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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东岭

新书介绍——《王学与中晚明士人心态》

 
    
    第三章嘉靖士人心态与王学之流变    

    第三节罗洪先——归寂与自保的代表
    
    一、“归寂”的原因及其所蕴含的人生追求
    
    罗洪先(1504—1564),字达夫,号念庵,江西吉水人。嘉靖八年举
进士第一,授翰林院修撰,次年告归。嘉靖十一年起充经筵讲书官,旋丁
父忧而家居。嘉靖十八年召拜左春坊左赞善。次年冬,因世宗多日不视朝,
与校书赵时春、司谏唐顺之请来岁元日皇太子出御文华殿受百官朝贺,世
宗震怒,三人皆被黜为民。此后终生非复再仕。嘉靖四十三年卒,年六十
一。隆庆元年,赠光禄大夫,谥文恭。他于阳明在世时虽未及其门为弟子,
但自幼服膺王学,与王门高足钱德洪、王畿、邹守益、黄弘纲交谊甚笃,
且参与阳明年谱的修撰,故其亦为王学后劲无疑。就地域言,他属于所谓
的江右王学;就学术宗旨言,他与聂豹(1487—1563,字文蔚,号双江,
江西永丰人。)一起被后世称为归寂派。本节意在通过对归寂思想与时代
环境关系的考察,以说明王学对士人心态影响之一途,故以罗洪先为主要
研究对象,同时亦兼及聂豹思想与人格。
    罗洪先在其《甲寅夏游记》中,曾对其归寂的学术思想概括叙述说:
“阳明先生苦心犯难,提出良知为传授口诀,盖合内外前后一起包括,稍
有帮补,稍有遗漏,即失当时本旨矣。往年见谈学者,皆曰‘知善知恶是
良知,依此行之,即是致知。’余尝从此用力,竟无所入,久而后悔之。
夫良知者,言乎不学不虑,自然之明觉,盖即至善之谓也。吾心之善,吾
知之,吾心之恶,吾知之,不可谓非知也。善恶交杂,岂有为主于中者乎?
中无所主,而谓知本常明,恐未可也。知有未明,依此行之,而谓无乖戾
于既发之后,能顺应于事物之来,恐未可也。故知善知恶之知,随出随泯,
特一时之发见焉耳。一时之发见,未可尽指为本体,则自然之明觉,固当
反求其根源。盖人生而静,未有不善,不善动之妄也,主静以复之,斯道
凝而不流矣。神发为知,良知者静而明也,妄动以杂之,几始失而难复矣。
故必有收摄保聚之功,以为充达长养之地,而后定静安虑由此以出,必于
家国天下感无不正,而未尝为物所动,乃可谓之格物。”(《明儒学案》卷
十八)他认为阳明所提出的良知应该是“至善”之“明觉”,其特性是“静
而明”,而不是王门弟子常说的知善知恶之知,那只是一时之“发见”,是
一般之“知”而非良知。此良知用另一种表述便是“未发之中”,也就是
本体,故而他又说:“自知之所以能良言之,则固有未发者主于其中。”
(《念庵文集》卷十一,《困辨录序》)因而念庵所言良知之状态为“虚寂”,
其特性为“静而明”,合而言之亦可称之为“虚明静定”,有时他用“止水”
以喻之。(见《寄欧阳南野》,同上卷二)正是如此的特性也就决定了他求
得良知的主静方式,即所谓的“主静以复之”,同时也叫“收摄保聚之功”。
当时许多王门弟子都不能同意罗、聂二人的归寂主张,认为一味主静将割
裂动与静、知与行为二,而这是不符合阳明先生致良知的本意的。但归寂
说之所以能够在众多的王学流派中占有一席之地,自有其本身的学术价
值。就阳明致良知的本意讲,实分为中下与利根两类人而分别对待之,这
在“天泉证道”解释四句教时已有明确的表述。阳明认为天下利根之人甚
少,因而也就要求必须有为善去恶的致良知功夫,方可获无善无恶的虚明
良知本体。但在阳明病逝后,其后学弟子却根据各自的理解作出了进一步
的发挥。比如同属江右王学的邹守益,他也承认良知之寂,故而说:“夫
良知一也,有指体而言者,寂然不动是也。有指用而言者,感而遂通天下
之故是也。指其寂然处谓之未发之中,谓之所存者神,谓之廓然而大公。
指其感通处谓之已发之和,谓之所过者化,谓之物来而顺应。”(《东郭
集》卷五,《答黄致斋使君》)但他更重视良知之“一”,主张体用不分,
常感常寂,实际上也就等于悬空了本体,落实在具体人性上,便有了天命之
性与气质之性合一的见解,因此说:“天性与气质更无二件,人此身都是气
质用事,目之能视,耳之能听,口之能言,手足之能持行,皆是气质天性从
此处流行。先师有曰:’恻隐之心,气质之性也。’正与孟子形色天性同
旨。其谓‘浩然之气,塞天地,配道义。’气质与天性一滚出来,如何说
得论性不论气?后儒说两件,反更不明。除却气质,何处求天地之性?”
