。道家以之言丹,而周子取之以论《易》。则改‘水火’为‘两仪’,改‘三五归一’为‘二五妙合’,毛大可之说,不足以驳之。

 

2.胡渭据《道藏》之图,以为今图系后人所改。证之《汉上易图》, 则至为确凿,盖朱子所定。

 

3.朱彝尊“何以不引其图?岂未之见耶?抑见其绝似周子之图,以为后人窃入者,而不以之驳周子耶?然果如此说,则周子信非受之希夷,而异端之说固有稍反之,而即为吾儒者,亦不足以借原彼氏为周子咎也。”

 

张惠言辩《太极图》,其一则失察朱震“陈抟以先天图传种放,放传穆修”、“修以太极图传周敦颐”原文,而囿于“陈抟以太极图授种放,放传穆修”之误,从而认为《太极图》源出于道家之说,是“言必非无徵”。然张氏不说“言必有徵”,岂有疑耶?既言“周子取之以论《易》”,并非说丹道,则毛奇龄之说不足为之辩。其二则据朱震所列《太极图》,考辩“今图”(见于《性理大全》之图)即为朱熹改定之图。然张氏不同胡渭那样,以《道藏·上方大洞真元妙经图》中“太极先天之图”为据,而是“证之《汉上易图》”,岂见《太极先天之图》类似朱子改定之图耶?其三则辩至真谛:朱彝尊既引《上方大洞真元妙经图》之说,焉能不见其图?所以不引其图之原因,只能是“见其图绝似周子之图”,并明白是“后人窃入”《道藏》者,不能成为“以之驳周子”之证据。张氏何以有“然果如此说”之假定?此实为张氏之考辩也。如果事实果真如此,那么《太极图》之源流,不但非出自唐代道经,而且由道士陈抟传授之说亦不可信,应该相信《太极图》为周子所作。即身为儒者,则不应该借异端之说而诬周子。

 

张惠言之辩《太极图》源流如此,将给我们深刻启示。《道藏·上方大洞真元妙经图》中之“太极先天之图”,是本朱熹改定之《太极图》而来。是图之中,水绕过中土与木相连,乃取五行相生之义,与朱熹改定之图相同,而周敦颐原图水过中土与木相连,示“分土王四季”、“播五行于四时”之义,显然与之相悖。而移“乾道成男”、“坤道成女”八字于第三层图式左右、移“万物化生”于第四层图式左右,则是据邵雍《先天图》“二生三,三生万物”模式而改动。以《经图·后序》“时师消遥”、“消遥门下下愚鲰生,不敢著名,命工刊印”云云,即可断定为“后人窃之以入《藏》”之图,因而张氏不信所谓《太极图》渊源于道家之说——源出于唐代道经之说和由陈抟传授之说。我们今天辩《太极图》之源流,则不可忽视张惠言已有之考辩。

 

.张惠言对《天地自然之图》考辩之启示

 

有关所谓《古太极图》之辩,胡渭《易图明辩》辩之甚详。张惠言辩《古太极图》,引胡氏辩说之后曰:“观此数说,则此图元初出于建安,明人盛传之。其托于蔡季通,非有证据,而胡 出明信之。以为希夷所授,康节所传, 仅有此图,而《龙图》为妄托,抑亦惑矣。为此图者,盖由朱子发《纳甲之图》,用周元公《太极》之法,圜而入之。其于卦画之象,则诚有巧合者,使后人观之,一览而即得先天八卦,更无一毫有待推排,此世所以笃信也。” 循张氏“为此图者,盖由朱子发《纳甲之图》,用周元公《太极(图)》之法,圜而入之”之言,我们即可由《汉上易传卦图》之《纳甲图》,推得所谓之《古太极图》。具体步骤是:

 

1.变《纳甲图》为“先天八卦图”(即杨甲《六经图》之《伏羲八卦图》,初爻画于外)。

 

2.以林至“太极三变”之法,用弧形黑白块变画“先天八卦图”。

 

3.用弧形线界分巽初爻、坎中爻、艮上爻、兑上爻、离中爻、震初爻。

 

4.以巽初爻之半块黑补震初爻之半块白,离中爻之半块黑补坎中爻之半块白,兑上爻之半块黑补艮上爻之半块白,

 

5.变画坎上爻为“白鱼”之“黑眼”, 离上爻为“黑鱼”之“白眼”。

 

至此,抹去内二同心圆周线,即得胡渭所列“赵仲全古太极图”,再抹去八条界分线,则得胡渭所列“赵撝谦天地自然之图”(《六书本义》称之为《天地自然河图》),亦即是章潢《图书编》所列之《古太极图》。

 

