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ww.trostore.com











左东岭

新书介绍——《王学与中晚明士人心态》

 

    
第一章:明前期的历史境遇与士人人格心态的流变

    第三节、白沙心学与明代士人人格心态的变异
    
    一、江门心学的内转及其时代印痕
    
    陈献章(1428—1500),字公甫,号石斋。广东新会白沙里人,故人称
其为白沙先生。又白沙濒临西江入海之江门,故又称其学为江门心学。其早
年曾锐意科举,二十岁时中正统十二年举人,后两次参加礼部考试皆下第。
其间从吴与弼讲学。五十六岁时因布政使彭韶、都御史朱英荐而被征召入朝,
并被命就试吏部。屡以病辞不赴试,上疏乞终养,被授翰林院检讨以归。自
此后屡荐不起,在家乡讲学而终其一生。
    江门心学在明代学术史上有着重要的地位。尽管明朝是个思想活跃、名
家迭出的时代,但真正能够作为划分时代标志者,则应推薛瑄、陈献章与王
阳明三人。李庭机在万历年间曾就此作过一次较具体的论述,他说:“国初
固多才,然而挺然任圣道者寡矣。自河津薛公起而引圣道为己任,卮言细行,
必准古则遗训而绳之。盖自是天下学道者四起,争自濯磨以承圣范。岂谓尽
出河津哉?要之,默自河津启之也。然而士知淳质行己矣,于心犹未有解也。
自新会陈公谓‘学必有源,静而反观乎此心之体,得其自然而不假人力。’
以为至乐具是矣,其于世之荣名若遗也。盖自是天下学道者,浸知厌支离而
反求诸心。岂谓尽出新会哉?要之,默自新会启之也。然以其初知反本真也,
则犹隐然与感应二之也。自会稽王公于百难万变中,豁然有悟于学之妙机,
以为天下之道原自吾本心而足也。于是揭人心本然之明以为标,使人不离日
用而造先天之秘,不出自治而握经世之枢,及其随所施而屡建大勋,则亦由
学之约而达也。盖自是天下学道者,浸知显微之无间,体用之一源,劐然有
中乎道之窽卻。岂谓尽出会稽哉?要之,默自会稽启之也。”(《从祀文庙
疏议》,见《陈献章集》附录四)就理学的范畴而言,李庭机的论述是相当
精彩的。薛氏的确有肩负圣道的热情,但却缺乏盛大气象与开拓精神,而是
在具体的“卮言细行”上,遵循宋儒的规范而实行之,即所谓“必准古则遗
训而绳之。”他代表了“濯磨以承圣范”的前期士人的品格。但其缺陷亦至
为明显,即只知检点自我以约束其行,却没有真切的自我体悟,陈献章的特
异之处就在于其“反观乎此心之体”的真实体验,将圣学与安顿自我直接联
系起来,认为这才是真正应该追求的,而对于外在于此的“世之荣名”则已
不甚留意。陈氏之学可以说扭转了薛氏之学的方向,即“厌支离而求诸心”
代替了“淳知行己”。我们暂且称此种学术品格的差别为哲学的“内转”。
至于王学与陈学的差异“体用之一源”的知行合一,对此以后会有足够的笔
墨加以论述。李庭机对明代学术思想演进大势的概括确有高屋建瓴的气势与
通达透彻的明快感,尤其是对江门心学的定位,更显示出其独特的眼光。
    倘若证之以江门心学的实际,人们将会认识到李庭机之言的分量,并将
进一步深入了解江门心学的具体内涵。陈氏之学的内转特点是全面性的,在
为学目的上,它由面向社会转而面向自我个体;在为学内容上,由依傍宋儒
转而追求自得;在为学方法上,从学习圣贤典籍转而强调静中自悟。陈献章
曾追述其为学经过曰:“仆才不逮人,年二十七始发愤从吴聘君学。其于古
圣贤垂训之书,盖无所不讲,然未知入处。比归白沙,杜门不出,专求所以
用力之方。既无师友指引,惟日靠书策寻之,忘寝忘食,如是者累年,而卒
未得焉。所谓未得,谓吾心与此理未有凑泊吻合处也。于是舍彼之烦,求吾
之约,惟在静坐,久之,然后见吾此心之体隐然呈露,常若有物。日用间种
种应酬,随吾所欲,如马之御衔勒也。体认物理,稽诸圣训,各有头绪来历,
如水之有源也。于是涣然自信曰:‘作圣之功,其在兹乎?’”(《陈献章
集》卷二,《复赵提学佥宪》)白沙此论,重在“自得”,“自”是对道的
自我真切体悟;“得”是对圣人之道的真实把握。即所谓“道也者,自我得