(《明儒学案》卷十六)一般哲学史著作都认为,在明代到了刘宗周、黄
宗羲时,才提出了道心不离人心、天命之性见于气质之性的观点,其实,
在邹守益这里已经有了如此的表述。而邹氏所以会有如此的见解,在于他
承认了人性的既成状况,并试图消除天理与人心之间过于紧张的矛盾关
系,从而解决人性之伪的时代症节。因而江右王学中的许多人论起人性来
一般都较宋儒更有人情味一些,如邓以赞曰:“形色天性也。天性原在形
色之内,如眼能视,耳能听,手足能持行,这是什么?就是天性。在圣人
之践形,全得这个,视听言动以理,自然声为律,身为度,耳成个耳,目
成个目,手足成个手足。贤智者知有个天性,而不知其在形色之内,是知
天而不知人;愚不肖徒知有形色而不知有天性,是知人而不知天。”(同上
卷二一)这既非佛家之“作用见性”,因为还有个理在;又不是象朱子那
样只认天理而斥形色,而是既知人又知天。邹守益等人显然采取了一种折
衷的态度:既要通过道德修练以保持自我品格之纯洁,从而去改造世风,
同时又不忽视已经发展了的现实,即人们对物质欲望的追求。这是一种较
为平实的理论,故而明人很少非议邹氏等江右王门诸子,黄宗羲甚至说:
“夫子之后,源远而流分,阳明之没,不失其传者,不得不以先生(指邹
守益)为宗子也。”(同上卷十六)但罗洪先却认为这是善恶交杂,而不是
纯然之良知,所谓“知善知恶之知随出随泯,特一时之发见耳”,如此“妄
动以杂之”,又岂有纯然良知之可言?也就是说,他提出归寂说的原因之
一是要纠正邹氏之弊。同时,浙中的王畿坚持自己的“四无说”,反对为
善去恶的致良知功夫,强调良知之现成自然特性,下面还会对其作出详细
的论述。罗洪先对此更是不满,固而曾与龙溪多次展开争论,他曾致函说:
“终日谈本体,不说工夫,才拈工夫,便指为外道,此等处恐使阳明复生,
亦当攒眉也。”(《念庵文集》卷二,《寄王龙溪》)“不说工夫”之所以
遭致念庵反对,是因为“持此应世,安得不至荡肆乎?”而“荡肆”便会
“乱天下”。(同上,《与双江公》)他曾与王畿辩论说:“求则得,舍则
失,不有存亡乎?养则长,失则消,不有增损乎?拟而言,议而动,不有照
应乎?是故不可泯者理之常也,是谓性;不易定者气之动也,是谓欲;不敢
忘者志之凝,命之主也,是谓学。任性而不知辨欲,失之妄;谈学而不本真
性,失之凿;言性而不务力学,失之荡。吾惧言之近于荡也。”(同上卷十,
《良知辨》)可知罗洪先之提出归寂主张,又是直接针对王畿之自然现成良
知说的。尽管罗氏之分动与静、知与用为二,并不完全合乎阳明的本意,但
他强调致良知的功夫,强调良知虚明的特征,依然未离王学的路径,故而
自有其理论价值。
    然而,王学最大的特征乃是有切于个体之身心,可以说在心学诸派别
中完全从纯理论上来谈学者几乎没有,有不少人曾将此称为王学的实践品
格。故而罗洪先归寂说的提出除了具有学术价值外,主要是为了解决自我
的现实存在问题,因此,不了解罗氏的生存状况与人格心态,要真正弄清
其学术思想是很困难的。黄宗羲曾如此概括罗洪先的学术思想演变:“先
生之学,始致力于践履,中归摄于寂静,晚彻悟于仁体。”(《明儒学案》
卷十八)所谓“践履”便是前所言“知善知恶是良知,依此行之,即是致
