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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东岭

新书介绍——《王学与中晚明士人心态》

 
    
    第三章嘉靖士人心态与王学之流变    

    第四节王畿——三教合一与士人心态的新变化

    三、王畿的人生实践与人格心态
    
    王畿的心学以其自然良知与不顾世俗毁誉的超越精神而著称于世,这
既是其人生经历的结晶,也是其对时代的回应,当然他也想将此种理论反
过来用于指导自己的人生实践。然而,人生理论与人生实践能否求得一致,
非但要视当事人的真诚程度而定,更重要的还要看历史环境是否给他提供
了合适的机遇。从历史上看,完全将自己的人生理论付诸实践者几乎没有。
王畿虽不缺乏真诚,但他的理论却遇到了现实人生的挑战,因而不得不随
着现实境遇的改变而矫正其人生的价值取向,可以说王畿的人格心态乃是
其人格理论与其人生实践的综合产物。换言之,他主张入世与出世二者并
举的双向人生价值取向,在其人生实践中不得不发生一定的倾斜,更多地
表现为自我超越与自我适意的人生现实。
    王畿人生理论所遇到的最严峻的挑战当然是来自于官场。当他迈开仕
途的第一步时,便毫不犹豫地将其真诚的态度付之于实践。他在关系到终
生命运的科考中,竟然“直写己见,不数数顾程式。”而且此次竟然遇上
了“有识者”,将其“拔置高等”。(徐阶《龙溪王先生传》,见《王龙溪
先生全集》附录)但是遗憾的是现实没有再给他第二次这样的机会。在接下
来的官场生涯中,他的理论与人格遭遇到了两方面的挫折:一是其耿直独
立的人格难以被权贵及复杂的人事关系所容纳。李贽《续焚书》记载:“
(王畿)病已待补。时相夏贵溪言议选宫僚,其婿吴仪制春,公门生也,首
以公荐。贵溪曰:‘吾亦闻之,但恐为文选所阻。一往投刺乃可。’公谢曰:
‘补宫僚而求之,非所愿也。’贵溪怒曰:‘人投汝怀,乃敢却耶?若负道
学名,视我为何如人?’遂大恨公。补南武选。”(卷二二,《郎中王公》)
最后终于寻找机会将其罢官了事。王畿的失误在于用自己的正直显示了权
贵与其他官员的结党营私,所以也就难以在官场中继续存在下去。二是他
那通达圆融的人生价值取向难以被环境接受。王畿希望既照顾到士人的基
本情感欲望,又不违背应具的名节,因而无论对自身还是对他人均持宽容
的态度。《明史》本传记载说:“畿尝云:‘学当致知见性而已,应事有小
过不足累。’故在官弗免干请,以不谨斥。”(卷二八三,《王畿传》)王
畿是否说过这些话今已不可考,但他的确是因“不谨”的罪名被罢职的,而
且将龙溪置于察典的竟是同门王学弟子薛应旂。尽管有许多人认为薛氏此
举是为逢迎权相,甚至“一时诸儒,不许其名王氏学者”,但黄宗羲在为
薛氏立传时却依然指出:“其实龙溪行不掩言,先生盖借龙溪以正学术
也。”(《明儒学案》卷二五)可知黄氏也是承认王畿的以“不谨斥”是并
不冤枉的。此外,从当时唐顺之给王畿的一封书信中,也证明他确有干请
之举,该信曰:“世人之不能疑于吾辈也久矣。近有士大夫自浙中来者,
云及吾兄以佃寺之故,使宪司有言,且云兄以寺地据风水之胜,欲作令先
大夫墓地,上官某人者既予之矣,而宪使持之,故若此纷纷也。仆闻而窃
叹,以为兄安得有此?……仆窃观于兄矣,惟兄笃于自信,是故不为形迹
之防;以包荒为大,是故无净秽之择;以忠厚善世不私其身,是故或与人
