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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东岭

新书介绍——《王学与中晚明士人心态》

 
    
    第三章嘉靖士人心态与王学之流变    

    第五节唐顺之——从气节到中行的心学路径
    
    唐顺之既不是王阳明的及门弟子,也不是其再传弟子,他可以说是一
位真正从自我的人生需要出发而接受王学的士人,又是第一位真正将心学
理论融入其文学思想并广泛影响了文坛的士人,因而要研究王学与士人心
态的关系,这将是一位绕不过去的对象。但是,在以前对唐顺之的研究中,
真可谓既不充分却又问题多多。当年黄宗羲在撰《明儒学案》时,虽将荆
川列入南中王门,但也仅仅是一笔带过。而今人的明代思想史研究也几乎
从不涉及此位人物。文学史与文学批评史倒是都要提到他,然而由于对其
心学思想的演变过程与其人格心态的具体特征缺乏研究,从而对其文学思
想的把握很不准确,使文学史上所谓的唐宋派研究始终存在着严重的误
解。因此,本节对唐顺之的研究,既是理清王学与士人心态关系的需要,
同时也兼及其心学思想与文学思想关系的梳理。
    
    一、阳明心学与唐顺之的学术思想
    
    唐顺之(1507—1560),字应德,号荆川,武进人。嘉靖八年会试第
一。先后任武选主事、翰林编修、春坊司谏等职,嘉靖十九年因与罗洪先、
赵时春一起请百官于元日朝见太子,被世宗削职为民。嘉靖末以其知兵事
而被征召入朝,先后任车驾主事、兵部郎中、佥都御史等职,嘉靖三十九
年病逝于御倭舟中,年五十四。唐顺之虽被黄宗羲列入南中王门,但他对
心学的接触及其思想资料的汲取,实际上是在与朋友的交游讲论中而实现
的,同时又经过自己的思辩体悟,然后得以有切于自我之身心性命。因而
各种史料中记载其接触心学的途径也就稍有出入,黄宗羲言其学“得之龙
溪者为多。”(《明儒学案》卷二六)而《明书》则言其自述“吾学问得之
龙溪,文字得之遵岩。”(卷一四七,《王慎中传》)嘉靖士人郎瑛则记曰:
“唐荆川尝言:予时文得之薛方山,古文得之王遵岩,经义得之季彭山,
道义得之罗念庵。此亦无常师之意欤?”(《七修类稿》卷三)荆川后代
唐鼎元在民国年间为其祖上作年谱时,则认为荆川“始好伊洛之学”,其
心学则“近于双江”之主寂,而与龙溪之良知自然并不相同。(唐鼎元《明
唐荆川先生年谱》序,见该书卷首)综合以上各种说法,可知唐顺之学术
来源之杂,这种“杂”的特点包含有两方面的意义:一是其“无常师”的
多源头性,二是其为学过程的阶段性。合而言之,则是随着他在不同阶段
人生需要的不同,其所接触的对象与所汲取的思想资源也就有别。因此,
若欲理清荆川的学术思想,就必须弄清其不同时期的人格心态,以及二者
之间的关系。
    唐鼎元曾如此概括唐顺之的学术与人格:“公二十以前专精制艺之
文,故负海内盛名,为场屋圭臬。三十左右为师古文辞,甲兵、钱谷、象
纬、历算、击剑、挽强,无不习之。四十以后专研理学。至其性情亦数变:
早岁狷介孓特,有怀公(荆川之父)谓为不近人情。……盖公晚讲万物一
体之学,冲粹含蓄,痌瘝民瘼,有油油然与之偕而不自失之德量焉。”(
《明唐荆川先生年谱》卷六)上述概括的长处是简捷明快,但明快的同时也