知”,也就是根据自我的主观认识来判断事物之善恶。此一阶段大概是其
四十四岁之前。据史载罗洪先自幼即有大志,嘉靖八年中状元及第,则更
鼓起了他用世的愿望,其岳父闻其及第消息后喜曰:“幸吾婿建此大事。”
他却说:“丈夫事业更有许大在,此等三年递一人,奚足为大事也!”(同
上)这并不是夸张,他本人亦有《初登第》诗曰:“温饱平生非所愿,君
臣今日系纲常。”(《念庵文集》卷二二)为了实现其大志,他自然会一切
依其良知而践履之。这甚至在嘉靖十九年经历了上疏罢官的变故后,他也
未能改变此种“践履”的风格,《明史》本传记其家居时,“甘淡泊,炼寒
暑,跃马挽强,考图观史,自天文、地志、礼乐、典章、河渠、边塞、战
阵攻守,下逮阴阳、算数,靡不精究。至人才、吏事、民情,悉加意谘访。
曰:‘苟当其任,皆吾事也。’”(卷二八三)可见其用世之心不减。
    那么罗洪先是何时又是何因改变了此种践履的学风而转向了归寂
呢?他作于嘉靖庚戌(二十九年)四月的《困辩录序》对此述之颇详,其
曰:“双江先生系诏狱经年而后释。方其系也,身不离接槢,视不离垣户,
块然守其素以独居。久之,诸子群圣之言涉于目者,不虑而得,参之于身
动则有信。慨曰:‘嗟乎!不履斯境,疑安得尽忘乎!’于是著录曰困辩,
以明寂感之故。归质之友人,或然或否,或正以师传曰:‘阳明子所谓良
知不类往岁。’癸卯(嘉靖二十二年),洪先与洛村黄君闻先生言必主于寂,
心亦疑之。后四年丁未,而先生逮送之境上,含涕与诀。先生曰:‘嘻!
吾自胜之,无苦君辈也。’其容翛然,其气夷然,其心渊然而素,自是乃
益知先生。遂为辩曰:先生于师传如何吾未之知,请言吾所尝。昔者闻良
知之说悦之,以为是非之心人皆有之,吾惟即所感以求其自然之则,亦庶
乎有据矣。已而察之,持感以为心,即不免于为感所役。吾之心无时可息,
则于是非者亦有时而淆也。又尝凝精而待之以虚无,计其为感与否也,吾
之心暂息矣,而是非之则似亦不可得而欺,因自省曰:昔之役役者其逐于
已发,而今之息者其近于未发矣。”(《双江先生困辩录》卷首)嘉靖丁未
罗洪先四十四岁,已开始接受聂豹之归寂主张;而在其作《困辩录序》时
为四十七岁,其本人的归寂理论已趋于成熟。其中与其说他是被聂豹的理
论所说服,倒不如说是被其人格魅力与人生境界与所折服。文蔚先生被逮
时的从容镇静,临危不乱;在镇抚司监狱中时“块然以守其素”的沉稳自
若,平和充实,都深深打动了罗洪先。然后又经过其本人的反复心理体验,
对比了从前与今日的不同心理感受,终于对聂氏之学说深信不疑,并开始
亲自探讨归寂的理论。罗洪先之所以能被聂豹的理论及人格所影响,是因
为他们之间有着相似的经历。罗氏本来怀着一腔报效朝廷的忠诚,不料非
但未能被世宗所理解接纳,反而遭到罢官为民的处罚,其心中之冤屈自不
待言。他在刚被罢官时也许并未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故而赋诗曰:“幻
迹识从荣宦后,道心坚自险途间。归家若问躬耕处,五柳门前有碧山。”
(《念庵文集》卷二二,《望乡》)仿佛有虎穴抽身的因祸得福之感,决心
要学陶潜躬耕南亩了。但是具有强烈用世之心的他毕竟不是陶潜,随着时
间的推移,他逐渐感到了隐居生活的无味与失落,于是诗中的语气也多有