从张惠言“坎之象取对过阳在中(胡渭云取东之黑中白点,为二偶含一奇);离之象取对过阴在中(取西之白中黑点,为二奇含一偶),以合《参同》戊己在中宫之象。然坎在西而象东,离在东而象西,六卦皆得其方,而坎、离易其位,非其例也。至于八分之,而坎之下多一分黑,离之下多一分白,则不成卦矣。或者谓坎、离皆取外一分为下爻,内一点为上爻,黑白之体为中爻,则上爻之上亦余一分黑白,其不成卦同此,又其不通也”之说中看,张氏似已由朱震《纳甲图》推得此图,深知黑白二“鱼眼”乃坎、离二卦上爻之变形,并非坎、离二卦中爻之变形,故而能驳胡渭说之非。 张氏最后说:“世儒驳元公之图而取此,未见其知古书之真伪也。 ”世儒如章潢者,曰:“《周子太极图》圈象本空,下图阴阳互根,五行相生,又指其中空圈为太极。 虽与此图互相发明, 未若此图原画自古先圣帝,更浑涵耳”,“惟是图也,不知画于何人,起于何代,因其流传之久,名为《古太极图》焉。”(见《图书编》卷二)又如胡渭者,则云此《古太极图》为“希夷先天太极图”,“希夷之所授受尽于此矣”。曰:“今以八卦次序方位图考之太极,即希夷先天图之环中也。初画为两仪,即圈之白黑各半,左右回互者;中画为四象,即白中之黑、黑中之白与半白半黑也;终画为八卦, 即一圈界分为八, 而八卦奇偶之画与白黑之质相应者也。”(见《易图明辩》卷六)此即为张惠言所指“未见其知古书之真伪”者。时至今日辩《太极图》源流,仍有步胡渭后尘者,谓此图传自陈抟,称之为“先天太极图”,这同样是“未见其知古书之真伪”者耶?

 

《正统道藏》集结《周易》图,收周敦颐《太极图》入“洞真部灵图类”,称之为《周子太极图》,而后儒谓之出于道家之《古太极图》,则不见于《正统道藏》。可见当时之道家人士尚知“古书之真伪”,认得《太极图》本出自周敦颐之手,而不认为《天地自然河图》与《参同契》之间有何关联。令人不解者,却是“即为吾儒者”,“借原彼氏为周子咎也”。如此不能令人不思乾嘉学派先躯们反对宋明理学之动机。倘若为理学开山扣上一顶“源出道家”帽子,则宋明理学即非儒学正统,余则不待再辩也。如此学风,至张惠言始为之一变。是张氏不囿于成见,实事求是地考辩《太极图》及《天地自然河图》之源流与演变情况,实在能给我们今天之考辩以重要启示。

 

今天之考辩者,不会有自觉以儒家或道家者流自居者,亦不会有以乾嘉学派之目光对待宋明理学者。如果我们以承认中国思想史上曾有一段较长时期是“三教合一”之局面为前提,则周子所谓“自无极而为太极”、“无极之真”之说,不足为辩也。既然“周子取之以论《易》”,其书名之曰《太极图易说》,则其图为佐《易说》之不足而作,明矣。五层图式皆寓太极一贯之理,所解《易》义即“易有太极,是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定吉凶,吉凶生大业”。说此图有“顺”、“逆”者,乃为不解太极一贯之旨者;说此图源于《参同契》者,乃为不解《参同契》本文“坎离冠首,光耀垂敷,玄冥难测,不可画图”之义者;说此图“五行相生相克”者,乃为不解汉至北宋诸儒说“播五行于四时”、“分土王四季”之义者;说《古太极图》为陈抟之“先天太极图”者,乃为不知此图实自朱震《纳甲图》演变而来, 不知本是章潢更名为“古太极图”, 不辩“古书之真伪”,不知张惠言早已考辩明白者。

 

民族虚无主义固然要不得,然沙文主义亦不可取。 我们不能因为有个`外国人用了“太极图”做了什么会徽,开了什么“太极年会”,就不去考辩此图之源流,盲目地认可其“画自古先圣帝”之说。所谓之“太极文化”,说到底不出大《易》文化之范围,因为是《易传》中首先提出了“太极”这一概念。如果以“黑白鱼”回互之图为上古人文之图,而拓展所谓之“太极文化”,则充其量不过宋末元初之文化而已。张惠言“此图元初出于建安,明人盛传之。其托于蔡季通,非有证据”之考辩,足以说明问题。

 

读张惠言《易图条辩》,开卷有益。张氏之考辩具有独到之处,特别是对周子《太极图》及《古太极图》源流之考辩,足以启迪今人得出正确之结论。

 

1997.12.7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