漏掉了不少本该具体说明的细节与曲折,下面即循其线索作出进一步的阐
释。所谓荆川早年性情的“狷介孓特”,实指他此时仍是如李梦阳、康海
那般的气节之士。此类气节之士一般均性情耿直,讲究操守,不妄与人交,
但又重一己之意气,容易流于偏激,被视为是缺乏学养与实际政治经验的
典型。这从唐顺之此时与所谓“嘉靖八才子”的交游中即可清楚地显现出
来。关于嘉靖八才子的成员,钱谦益《列朝诗集小传》说是唐顺之、熊过、
陈束、任瀚、吕高、李开先、王慎中、赵时春八人。(丁集上,《吕少卿
高》)其中前六位皆嘉靖八年进士,后二人则为嘉靖五年登第,均为才高气
盛之士人。李开先“雅负经济,不屑称文士。在铨部,谢绝请托,不善事新
贵人。已迁太常。会九庙灾,上疏自陈,竟罢归。”(同上)陈束,字约之,
鄞县人,“与唐应德、王道思诸人,刻励为古文。张、桂受上殊宠,朝士
咸奔走,约之独不往。岁时上寿,遣使投刺,驰马过其门,诸老恨之,呼
为轻薄小黄毛,出为外藩,投之五溪蛮夷之地,以重困之。稍迁视学,洊
更繁剧,愤懑无聊,再疏求去,不得,纵酒属疾,呕血数升而死。”(同上)
赵时春,字景仁,平凉人,“极论时政得失,下狱,放归。召补编修,兼
太子校书。上疏请朝东宫,又放归”;“景仁慷慨磊落,抵掌谈天下事,靡
不切当。以边才自负,遇战陈被甲跃马,身当虏冲。”(同上)而吕高与任
瀚也均因不合时宜而被遣去。李开先记述嘉靖十四年三月为王慎中贬官饯
行的《游海甸诗序》,对此有直接的说明,文中言王慎中“负时名,颇能
违众自立,久为当国者所不悦”,最终被“谪判昆陵”。于是邀唐顺之、陈
束、吕高、熊过等八人,至京城西郊海甸为其送行,“主客两忘,酒酣赋
诗,有颦眉者,有昂首者,有口呻吟而身屈伸者”。可见当时之激动场面。
不料夏言却劾其“无事漫游海甸”,不久,海甸送行八人中有七人被“相
次罢谪”。故而最后李开先发感叹说:“大臣忌才,往往济其不党己者,岂
惟古有之,今殆有甚焉者矣。诗卷归予手,事如隔世,而人多下世,怆然
作序,不惟感诸友之易消歇,而且叹大臣之善倾陷也。”(《李开先集》第
354页)总而言之,嘉靖八才子大致有如下特征:一是多以气节功名自负。
二是多被权贵所厌恶而遭贬免官。三是创作多以才情为主,文尚实而诗法
六朝初唐,然各人又自有其特点,亦因其贬官后所居之地域文化不同而风
格各异。
    在这些士人中,唐顺之无疑是名气最大者。他不仅才气过人,独立不
屈,曾因不附张璁而被罢官,而且他还是嘉靖八年会试第一人,尤以其八
股制艺文章而名噪一时,李开先论荆川之制艺曰:“会试卷,见者以为前
后无比,气平理明,而气附乎理,意深辞雅,而意包乎辞。学者无长幼远
近,悉宗其体。如圆不能加于规,方不能加以矩矣。”(同上第621页,《荆
川唐都御史传》)后来唐顺之所以能成为唐宋派之首领,与其八股制艺的
水平与名气是有密切关系的。正因为唐顺之当时才大名高,所以也颇有不
可一世的气概,可以说在他四十岁之前,都应将其归之气节之士的行列。
当然在这个过程中,还是有一些值得注意的转变在荆川身上发生了。一是
他结识了罗洪先与王畿等王门弟子,初步接触了阳明的心学理论;二是受
王慎中的影响,文学观念从崇尚前七子的复古转向追求唐宋古文。而按流
行的说法,后者又是受前者影响的。其实,这是需要详细加以辩析的。在
唐顺之中举后,他的确已与王学发生联系,因他与罗洪先为同榜进士,而
罗又为该榜状元,依他们同年的关系当有较多接触,所以后来荆川在为林