之,自我言之,可也。”(同上《复张东白内翰》)而自得的标志便是“义
理须到融液处,操存须到洒落处。”(同上)所谓“融液”亦即心与理之“
凑泊吻合处”。而此“凑泊吻合处”亦即是“心之体隐然呈露”之“物”,
用现代术语讲便是获道之圣人境界。所以他才会说“作圣之功,其在兹乎”。
为了求取此自得的结果,便必须保证必要的前提条件与正确的为学方法。最
重要的是“静坐”,因为它可以保持心境的平和宁静,以便于自我的体悟。
就白沙先生所言的“静坐”言,并不是一件容易做到的事情,首先它必须摆
脱世俗的干扰,不为各种名利所诱惑,他对此具有颇为深入的体会:“予少
无师友,学不得其方,汩没于声利、支离于秕糠者,盖久之。年几三十,始
尽弃举子业,从吴聘君游。然后益叹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取向所汩
没而支离者,洗之以长风,荡之以大波,惴惴焉,惟恐其复长也。坐小庐山
十余年间,履迹不逾于户阈,俯焉兹兹,以求少进于古人,如七十子之徒于
孔子,盖未始须臾忘也。”(《陈献章集》卷一,《龙岗书院记》)如果简
单地讲便是“为学须从静坐中养出端倪方有商量处”。(同上卷二,《与贺
克恭黄门》)其次是“求之吾心”的治学方法。不少人认为陈献章为学反对
读书,这自然有一定道理,因为他非但说过:“此者苟能明,何必多读书。”
(同上卷五,《赠羊长史寄贺黄门钦》)而且还表示:“他时得遂投闲计,
只对青山不著书”。(同上卷八,《留别诸友》)但他又并非主张绝对地不
读书,读与不读,要视能否获道而定,故曰:“夫人所以学者,欲闻道也,
求之书籍而道存焉,则求之书籍可也;求之书籍而弗得,反而求之吾心而道
存焉,则求之吾心可也。”(《陈献章诗文续补遗》,《与林缉熙书》)因
此他认为读书应始终围绕着自我体悟而进行,他深信“以我而观书,随处得
益;以书博我,则释卷而茫然”。(《陈献章集》卷一,《道学传序》)无
论是静坐也罢,以我为主的读书方法也罢,均是为了达到自我获道的目的。
他将此种治学的特点称之为重内而轻外:“重内轻外,难进而易退,蹈义如
弗及,畏利若懦夫,卓似有以自立,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盖亦庶几乎所谓
浩然而自得者矣。”(同上卷一,《李文溪文集序》)“重内轻外”便是内
转,内转便是更加重视自我,而重视自我的内涵便是“自得”。这可以说是
江门心学的主要特征,也是明代学术思想的一次大的转折。
    陈献章的此种学术转折与其现实人生经历有着直接的关联。他本来是颇
为热中于仕进的,这从他多次参加礼部考试的行为中可以得到证明。但后来
当他被彭韶、朱英推荐于朝而有出仕机会时,却又多般推辞,最终归隐江门,
以讲学而终其一生。关于陈献章拒绝出仕的原因,黄宗羲说朝廷“令就试吏
部”是由于“政府或尼之”的结果,故而决意归隐。(见《明儒学案》卷五,
《白沙学案上》)其实问题远非如此简单。早在被征召之前,陈献章就已经
没有了出仕的兴趣,故黄宗羲言:“已至崇仁,受学于康斋先生,归即绝意
科举,筑春阳台,静坐其中,不出阈外者数年。”(同上)他在成化二年复
游太学,实在是非所得已,他在《与湛民泽书》中说:“久居于危,尝两遭
不测,几陷虎口。不得已为谒铨之行,非出处本意也。”(阮榕龄《编次陈
白沙先生年谱》,见《陈献章集》附录二)阮氏于此下注曰:“按即习射事。”
所谓习射事发生于成化二年,《年谱》记曰:“讲学之暇时与门徒习射礼。
流言四起,以为聚兵。众皆为先生危,先生处之超然。时学士钱溥知顺德县,
雅重先生,劝亟起,毋诒太夫人忧。先生以为然,遂复游太学。”(同上)
可知他之不肯出仕乃是深思熟虑的结果。根据他在诗文中的表述,可以分为
消极与积极两个方面。消极方面是全身远害。他在《与张廷实主事》中谈及
一位早逝的士子说:“文祥始从湖西游,颇见意趣,后为仕进累身,遂失其
故步,至不得一第而死,是亦命也。夫人生几何,徒以难得之岁月,供身外
无益之求。弊弊焉,终其身而不知悔,惜哉! ”(《陈献章集》卷二)在《
悼马龙》(同上卷六)一诗的小序中,他几乎用了相同的语言,对为追求科