改变,其《读京华旧稿》曰:“少年高揖谈王道,今理残篇愧旧封。世事
白云终莫定,故人青鬓岂重逢?闲垂书幌穿斜日,坐听樵歌对晚峰。却笑
儒冠空结束,此身已向远游慵。”(同上)他深愧难以实现当年的大志,感
到了时间的流逝而青春难保,更痛心于世事如白云般飘忽不定,而自己已
无机会施展原本远大的抱负,只能空戴儒冠而闲对斜日,坐听樵歌,去打
发这慵懒无聊的生涯。尽管他用世之心尚在,并以广泛的知识涉猎为用世
作好准备并填补闲散的生活,但依然难以使心情平静下来,其《逢雁》诗
曰:“几时来塞下,烽火近何如?道路多知己,宁无一札书。江乡今苦旱,
瘴疠且难除。处处多缯缴,投身未可疏。”(同上卷二一)看到一只大雁,
竟然会引起他如此复杂的感想,他欲从大雁处获知边境战事如何,可见其
仍心忧国事;他盼望大雁能给他带来知己的书信,可见他感到了人生的孤
独;而在灾害流行之时,他又告诫大雁,千万小心啊,到处都布满了可怕
的弓矢!那大雁身上显然又寄托了他忧惧世事的心情。他也想极力地排解
自己的郁闷心情,以免于身心的折磨,比如:“浮踪从此定,尘土莫相侵。”
(同上,《龙池》)他要用龙池之水冲洗掉世俗的尘污,以保持自我的高洁;
“数息知天度,冥心养谷神。翻怜尘世者,何异梦中身。”(同上,《游龙
虎山二首》其二)仿佛他被罢官是得了大便宜似的;“神解应难遇,生涯
早自知。马归折臂后,鹿失梦醒时。岁久惟存栎,朝饥且刈葵。学农吾分满,
肉食莫相期。”(同上,《贻相者》)仿佛他一切全想明白了,从而已抱
定归隐自全的决心。然而,总提“尘土”意味着他惧怕“尘土”,讥笑“尘
世”透示出他未忘“尘世”,而“马归折臂后,鹿失梦醒时”也完全是痛
定思痛之言,说明他仍未能弥合心灵的伤痕。否则他何以会在旷达的同时
又写下如下的诗句:“流光不可驻,斜日难再晨。不惑云希圣,无闻只畏
人。容身依一室,食力已二春。却忆劬劳德,翻怜心动频。”(同上)本诗
题为:“癸卯十月十四日予生四十矣,抚己自悲而有此吟。”“癸卯”即嘉
靖二十二年,其罢官时间已满二年,又是其刚满四十的年头。孔子言四十
而不惑,可他此刻却被罢官躬耕于野,念及父母的养育之恩与殷切希望,
难怪他会有逝者如斯的感叹了。而此时用知善知恶的良知显然无法解决其
现实的人生难题。正在此刻,他看到了聂豹被逮时的情景,他何以能在危
急时刻而处乱不惊,又何以能身陷囹圄而从容镇定?难道果真是靠归寂之
学获得了良知的真体了吗?这促使他不得不去了解聂豹的学说,并结合自
我的人生体验加以思索。比如说,聂豹认为“劳苦饥饿,困穷拂乱,是锻
炼人的一个大炉锤,承受得这个大炉锤锻炼者,金是真金,人是真人。”
而经受锻炼的关键是要能守之以“素”,何谓素,聂豹曰:
    素者,本吾性所固有而豫养于己者也。位之所值,虽有富贵贫贱夷狄
患难之不同,然不以富贵处富贵而素乎富贵,不以贫贱处贫贱而素乎贫贱,
大行不加,穷居不损,而富贵贫贱夷狄患难处之一,一则无入而不自得。
得者,得其素也。正己居易,皆反求诸身之素也。不怨不尤,非有所强也。
《易》曰:素履之往,独行愿也。故不愿乎外,愿外便有不得,怨尤之念
兴而侥幸之事作矣。大意全在素字上,素即温故之故,豫立之豫,先天之