东城撰写墓志铭时便说:“是时缙绅之士以讲学会京师者数十人。其聪明
解悟,能发挥师说者则多推山阴王君汝中,其志行愊实则多推君与吉水罗
达夫。”(《明唐荆川先生年谱》卷一)关于文风转变的问题,最早论及的
还是李开先,他在《遵岩王参政传》中说:“升任户部主事,再升礼部员
外郎,俱在留都闲简之地,益得肆力问学,与龙溪王畿,讲解王阳明遗说,
参以己见,于圣贤奥旨微言,多所契合。曩惟好古,汉以下著作无取焉,
至是始发宋儒之书读之,觉其味长,而曾、王、欧氏尤可喜,眉山兄弟,
犹以为过于豪而失之放。以此自信,乃取旧所为文悉焚之。但有应酬之作,
悉出入曾、王之间。唐荆川见之,以为头巾气。仲子言:‘此大难事也,
君试举必自知之。’未久,唐亦变而随之矣。”(《李开先集》第616页)
而王慎中本人也说:“以余之诵习章句,忽闻诸君之论,亦能谬言其梗概,
而窃知一二。……知《大学》之所谓致知者,信在内而不在外,系于性而
不系于物,而龙溪君之言为益可信矣。”(《遵岩先生文集》卷二二,《与
唐荆川》)这是目前见到的王学影响唐宋派的最直接的材料。但我倒认为
当时唐、王二人虽接触了阳明心学并有一定心得,而离其全面掌握并有切
于自我身心应尚有一定距离,所以当时作为其意识主导的还是程朱理学。
这是因为明代士人自幼必从事于科举之学,而科举之学必以程朱理学为指
归,可以说其理论一开始便是以程朱之学为基本构架的。士人要想完全超
越程朱理学而归心于王学,是需要有一个过程的。况且王学自身便分为主
修与主悟的不同派别,而主修的江右王学实际上与程朱理学是有着相当程
度的结合的。唐、王二人若欲完全进入王学体系尤其是主悟的心学体系,
也是需要有一个过程的。人们在研究唐宋派的思想渊源时,往往更留意王
学的影响,却忽视了宋儒在其初始阶段的文学思想中所占据的主要地位,
如上李开先所言,便有“始发宋儒之书读之”的话,唐顺之《与王尧衢编
修书》也说:“于是取程朱诸老先生之书,降心而伏读焉,初亦未尝觉其
好也,读之且半月矣,乃知其旨味隽永,字字发明古圣贤之蕴,凡天地间
至精至妙之理,更无一闲句闲语。”(《明唐荆川先生年谱》卷一)本信被
年谱置于嘉靖十五年之下,而一般人则将唐宋派之形成定位在嘉靖十二
年,可在本年荆川先生还在如此专心地读程朱之书,如何能说他已完全接
受了心学的影响?当时的程朱派学者万古斋之所以在本年与荆川定交,是
因为他有如下的感觉:“若荆川之言,盖多与阳明暗合,然究其指归,其
牴牾晦翁者鲜矣。”(王孚斋《古斋行状》,同上)可知此时荆川仍处于融
会朱陆的阶段。而且荆川此时还对其他学问知识充满了兴趣,据《明史》
本传说:“荆川之学无所不窥。自天文、乐律、地理、兵法、弧失、勾股、
壬奇、禽乙,莫不究极原委。尽取古今书籍,剖裂补缀,区分部居,为
《左》、《右》、《文》、《武》、《儒》、《稗》六编传于世,学者不能
测其奥也。”(卷二0五)但根据唐鼎元年谱的考察,这些学问都是在其四
十岁以前所做的。其实,他四十以前不仅仅只做学问,同时还在“卅六七时
学枪法于河南人杨松”,故荆川行状曰:“公去官心未尝忘天下国家,既削
迹不仕,于是一意沉酣六经,百子史氏,国朝典故,律历之书。始居宜兴山
中,继居陈渡庄,僻远城市,杜门扫迹,昼夜讲究,忘寝废食,于时学射学
算,学天文律历,学山川地志,学兵法战阵,下至兵家小技,一一学习。”
(《明唐荆川先生年谱》卷二)如果与王阳明相比,荆川此时的所作所为颇