同过不求自异。此兄之所以深信深慕于相知者,亦所以生微疑于不相知者
也。”(《荆川先生文集》卷四,《与王龙溪主事书》)“主事”即南职方
主事,是王畿初入仕途时所任职务。“兄安得有此”只不过是一句表示委婉
的面子话,否则不必说下面的“不为形迹之防”、“无净秽之择”的责备语。
因为这足以说明王畿干请之举确为事实。其实,王畿本人并未将此视为什
么大不了的污点,以他的人生价值取向讲,只要于大节无损,不必处处做
形迹之防,他曾说:“君子处世贵于有容,不可太生拣择。天有昼夜,地
有险易,人有君子小人,物有麒麟凤凰虎狼蛇蝎,不如是无以成并生之功。
只如一身清浊并蕴,若洗肠涤胃,尽去浞秽,只留清虚,便非生理。”(
《王龙溪先生全集》卷三,《水西精舍会语》)王畿的话当然没有错,当时
的官场干请纳贿已是普遍的现象,此种现象甚至连世宗都已予以默许,程朱
理学过于严苛的禁欲理论显然已不能有效地限制士人,那么提出一种更为富
于弹性的通达理论也就势所难免。然而,在传统的中国社会里,尤其是在
官场中,尽管贪污受贿已是尽人皆知的事实,但你只能心照不宣,却不能
公然承认,以致形成了谁都心明如镜,却谁都不能说出,大家明知都在虚
伪地活着,却又心甘情愿地接受这虚伪,如果谁胆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将此
事实和盘托出,那他便会理所当然地被群体所唾弃。在这方面,起来反对
的不仅是蝇营狗苟的政客,还有那一大帮道德理想主义者。后来袁宏道抱
着理解的态度对此评价说:“龙溪、近溪非真有遗行挂清议,只为他锻炼
甚久,真见得圣人与凡人一般,故不为过高好奇之行。世人遂病之云:‘彼
既学道,如何情景与我辈相似?’因訾议之。久之即以下流归之耳。若使
二公不学道,世人决不议论他。盖众人以异常望二公,二公惟以平常自处。
故孔子曰:‘道不远人。’”(袁宏道《珊瑚林》下)身处晚明的袁中郎的
确是够通达的,但嘉靖官场中的士人们却不具备这份通达。故而龙溪先生的
“以平常自处”,便只能使贪浊者以为攻讦之口实,道德理想主义者视之
为败行。王畿的尴尬境遇在于,他既要坚持自我的节操,又要承认现存的
人性事实,他的官场失败命运也就不可避免了。王畿的获罪其实主要不在
于其具有“干请”的事实,而在于他以圣学讲求者的身份却不免干请,更
在于他说出了这干请的事实。丢官的打击对王畿来说也许并不是毁灭性
的,但却足以改变其一生的人生道路,依他的本愿,儒者的第一选择理所
当然地应该是出仕,所以他说:“士君子立身天地间,出与处而已。出则
发为经纶,思行其所学以兼善天下;处则蕴为康济,思善其身以先细民。
未尝无所事事,若惟借冠裳假面貌轻肥荡恣,役役终身,甘与草木同朽腐,
名为士流,实则凡夫之不如也,可耻孰甚焉。”(《王龙溪先生全集》卷十
五,《云间乐聚册后语》)丢官的结果是他再也没有发为经纶而兼善天下的
可能,这意味着他必须别无选择地接受“思善其身以先细民”的事实,除
非他“甘与草木同朽腐”。这是王畿对其人生理想作出的重大调整,也是
迫不得已的调整。
    然而,如何实现其“蕴为康济”的人生理想,也还是要经过一番认真
思考的,因为在充满琐屑庸常事务的乡居野处中,并不是很容易便可轰轰
烈烈的,否则那些欲展现才能抱负的士人就不必纷纷地挤向仕途,争相将
自身货与帝王家了。王畿最终的选择是讲学明道,在他的心目中,这或许
是唯一可能的选择。从其个人特长讲,他具有上佳的口才,又有在阳明门
下做教授师的阅历,能力是决无问题的,何良俊曾说:“阳明先生之学,