先,前定之前。故养之有素者随其所值,坦然由之而无疑,卒然临之而不
惊,无故加之而不惧。(《双江先生困辩录》卷四,《辩素》)
    这是聂豹在监狱中所体悟出的处世之道,或曰处危难之道。“素”乃
自身所固有,然欲获之必须要有“养”之功夫。只要“养之有素”,便会
无入而不自得。难怪念庵读后深有会心曰:“素位一段,全是鄙见,不期
暗合。”(同上)所谓“暗合”,便是二人具有相近的经历,从而得出了相
近的人生体验。而这所谓的“素”就是寂,就是静,就是虚,念庵曾有诗
述曰:“静极初生动即消,无端风雨入清霄。谁知扰扰氛尘内,自有元声
在寂寥。”(《念庵文集》卷二十,《天籁》)而只要在寂寥中得其“元声”,
便会排解纷扰,心情平静,无入而不自得,此时他的诗中很少再出现烦恼
躁动,而显出一派安然平和的心态,如:“影满棠梨日正长,筠帘风细紫
兰香。午窗睡起无他事,胎息闲中有秘方。”(同上,《静坐二首》其一)
可知他果真从归寂中获得了真实的人生受用,则他又为何不持之弥坚呢?
当然,念庵之归寂并非只得力于双江,同时亦与其汲取白沙之学关系密切,
他曾说:“某自幼读先生之书,考其所学,以虚为基本,以静为门户,以
四方上下往古来今穿纽凑合为匡郭,以日用常行分殊为功用,以勿忘勿助
之间为体认之则,以未尝致力而应用不遗为实得。盖虽未尝及门,然每思
江门之滨,白沙之城,不觉梦寐之南也。”(同上卷四,《告衡山白沙先生
祠文》)可见白沙之学并未被士人忘却,其静中养出端倪的心学方法又在
念庵这里得到了有力的回应,这一方面固然显示了白沙心学的生命力,同
时不也说明了在明代中后期大致相近的政治境遇中,士人们也必将会有大
致相近的人生选择吗?因而,在梳理明代学术思想时,若不能合白沙与阳
明共观之,将很难真正把握其底蕴。
    当然,念庵之归寂并非只是为了应付险恶的政治环境与安顿躁动烦乱
的情绪,更具有摆脱世俗,砥砺德性的正面意义。在嘉靖中后期,世风趋
于奢靡而士风趋于贪婪,士人身处其中如何保持自我的纯洁成为一个不小
的考验,当时顺风而化者可以说比比皆是,念庵在给朋友的书信中曾反复
提及此点,他说:“京华衣冠之萃,可观法者不少,然世情扰扰,亦易汩
没,非夫豪杰之士,固莫能于此力精于学而自有生意。”(同上卷二,《与
林东峰》)“京国名利场也,名利人之所易惑者,执事此行顺矣,于极顺中
不动乎意,其能乎?视极顺中与不顺,其能乎?于名利之去来无少加损,
而吾之所以不因之有增减其能乎?此亦千百年之一辨也。丝毫牵系,终身
之累。”(同上卷四,《与王塘南》)在念庵眼中,京师仿佛一个大染缸,
稍不谨慎,便会玷污其身,可谓视官场如畏途,虽谈不上恐惧害怕,起码也
是如履薄冰。其实,非但京师如此,各地又何尝不是如此,比如说他的讲
学朋友王畿,早已脱离了官场,但念庵依然认为他受到了世风的浸染而有
失贤者风范,故而致函规劝说:“今风俗披靡,贿赂公行,廉耻道丧,交
际过情,所赖数公树立风教,隐然潜夺其气,庶几不言而信,豪杰嗣兴。
犹恐习染锢蔽,未易移改,况助澜扬波,令彼得为口实。果有万物一体之
心,宜有大不忍者矣。好名若节,欺诳耳目以为身利,此诚不可入于尧舜
之道;若冒善之名,借开来之说,以责后车传食之报,不知与此辈同条例