与其龙场悟道前学无归宿时相似。但这只能说明他犹将其自我人生依于外境
而未收归为心之所悟,则从本质上讲,这并不符合阳明心学的特点。荆川的
学术转变显然要有一个过程,他不可能一下子从科举之学转入心学,而是中
间经理了一个朱王相混的时期,此一阶段大约是从嘉靖十二年至嘉靖二十五
年左右。这其间罢官尽管对荆川来说是人生的一大转折,但却并未完全转
变其学术思想。既然此时他尚未了悟心学,则其人格也仍然未发生质变,
也就是说仍然还停留在狂傲的气节之士的阶段,所以有“疏狂自分三宜黜,
懒病其如七不堪”(《荆川先生文集》卷二,《闻复官报寄京师友人》)的
诗句。他自己后来也回忆说:“早年驰骋于文词技艺之域,而所恃于立身
者,强自弩力于气节行义之间。”(《与刘南坦书》,见《明唐荆川先生年
谱》卷六)随着年龄的增长他也逐渐地意识到了这种人生的缺点,尤其在
被罢官后更是痛加反省,他的由追求复古到倾慕唐宋古文而追踪宋儒,不
仅仅是文风的改变,同时也是为了修养心性,变化气质,用他《又与谢两
槐书》的话说便是:“闭门厌事,此是鄙人前身宿病,进来力自惩创,以
庶几吾非斯人之徒与而谁与之意。”(同上)但这也正说明,他此时犹未进
入人生之化境。于是,一些奇特的举动便在他身上产生了,据年谱说:“公
自再遭废黜,弥苦节自励,冬不炉,夏不扇,行不舆,卧不裀,衣不帛,
食不肉。掇扉为床,备尝苦淡,曰不如是不足以拔除欲根,彻底澄净。”
(同上卷二)用他自己的话说,“所以苦身自约如此者,以为既不能改于
其固陋以循时好,则贫贱自是此生常事。谚曰:畏水者不乘桥,恐其动心
也。”(《荆川先生文集》卷五,《与王尧衢编修书》)这从气节上说当然
是无可挑剔的,但从学理上说,正与颜钧所批评的“制欲非体仁”相同,犹
是程朱路径而非心学法门也。最后弄得其父忧心忡忡,甚至要请王龙溪来
开导他。这一方面说明荆川犹有进取之心,没有失去一位儒者应有的责任
感,而且他的上述做法也收到了一定的效果,嘉靖二十一年巡按舒汀曾向
朝廷推荐荆川,其理由是:“学以圣贤为本,道以经济自期,立朝著謇諤
正直之风,居乡有廉静无求之节。乾坤不可无此正气,天地不可无此正人。”
(《唐荆川先生年谱》卷二)但同时也透露出他还只是从外在的形式上来
修身,未达到用之即行舍即休的自如境界。所以其好友项迁听了上述推荐
的言语之后,便致函荆川说:“读之令人凛然,不徒见舒公之知贤,兄弸
中彪外之学,人皆信之固如此。然圣人不闻以气节著称,伊尹之不至大圣
者,正以有任底意思在,惟兄再加涵养,能无意必固我,浑然无声无臭,
庶几可以语圣学矣。“(同上)这是当时荆川周围士人同道的一般评价,
当然不能完全作为其学术人格之定论,也很难说荆川以后是否已完全达到
了圣人的境界,但从中却可得出如此结论,即在其四十岁以前,荆川犹未
脱离程朱理学的范畴,尽管他已与王门弟子有密切的接触,并在一定程度
上对心学理论有了相当的了解,但要真正内化为自我之悟解,尚须假以时
日。
    虽说他四十以前未完成由理学到心学的彻底转变,却并非说他没有一
定程度的转变。实际上在此过程中,荆川正加紧对心学的研讨与自我心性
的体悟。他与聂豹、罗洪先讨论归寂之学(见《荆川集》卷六《与聂双江
司马》),与季本讨论经学(见同书卷四《与季彭山书》),又与王畿讨论
良知自然之学,还较深入地了解了佛、道的静修养生之学。至嘉靖二十五年