今遍行宇内,其门弟子甚众,都好讲学,然皆粘带缠绕,不能脱洒,故于
人意见无所发明。独王龙溪之言,玲珑透彻,令人极有感动处。余未尝与
之交,不知其力行如何,若论其辩才无碍,真得阳明牙后慧者也。”(《四
友斋丛说》卷四)可知龙溪先生的辩才当时是出了名的。从其个人愿望上
讲,讲学乃是其不容已的责任。他曾如此表示自己的人生愿望:“不肖百
念已灰,而耿耿于心,不能自已者有二:师门宗说,幸有所闻。常年出游,
思得一二法器,相与证明,衍此一脉。”此可称之为报师门之恩,则非讲
学无以实现之。同时,“先师首倡良知之旨,千圣学脉,赖以复续。不肖
晨夕参侍,谬承受记,时举六经疑义,面相指授,欣然有契。”自己“若
复秘而不传,后将复悔”。所以必须讲学,此可称之为传圣学。当然,在
完成报师门与传圣学这“不能自已”的个人志愿后,也就实现了他“康济”
的万物一体之责。这是王畿讲学的重要心理动机之一,也是王艮、颜钧、
何心隐、罗汝芳们讲学的重要心理动机之一,更是中晚明讲学之风大盛的
重要原因之一,士人既然无法在仕途中实现自我济世的人生理想,而又不
甘于默默老死草野间,他们便不能不选择讲学之一途。
    既然说报师门与传圣学是王畿讲学的重要心理动机之一,也就意味着
除此之外还有其他的重要动机。尤其是王畿在“百念已灰”的境遇中,他
不可能只想着“康济”的责任而不考虑如何安顿其人生自我,于是我们看
到了王畿的另一面,一个追求个体解脱与自我适意的龙溪先生,他曾在另
一处谈及其出游讲学的原因说:“时常处家与亲朋相燕昵,与妻奴佃仆相
比狎,以习心对习事,因循隐约,固有密制其命而不自觉者。才离家出游,
精神意思便觉不同,与士夫交承,非此学不究;与朋侪酬答,非此学不谈;
晨夕聚处,专干办此一事,非惟闲思妄念无从而生,虽世情俗态亦无从而
入,精神自然专一,意思自然冲和,教学相长,欲究极自己性命,不得不
与同志相切劘相观法。同志中因此有所兴起,欲与共了性命,则是众中自
能取益,非吾有法可以授之也。男子以天地四方为志,非堆堆在家可了此
生。”(同上卷五,《致知议略》)他渴望超越家庭亲朋的世俗关系之网,
在漫游中自由无拘的讲学,“究极自己性命”。从世俗的观点看,一个儒者
应先齐家而后方可治国平天下,这乃是《大学》中所明讲的,如今龙溪要跨
过家族此一层面而与同志相与讲学,是否意味着放弃了自己应负的人生责
任呢?其实也不尽然,且不说孔子周游列国以讲学游说已早有先例,即使
在明代也有以讲学为使命、以朋友为性命的何心隐,但他仍是一位济世热
情甚高的儒者。从王畿的初衷而言,他的出游讲学与何心隐具有相近的目
的,所以才会说:“不肖冒暑出游,岂徒发兴了当人事,亦颇见得一体痛
痒相关,欲人人共证此事。”(同上卷十六,《万履庵漫语》)然而若从另
一角度看,龙溪不顾家族利益而只欲成就自我之出世大豪杰声誉,是否也有
一些自我解脱的意味?比如后来的李贽,他为了断绝与家族的来往,便将
头发剃去,并声称其学为自私自利之学,只为了悟自己性命,不管他人非
议,而他恰恰是王畿的崇拜者,在他们的出游讲学的目的之间,有无一定
的联系呢?这很难说。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在摆脱家族亲朋的
关系网络后,在与朋友无所顾忌的交往中,在与自然山水相亲融的过程中,
的确能够开阔心胸,增加情趣,提升自我的人生境界,从而在一定程度上
改变其人生的价值取向。对此王畿是颇有心得的,他说:“素性好游,辙
迹几半天下,凡名山幽怪奇胜之区,世之人有终身羡慕思至而不可得者,