否?”(同上卷二,《答王龙溪》)龙溪之学以无善无恶之自然良知为宗旨,
讲究物来顺应、一过而化的廓然大公,故而历来对生活小节不甚在意,也
可以说是学术导致人格吧。念庵也承认人之欲望难以避免,但他认为从事
圣贤之学者便不能听任自我欲望之放纵,他说:“人生有知不能无欲,欲
不得其道始流于恶。然自古圣贤未有不由嗜好淡泊用度简省而能有成者。”
(同上卷四,《闲书》)而要养成淡泊习性,便须摆脱世俗而归寂,从环境
上说,要入山而静处;从心境上说,要一尘而不染,正如他向聂豹所谈体
会说:“奉谒五日,密自省察,终是入山滋味与出山较别,归来再验,尚
须对火炼金,未是精莹纯全,无铅铜混杂,以此方觉全未济在,长者于此
默识,更要如何,要当以一尘不染为极至处,实吾后生拳拳也。”(同上卷
二,《答聂双江公》)当然,要达到一尘不染是相当艰难的,因为这不仅是
一个心理的问题,同时也是一个生理的问题,对此念庵曾忍受了极大的清
苦与寂寞,用李贽《续焚书》中对他的概括,便是所谓的“攻苦淡,练寒
暑”。(卷二二,《罗洪先传》)在这方面,他可以说是奉身守洁的模范儒
者,在学术上也是一个真正归寂的学者。
    但主归寂时的罗洪先却并不是要抛弃世界的隐者,他的主静与佛氏之
寂灭并不相同,尽管有许多王门学者担心他陷于禅寂而不能自拔,但他在
此时却恰好是主于入世的。他的主静只不过是求得良知本体的功夫,而并
非其最终目的。他获得静明之本体也并非用以避世自适,而是要以之应世,
用他自己的话说叫做:“儒者学在经世,而以无欲为本。惟无欲,然后出而
经世,识精而力巨。”(《明史》卷二八三,《罗洪先传》)此亦即其诗中
所言的“虽从静里得,却向动中知。”(《念庵文集》卷二十,《知几吟用
康节韵》)此种“动中知”实可包括两个方面:在野与在朝。若在野,则
可表率士人,著书传世,他解释自己淡泊其欲的目的说:“若夫假之以二
三年,孜孜早夜敏行而不敢怠,则子舆所谓独善兼善与退之所谓行道为书,
传今化后,或者不能两让矣。”(《明文海》卷一九五,《与王尧衢书》)
若在朝,则可以念庵所言聂豹之行为为例,他叙述双江嘉靖后期为兵部尚书
时说:“当是时,敌岁窥塞旰食,内外汹汹,先生临以镇静,事必己出,
从容筹计,不夺于横议,异时纨绔之子囊金窃符溷爵恩赏者,不敢一过其
门,天下始有羔羊之节。”(《念庵文集》卷十一)依实而言,念庵的话具
有很大的夸张成分,因为聂豹的此次出仕结果是很狼狈的,尽管当时他得
到了严嵩与徐阶的支持,却并没有出色的表现,《明史·本传》言其对南
北之乱“卒无所谋画,条奏皆具文”,弄得“帝切责大怒”,最后“竟以中
旨罢”。(卷二0二)其中所叙与念庵之言相距甚远。但是念庵之语仍不失
其资料价值,我们可将其视为是其本人对归寂说之自信与其在现实政治领
域中之理想状态之企盼。可以设想,假如念庵有机会再入官场的话,他便
会以此来立身行事。至于是否可以达到他所说的理想状态,则因为他后来
转变了人生志趣而与官场永远决绝,再也没有了表现的机会,其效果也就
不得而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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