前后,他与心学诸人的讲论更是达到了一个小小的高潮,据年谱载,本年
春“戚南玄、罗念庵来访,周七泉、王龙溪、万鹿园、陈明水、吕沃洲亦
至。”可以说来访的全是王门后劲,尤其与念庵相论更为投契,甚至达到
了通宵不寐的地步,遂有一种“千载一遇”的感觉,罗洪先为此而赋诗志
之曰:“一言天所契,千载俱似非。何事声相应,而能心不违。道从疑后
得,机向识中微。大笑重嘲问,狂生或可几。”(《明唐荆川先生年谱》卷
三)因此,唐顺之心学思想的重要来源之一应是聂、罗的归寂之说。另外
一位与荆川交往密切的王门学者是王畿。但由于龙溪的自然良知常被后人
讥之为近禅与放肆,所以唐鼎元在为荆川撰年谱时,便极力将其与王畿区
别开来,其实这显然是在为亲者讳,不足为训。王畿曾撰有《祭唐荆川墓
文》(《王龙溪先生全集》卷十九),叙述二人关系极为具体生动,其曰:
    自辱交于兄,异形同心,往返离合者余二十年。时唱而和,或仆而兴,
情无拂戾而动拘牵;或逍遥而徜徉,或偃仰而留连,或蹈惊波,或陟危巅,
或潜幽室,或访名园,或试三山之屐,或泛五湖之船,或联袂而并出,或
枕肱而交眠,或兄为文予为持笔,或予乘马兄为执鞭,或横经而析义,或
}观象而窥躔,或时控弦射以角艺,或时隐几坐而谈玄,或予有小悟兄为
之证,或兄有孤愤予为之宣,或探罔象示以摄生,或观无始脱以逃禅。千
古上下,六合内外,凡载籍之所记,耳目之所经,心思之所及,神奇臭腐,
无所不语,靡所不研。朋友昆弟,情敬异施,惟予与兄率意周旋。兄为诗
文炜然名世,谓予可学每启其钥而示之筌。兄本多能,予分守拙。谓予论
学颇有微长,得于宗教之传。每予启口,辄俯首而听,凝神而思,若超乎
象帝之先。尝戏谓予曰:‘独少北面四拜之礼。’予何敢当?而兄之虚受
则横渠之勇不得专美于前。
    他们在相当一段时间内形影不离,非但性情相投,而且所论广泛。荆
川因晚年的出山御倭曾得力于严嵩的荐举,故其死后曾招致不少人的非
议,在这种情形下,如果不是二人确有交情,王畿没有必要编出文中的语
句来为自己增添麻烦。而象如此密切的交往与深厚的情感,能说他们相互
之间没有影响?尤其是联系到荆川之父曾请求龙溪开导其子不要苦节过
分的事实,则王畿对唐顺之的学术与人格的转变应起有相当大的作用。当
然,荆川并不完全赞同王畿的为人与学术,所以方会致函归劝龙溪多加检
点自我。但他也的确受到了其良知自然的一定影响。正是在罗、王诸人的
共同影响下,又通过自我的长期体悟,使唐顺之的学术与人格在四十岁左
右时有了一个明显的转变,他曾自我总结说:“仆迂憨无能人也。过不自
量,尝从诸友学为古文诗歌,追逐刻镂,亦且数年。然材既不近,又牵于
多病,遂不成而罢去。及屏迹山林,自幸尚有馀日,将以游心六籍,究圣
贤之述作,鉴古今之沿革,以进其识而淑其身。及牵于多病,辄复罢去。
既无一成,则惟欲逃虚息影,以从事于庄生所谓堕体黜聪,以为世间一支
离闲人,耕食凿饮以毕此生,而不敢有觊乎其外,盖所自量者审也。又何
敢以求知于左右也哉?”(《荆川集》卷五,《答顾东桥少宰书》)由于是
答复以复古为文学主张的顾璘,所以荆川未便于多谈心学问题;又由于不
打算与其进行文学方面的来往,所以态度比较消沉。但有一点是清楚的,
那就是他将自己的人生分为三个阶段:“学为古文诗歌”,亦即追随复古派
阶段;“游心六籍”,亦即会合朱王与崇尚唐宋阶段;“逃虚息影”,亦即
追求心学之悟的阶段。当然,他将自己的最后阶段概括为“从事于庄生所谓