予皆得遍探熟游。童冠追从,笑歌偃仰,悠然舞雩之兴,乐而忘返,是虽
志于得朋,不在山水之间,不可不谓之清福。”(同上卷十五,《自讼长语
示儿辈》)在此,山水奇胜的审美享受,笑歌偃仰的生活乐趣,都毫无保
留地流露在龙溪先生的字里行间,尽管他在此处所言的“乐而忘返”中所
忘的不是圣学,但他却很容易将圣学与乐联系起来。果然,当有人问起“夫
子与点之意时”,王畿便兴致勃勃地予以详尽解说:“天下事不吃人执定做
得,必须淡然超然,若一毫无意于天下事者方能了得。深山之宝,得于无
心;赤水之珠,索于象罔。故运瓮者在瓮外,以无用为用也。三子皆欲得
国而治,未免执定做去。曾点却似个没要紧的人,当三子言志时且去鼓瑟,
眼若无人。及至夫子问他,却舍瑟而对,说出一番无意味话。时值暮春,
春服始成,三三两两,浴沂雩泳,其日用之常一毫无所顾忌,狂态宛然。
若是伊川见之,必在所摈斥,夫子反喟然叹而与之,何异说梦?观其应用
之迹,未尝有意为三子而三子规模隐然俱于其中,且将超于政教礼乐之外。
春服熙熙即唐虞垂衣之治;童冠追随,即百僚师让之化;舞雩风咏,即明
良庚歌之气象。易地皆然,此千古经纶手段,所谓以无用为用也。”(同上
卷七,《华阳明伦堂会语》)依王畿之见,则政治之最高境界,在于天下同
归于和乐,如曾点所理想者,浴风沐雨,童冠追随,一派从容和乐景象。
但此种景象在历史上是否真正存在过实在无法验证,即使真的有过,也已
然成为遥远的过去,成为永远难以重复的梦想。如此美梦尧夫先生做过,
白沙先生也做过,现在该轮到龙溪先生做了。但正由于这景象只能成为梦
想,也就对现实政治无丝毫的补益。因而龙溪所言的“以无用为用”,到
头来便真的只能归于无用,充其量只能升华为一种具有审美性质的人生理
想了。
    然而,在王畿这里,曾点之乐决不仅仅限于美好的理想,他更想将其
落实在自己的人生实践中。“道人自戴华阳巾,满目莺花入暮春。坐对鸥
凫机自少,步随童冠道还真。江空不碍龙成窟,地僻何妨树作邻。怅望舞
雩千古梦,犹疑风咏未传神。”(同上卷十八,《暮春登北固山用韵示诸
友》)时间也是暮春,也有童冠追随,有山有水,自然也就不缺乏浴风沐
雨之条件。然而,这戴着华阳巾的龙溪先生能有欣赏太平景象的心情吗?
他穿上春服难道就是“唐虞垂裳之治”?他有童冠追随,难道就代表了“百
僚师让之化”?他也能浴风沐雨,难道就成了“明良庚歌之气象”?他当
然知道不是,所以才对着这“舞雩”的千古之梦而“怅望”,才怀疑自己
的“风咏”是否能传曾点之神。尽管如此,这个梦依然时时萦绕在王畿的
心头,使他不断吟咏出曾点之乐的诗句:“行歌郊外寺,亦复舞雩风。”
(同上卷十八,《永庆寺次荆川韵》)“浮世已回蕉鹿梦,清溪不减舞雩
春。”(同上,《用韵酬王岩潭年兄》)“几回东顶看明月,又向西林歌暮
春。”(《用韵酬涂罈江学博》)“千古舞雩传圣事,西津童冠即东沂。”
(同上,《西津白云寺留别诸生》)无论他重复多少次,梦毕竟是梦,永远
变不成现实,因而他的乐也就不是理想中的曾点之乐,而只能是现实中的王
畿之乐。这两种乐最大的区别在于:他理想中的曾点之乐是建立在政治太平
之上的从容之乐,而他现实中的乐是与现实政治相分离的乐。试看:“时事
纷纷浑不定,未妨抱膝乐天吟。”(同上,《和王西野闿阳别业韵四首》其
四)“人间荣辱无拘管,万顷风烟一杯酒。”(同上,《贺南渠年兄众乐园
之作四首》其二)“更说黄山堪避地,还期一笑白云边。”(同上,《访胡
屏山话旧》)是由于时事的无定方才归隐抱膝而乐,这如何能够乐得从容?
