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绪 论 |
二,游民意识是不是真正存在?
游民群体是一个复杂的存在,这是为大多数历史学家、社会学家所认可的。但
是这个阶层是否有独立的思想意识,其思想意识在文化史上是否具有重要的地位则
使人们将信将疑。许多从事文化史和文学史研究的,对这个问题也感到疑惑。他们
总觉得这是经典著作所不载的,因此也就难以确认。而且,在讨论这个问题时又不
可避免地要涉及到如何评价“农民战争”、民间意识以及如何评价《水浒传》《三
国志演义》伟大古典作品等重要问题,许多研究者认为还是以谨慎为好,因此对我
的提出的问题颇多质疑。
我曾与不同意将游民意识、游民文化引入古代文学研究领域的同事和朋友争辩
过。古代文学中有些大背人情的描写难以得到完满的解释,它们所反映的社会情态
也很难为一般人所认同。例如六十年代出土的明成化(1465—1487)年间刊刻的《
新编全相说唱足本花关索出身传等四种》其中的《花关索出身传》一开篇就写到刘
备、关羽、张飞三人,一见如故,“在青口桃源洞”“姜子牙庙王”之前“对天设
誓”以后打算干一番大事业。刘备对关、张二人说,“我独自一身,你二人有老小
挂心,恐有回心”。
关公道:“我坏了老小,共哥哥同去。”张飞道:“你怎下得手杀自家小
?哥哥杀了我家老小,我杀了哥哥底老小。”刘备道:“也说得是。”
于是关、张二人约定互相杀光对方的家属。张飞跑到关羽老家蒲州解县,杀死了关
家大小十八口,只是因为不忍心才带走了已经长大了的关羽长子关平、放走了已经
有身孕的关羽的妻子胡金定,后来生下小英雄关索。关羽杀了张飞的全家。办完这
些事后:
将身回到桃源镇,弟兄三个便登呈(程)。前往兴刘山一座,替天行道作
将军。
这个残忍而古怪的故事,大悖于华夏民族自古以来便重视家庭的传统观念。这
种思想意识不能见容于作为主流意识形态的儒家思想是非常显然的。如果把它说成
是要造反之前的农民的想法更是捍格难通,因为与外界交往较少的农民更为重视家
庭,追求家庭成员之间的和谐与温馨。“家和万事兴”就是老百姓们的企望。台湾
学者韦政通在《中国文化与现代生活》中指出家庭的情感的纽带维系着家庭中每一
个人。家中的每一个人的成功都是全家的成功;每一个人的失败则是全家的失败。
社会地位卑微的农民更是把家庭看成是自己的“安乐窝”。至今北方农村尚有“三
十亩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的谣谚。而且,农民多是聚族而居,不是谁想灭
掉自己的全家就可以灭掉的。这种把家庭看作干“大事业”累赘,必须清除干净的
想法只能是反映了沉沦在社会底层的游民为改变自己的命运、铤而走险之前的独特
的心态。(《花关索出身传》的确也把蜀汉刘备等争夺天下的历史看作到“兴刘山”
作“替天行道”的强人的故事。)明末农民的领袖李自成(李是游民出身,他长期
为驿卒)不许与之无关的女人进入其营地,当遇到被包围或其它困难时先杀掉老营
妇幼以保存自己。直到民国时期,那些落草为寇的土匪,仍然是蔑视女人,视家庭
为累赘,哪怕匪首是女子的也多采取这种态度,她们完全没有女人对家庭的眷恋。
土匪完全是个男性的世界,女人只是他们的消遣对象。有个匪首在行军中仅仅因为
其妻子是小脚,跟不上队伍,他就毫不犹豫地把她一枪打死了。有的的首领仅仅因
为眷恋某个女人就会导致众叛亲离(见英贝思飞著《民国时期的土匪》)。这正象
描写解放前上海帮会生活的电影《摇啊摇,摇到外婆桥》黑帮中老大所说的,“兄
弟的事再小,也是大事,女人的事再大,也是小事”一样。
《花关索认父传》中有个情节也大悖于中国古代主流社会的道德观念。 那就是
在“孝”的问题上江湖艺人所提出的挑战。花关索长大成人后英勇非常,并有一身
好武艺。当他到荆州来认父亲关羽之前,已经为父亲立了一个大功——为关羽追回
了他丢失的胭脂马。可是因为他来历不明,关羽不肯认他,骑上胭脂马便走,于是
性格暴烈的关索“怒生嗔”,和他父亲翻了脸:
看你今朝哪里去, 如何不认自家人。
好生今日认儿子, 做个遮枪付剑人。
若是言声言不认, 横山落草做强人。
投了六国曹丞相, 领其干戈动战争。
来打兴刘铁脚寨, 拿捉官员五虎人。
这段唱中关索竟声言,如果关羽不认他,他就要投靠曹操,再起刀兵来捉拿关羽等
属于刘备一方的五虎上将。这是大不孝的,“孝”是中国古代宗法社会中上下一致
认同的伦理观念。在下位的农民也与统治阶级一样重视孝道。佛教初传入时因为不
敬父母、不讲孝道很难在中国传播,后来中国化的佛教也不能不修改其教义以适合
中国的国情。曹操何尝是孝子,但他却可以以“不孝”的罪名杀害孔子的后裔孔融。
从封建统治者实际利益来说,他们最重的伦理道德应该是臣下们对皇帝的“忠”,
然而,他们不说“以忠治天下”,要说“以孝治天下”,就因为“孝”的覆盖面更
大,并且是能够被全体老百姓认同的。而《花关索认父传》竟敢冒天下之大不韪,
对“孝”提出挑战,这种思想意识是超出主流社会所允许的范围之外的。用民间思
想很难对这种现象加以说明,因为以农民为主体的民间对孝道不仅不会背弃,往往