堕体黜聪”的消极人生模式是言不由衷的,比如他在同时期给好友王慎中
的信中,便完全是另一副口吻:“人以我经年不见人,则以我病不可支矣。
不知我貌则槁矣,而精神尚可不死。盖近于养生家稍稍得一归根法也。……
近来痛苦心切,死中求活,将四十年伎俩头头放舍,四十年前见解种种抹
杀,于清明中稍见得些影子,原是彻天彻地,灵明浑成的东西。生时一物
不带来,此物却原自带来;死时一物带不去,此物却要完全还他去。”(同
上,《答王遵岩书》)从表面上看似乎颇近于道家养生理论,实际上他所见
到的这个“灵明浑成”的影子,乃是阳明心学良知相近的东西。所以他形
容此灵明为,“以为有物,则何睹何闻;以为无物,则参前倚衡,瞻前忽
后;非胸中不挂世间一物则不能见得此物。”故被其称为是“自家宝藏”。
(同上)可知此刻他正在用罗洪先的所谓“归寂”功夫以求其良知本体。
而到他作《与蔡子木郎中书》时,其学术思想便已趋于成熟了,他说:“弟
之不肖,年来痛痒颇渐自知。追寻病根,大率若血气为累,血气薰成习气,
不能自脱。诗文之障,亦时时往来胸中,第争分数轻重而已。”可见他痛
下决心要解决的,便是“血气”薰成的“习气”,以及对于诗文的爱好,
实际上指的就是易于流于偏激的“意气”,也就是说要从气节之士变为中
行之士。他在下面便谈了自己所悟的结果,认为既要用“细细照察,细细
洗涤”的功夫以去除习气,又不能有意“矜持把捉”而妨害心体之自然;
既要有“胸中一物不碍”之洒脱,又不能“任情恣肆,不顾名检”。(同上
卷四)黄宗羲将他的此种理论概括为两句话:“以天机为宗,无欲为功夫。”
(《明儒学案》卷二六)“天机”乃取自王畿之自然良知,而“无欲”功夫
则取自罗洪先之归寂以消欲。但同时又对二人的观点改造以折衷之。此一
点他在《与王道思》一信中讲得至为明白:“尝验得此心,天机活泼,其
寂与感,自感自寂,不容人力。吾与之寂,与之感,只是顺此天机而已,
不障此天机而已。障天机者莫如欲,若使欲根洗尽则机不握而自运,所以
为感也,所以为寂也。”(同上)他不同意有意去追求感与寂,要一顺自然
天则之流行,这与王畿接近而含蓄批评了罗洪先;但又必须下功夫洗净障
蔽天机的欲根,不能认血气为自然,这又接近于聂、罗之消欲,委婉批评
了王畿的取消功夫。而他最终要达到的,乃是依于己而不依于人、依于心
而不依于物的圣者境界,故曰:“仁者所见无非山者,然非待山而后乐也;
知者所见无非水者,然非待水而后乐也。非待山水而后乐者,非遇景而情
生;非遇景而情生,则亦非违景而情歇矣。故境有来去,而其乐未尝不再
也。苟其乐未尝不在,则虽仁者之于水、知者之于山亦是乐也;虽入金石
水火不足为碍。至于轩裳圭组不足为绁,亦乐也。君子所以欲自得以此而
已。”(《荆川集》卷七,《石屋山志序》)这才是心学的境界,一位圣者
可以乐山乐水,但并不是因为有了山水才乐,而是心体本身即为乐;既然山
水可乐,则入金石水火亦不觉其苦,因为心体本自和乐。这也就是阳明先
生曾说过的无入而不自得的境界。在唐顺之眼中,这是他生命的真正归宿
与自我的真实受用处,所以才会抛弃一切而去孜孜追求。毫无疑问,阳明
心学在唐顺之的人生历程中有着异乎寻常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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