超越了人间的拘管而与自然合一,当然是一种心灵的享受,可人间的拘管毕
竟难以彻底忘却;因而黄山也就只能成为逃避现实的栖隐之地,则这白云
边的笑便不能不挂上一丝无奈的苦涩。此种心态在《送荆川赴召用韵》一
诗中得到了充分的体现,诗曰:“与君卅载卧云林,忽报征书思不禁。学
道古应来众笑,出山终是负初心。青春照眼行偏好,黄鸟求朋意独深。默
默囊琴且归去,古来流水几知音。”(同上)荆川的出山是被朝廷所征召,
是要去济世救民,尽管说不上致君尧舜,起码也想力挽狂澜,对此甚至连
一向归寂的念庵先生也不曾表示异议,可讲究出世与入世兼顾的龙溪先
生,竟然说他的出山有负“初心”,在其默默囊琴而归去的动作中,我们
看到了他失望中的孤独;而在“古来流水几知音”的叹息中,我们又感受
到了对唐顺之的些许责备之意。而所有这一切,都说明了王畿对现实的失
望与疏离,在如此的心境下,他如何能写出理想中的曾点之乐呢?于是,
他不得不更现实一点地吟出如下诗句:“梧桐露冷荷衣薄,无复春风舍瑟
时。”(同上,《次久庵中秋洗心亭玩月韵三首》其三)此时的情景非但已
难与孔子时代相比,连当年阳明先生天泉桥上的和乐境界亦难以为继,于
是王畿便不能不呈现出一副凄凉的心境。由此使我们感受到了,王畿的乐
是一种个体自我适意之乐,这种乐以超越现实为前提,所谓“朝披半蓑烟,
夕弄一竿水。浩气凌万乘,纷纷宁有此。”(同上,《秋日登钓台次阳明先
师韵二首》其一)他那冲天的浩气是在超越了纷纷世俗的自我精神世界里
获得的,“凌万乘”也只能是一种主观心理感觉,而落实到实践的层面上
便只能是披蓑独钓的自我之乐。因而很显然,实现此乐的途径也只能是内
外两忘的自我之悟,所谓“青山寂无言,至乐云在此。无古亦无今,忘物
亦忘己。”(同上,其二)实在是庄子至人真人的最生动体现,所以王畿有
时也就不客气地以“道人”而自居了,他有两首类似禅家偈语的诗,其诗
前小序说:“八山居士闭关云门之麓,玉芝上人往扣以偈相酬答,时龙溪
道人偕浮峰子叔学生访上人于龙南山居,语次出以相示,即席口占数语呈
八山与玉芝共参之。”此时他不仅以“道人”自称,而且与道人相参,可
见已深深沉浸在追求自我解脱的道家氛围之中。再看其诗之内容:“魔佛
相争不在多,起心作佛即成魔。若于见处能忘见,三界纵横乃尔何?”“禅
家但愿空诸有,孔氏单传只屡空。儒佛同归较些子,翠屏山色自穹隆。”
(同上)前一首言成佛之要在于不起心,而不起心的关键在于能忘,只有
忘了方可纵横自在;后一首则将禅儒同归于一空,对此不必深较,而最终
只要均达到如翠屏山色那般自然自在,便是人生实在受用。然而,现在要
追问的是,王畿的认同佛道到底是一时的逢场作戏呢,还是一种认真的价
值选择?我以为他初始只是一时用来摆脱自我的精神苦闷,而到了其生命
的后期,则将其当作了生命的寄托。他在万历五年时曾对查铎说:“我每
乘月起坐,自试问心,眼前有许多玩好珍美妻子童仆,可割舍而去否?但
亦无甚眷恋,可以逝即长逝矣。”果然,到了万历十一年六月初七日病革
之际,龙溪先生“早晨盥栉,冠唐巾,食粥,从容出寝室,端坐于琴堂之
卧榻而逝。”他的确做到了无所牵挂地从容而逝,故而查铎赞叹说:“今观
临革之际,先生气息奄奄,心神了了如此,自非能超脱死生者,孰能与于