比封建统治阶级更虔诚。这种对“孝”的态度只能无家无业的游民才有。《三国志
演义》一个较早的本子《三国志传》中删去了关索威胁其父要挑起战争的情节,当
关羽拒绝认他时,他只是哭昏于地,痛不欲生,这才符合社会的主流意识。后来的
本子干脆删去了关索这个人物,因为与他有关的故事许多都与主流社会意识向左,
不好处理,修改者才采取这种断然措施,一了百了。
又如,元明之间江湖艺人所撰之杂剧《刘关张桃园三结义》,剧中写道亡命江
湖的关羽与卖肉的屠户张飞相识之后在街头又碰到长相奇异的刘备,于是便邀请他
一起饮酒。酒后刘备醉卧,有赤练蛇在他的七窍中穿来穿去。关羽对张飞说:“兄
弟也!你不知道。这是蛇钻七窍,此人将来必贵也。等他醒时,不问年纪大小,拜
他为兄,你意下如何?”只是因为刘备“将来必贵”,为了沾他点光,也不管他的
年龄的大小,便拜之为兄的作法,不论在古代、还是现代;也不管是在有权有钱的
人群中,还是在平民百姓当中都会被认为是丑恶的势力眼的作风。也许社会上有些
人持这种想法或实际上这样去做,但他们为了与主流舆论保持一致也决不会公开地
承认和张扬。此剧的作者不仅对此大加张扬,毫不以为非;而且让它从后世被尊为
“武圣人”关羽的口中说出,真是对关大圣的亵渎。这种思想意识与这样不讲究文
饰的作风是传统社会里具有一定角色位置的人们所不能为或不敢为的;它只能出于
在公开的社会秩序中丧失了一切、已经没有了角色位置和角色意识的游民群体。因
为,他们目前关心的只是生存。
有些研究者也发觉了这些情节的古怪,但是不能对它作出合理的解释。只是说
民间艺人“常会有些匪夷所思的想法”,而不知道这些艺人的想法是与他们的独特
的社会地位与生活经历联系在一起的。“社会存在决定人们的社会意识”,这个道
理、虽然人们谈得少了,但它还是万古长新的道理。这些问题后面还要详加论证,
这里只是提个头儿而已。
这仅仅是两三个比较特殊的例子,还有许多常见的问题。例如自从改革开放以
来武侠小说风靡全国,特别是香港作家金庸的作品在大陆拥有极其广泛的读者群。
上起高级官员、高级知识分子,下至平民百姓无不爱不释手。数学家华罗庚把武侠
小说誉为“成年人的童话”。此语“一锤定音”,为武侠小说争得了合法的地位。
武侠小说流行以后“江湖”一词便活跃在人们的口头。虽然自先秦就有“相忘于江
湖”之喻、《史记·货殖列传》中也有范蠡“乃乘扁舟浮于江湖”之说。这个“江
湖”是与朝廷相对的。朝廷充满机心与斗争,是没有自由、不得安宁、甚至连生命
都得不到安全保障的地方。那里的人们是要“夜费心机,日施手段”的,为的就是
趋利避害,保存和发展自己;抑制和消弱他人。而江湖则是安谧、宁静之所在,这
里泯灭了差别、没有斗争,有的是自由自在,随意和潇洒,可以说是周谷城提倡的
“无差别境界”了。当然,它属于那些起码是不愁衣食的有产者的,而且还带着几
分文人士大夫的幻想成分。而武侠小说中的“江湖”与文人士大夫的“江湖”则是
根本不同的。它充满风波艰险、刀光剑影、阴谋诡计和血仇报复的。它又是变换无
常的,在普通人眼中它神秘莫测、很难一履其地。这种“江湖”是与文人士大夫无
关的,那些出没于江湖的盗贼侠客如果褫去了武侠小说作家对他们的神秘化、美化
以后,读者们看到的就是脱离了社会正常秩序、勇于冒险、富于主动进击精神的游
民。“江湖”是这些游民生活的空间。他们在这里挣扎、冒险、有时仅为觅得一食
也要付出很大的力气;他们在这里可以凭着自己的力量获得生活的权利;他们在这
里或许可以取得发迹的机会,但是它的风波险恶决不亚于庙堂,而且由于游民缺少
文化,他们之间的斗争更加残酷、更加赤裸裸。金庸武侠小说《笑傲江湖》中一些
浪迹江湖的侠客就厌倦江湖的险恶,打算“金盆洗手”退出江湖而不可得,甚至为
此付出生命。这是游民的江湖,与隐士的江湖迥然有别。这些如果我们不从游民和
游民文化的角度考察这些问题就会把武侠小说看作是无中生有的,把它完全看作是
作家头脑中想象的产物,与现实生活毫无关系。实际上自宋代以后由于人口的激增
,游民群体的形成,游民的生活空间自然而然构成了一个与主流社会相抗衡的隐性
社会。在这个社会中也逐渐形成了它所特有的运作规则与行为方式,并且它也与主
流社会存在着互动关系,对中国近千年的历史上有着深远的影响(这个影响在历史
界也缺少深入的研究)。如果我们不从游民特性以及他们的生活实际去考察自《水
浒传》到当今的武侠小说中所描写的“江湖”生活,那么就不能正确认识游民阶层
的生活是为这些文学作品提供了素材的,而且也不能恰如其分地评价武侠小说的认
识作用。其它,如这类作品经常提到的、也是隐性社会中一般要求其“成员”所奉
行的“义”“义气”“劫富济贫”等绿林的道德观念;“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
“桃园结义”“肩膀齐为弟兄”等流浪汉的结合方式;以及“替天行道”“铲除不
平”等政治理念,如果不从游民角度考察很难对它们作出合理的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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