斯?夫子谓朝闻夕死可,惟先生云云。”(查铎《纪龙溪先生终事》见《明
文海》卷三四七)但我们要进一步追问的是,王畿所获的超越生死之道果
然是儒家之道吗?答案显然应该是否定的。他最终得到的还是自我生命的
解脱,其价值取向仍在向着佛道作出极大地倾斜。
    从王阳明到罗洪先再到王畿,从他们的本意讲,都是想通过对圣学的
悟解与讲论而改变士风,并通过改变士风从而改变现实政治状况的;最起
码他们也想使自我的人生价值取向定位在济世与自适的兼顾层面上,但是
令人遗憾的是,他们都未能如愿,而且越到后来越向着自我适意的一端倾
斜。这种倾斜是不情愿的甚至是不自觉的,然而却又是无可奈何的甚至是
不可逆转的。这种自我解脱、自我适意的求乐倾向如细细的春雨,形迹朦
胧,润物无声,但由多方渗透,无处不在,从士人的日常生活,兴趣爱好,
诗文创作,文学思想诸方面时不时地体现出来。从文学思想上看,王阳明
已有追求自我受用的倾向,而到了嘉靖中后期,这种倾向便在更多士人身
上表现出来,罗洪先如此,王襞如此,甚至连权相严嵩也受有一定程度的
影响。当然在王畿身上便更明显了,尽管他在不少场合想尽量往经国治世
方面靠拢,但落脚点又总是在自我超越的人生受用上,比如他为邵雍的《击
壤集》作序,一开始说:“康节之学,洗涤心源,得诸静养,穷天地始终
之变,究古今治乱之原,以经世为治,观于物有以自得也。”眼光集中在
“治乱”与“经世”上。但一旦谈起康节之创作,便说:“于是本诸性情
而发之于诗,玩弄天地,阖辟古今,皇王帝伯之铺张,雪月风花之品题,
自谓名教之乐异于世人之乐,况于观物之乐又有万万者焉。死生荣辱辗转
于前,曾未入乎胸中,虽曰吟咏性情,曾何累哉?其所自得者深矣。”在
此,“皇王帝伯之铺张”已成了陪衬,主题转到了自得之乐,不仅有名教
之乐,更有观物之乐,而乐之前提又在于死生未入乎胸中的超然境界,这
显然已在向自我移位。再接下去总结诗之创作规律时便走得更远了:“予
观晋魏唐宋诸家,如阮步兵、陶靖节、王右丞、韦苏州、黄山谷、陈后山
诸人,述作相望,虽所养不同,要皆有得于静中冲淡和平之趣,不以外物
挠己,故其诗亦皆足以鸣世。窃怪少陵作诗反以为苦,异乎无名公之乐而无
所累,又将奚取焉。”(同上卷十三,《击壤集序》)他所赞赏的全是超然
于现实之外而自得其乐的自然山水派诗人,所关注的也是“不以外物挠己”
的冲淡和平之趣,从中可明显看出龙溪本人的价值选择。尤其是他对杜甫
的态度更须留意,这位一向以忧国忧民而出名的诗圣,到了王畿眼中,却
由于未达到“乐而无所累”的境界,而不为其所取,则他原来“治乱”、
“经国”的观点不知跑到何处去了?如果不从其人生价值取向的深层转变
上着眼,便很难解释他这种前后不一致的态度。这种并不情愿却又不得不
转变其价值取向的情形,固然说明了士人在面对残酷的现实生存环境时的
无奈,让我们认识到了士人心态转变过程的曲折复杂,但更重要的是它将
对后来万历士人的人生价值选择产生极为深远的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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