第而死的马龙表示了深切的同情与遗憾。其实不仅中举前的苦读是对生命的
戕害,即便在进入官场后,也会有更多的麻烦接踵而来。他曾追忆在京师的
经历曰:“余顷居京师二年,间从贵公卿游,入其室,见新故卷册满案,其
端皆书谒者之词。就而阅之,凡以其亲故求挽诗者,十恒八九,而莫不与也。
一或拒之,则艴然矣。惧其艴然而且为怨也而强与之,岂情也哉?噫,习俗
移人,一至于此,亦可叹也。天下之伪,其自兹可忧矣。”(同上卷一)在
官场中,仅此应付挽诗一项,就令白沙先生头痛不已:倘若不能满足众人,
便会艴然而怨,这当然是很危险的;如果尽量满足,则又必须违心作假,心
中便会充满痛苦。于是,他感到官场实在是桎梏人的牢笼,便借诗感叹道:
“金笼锁鹦鹉,山林综斑鸠。巧拙知谁是,天机不自由。”(同上卷五,《
题画》)在自由与羁锁之间,他无疑选择前者,便只好退隐而不入仕。此种
意念在《送李世卿还嘉鱼其五》中显示的最为清晰:“疾风起惊涛,舟以柁
为命。柁乎苟不操,舟也何由静?是舟如我身,孰知身之阱?是柁如我心,
孰祛心之病?不如弃其舟,免与风涛竞。”(同上卷四)由于人生世途的险
恶,故而要放弃人生的担荷。既然自我不能向外伸展以建立功业,便只好收
敛内转以悦己适志。积极方面则是追求个体自我的舒展与自我道德的完善。
他在《南归寄乡旧》中,用了十首五律来描绘其乡居野处的自得情景,其中
第六首曰:“山童呼犬出,狂走信诸孙。乳鸭争嬉水,寒牛不出村。墟烟浮
树梢,田水到桑根。邻叟忻相遇,笑谈忘日曛。”(同上卷六)在远离官场
的自然山水中,没有了尔虞我诈的争斗,没有了利害得失的权衡,当然也就
没有了机心,没有了忧惧,面对墟烟田水,眼观无拘诸孙,似乳鸭嬉水之自
在,如寒牛恋村之自得,在与邻叟的开怀笑谈中,不知不觉度过了一日的光
阴。这样的生活在世俗的眼中也许过于平淡,但陈献章却认为它比高官厚禄
更值得珍惜,因为他有了自己的人生价值观:“道至大,天地亦至大,天地
与道若可相侔矣。然以天地而视道,则道为天地之本;以道视天地,则天地
者,太仓之一粟,沧海之一勺耳,曾足与道侔哉?天地之大不得与道侔,故
至大者道而已,而君子得之。一身之微,其所得者,富贵、贫贱、死生、祸
福,曾足以为君子所得乎?君子之所得者有如此,则天地之始,吾之始也,
而吾之道无所增;天地之终,吾之终也,而吾之道无所损。天地之大且不我
逃,遇之而不惊,无故失之而不介。舜禹之有天下而不与,烈风雷雨而弗迷,
尚何铢轩冕尘金玉之足言哉! ”(同上卷一,《论前辈言铢视轩冕尘视金玉
上》)当他摆脱世俗的缠绕而体悟到道之境界时,便会与道合一,从而产生
超越天地万物的崇高感觉,那么世俗眼中的什么富贵、贫贱、死生、祸福,
与道相比也就不值一提了。在此种人生体验中,他想到了古人陶渊明,感到
自己在心灵上与之获得了共鸣,大有“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的相同感
受,于是他情不自禁地吟出如此诗句:“五斗之粟可以生,折腰殆非贤所能。
即生斯世须妨俗,莫道前身不是僧。庐阜社中期滚滚,浔阳菊畔醉腾腾。南
山歌罢悠然句,谁续先生五字灯。”(同上卷五,《怀古》)他象陶渊明一
样不愿为五斗米折腰,希望保持自我人格的独立,从而追求那悠然自在的人
生境界。正是在这方面,他自以为理所当然地应成为陶渊明的香火传人。
    《明史·儒林传》曰:“原夫明初诸儒,皆朱子门人之直流馀裔,师承
有自,矩矱秩然。曹端、胡居仁笃践履,谨绳墨,守儒先之正传,无敢改错。
学术之分,则自陈献章、王守仁始。”此处所言之“始”,当然是为了突出
其转变学风的作用,而不应该理解为只有到陈献章本人才开始了此种转向自
我的关注。其实早在陈氏之前,便有许多士人显示了此种倾向。在君臣关系
融洽、政治热情高涨的仁、宣时期,大多数士人固然都具有入仕的愿望与较
强的社会责任感,但这仅是指主流而言,并不说明没有其他思想成分存在。
比如那位出仕四朝、恩荣始终不减的内阁大学士杨士奇,也并非天天都在歌
功颂德,他有时竟也会吟诵出如下的诗句:“昼眠梦故里,扶竹过西家。邻
翁敬客,延赏辛荑花。一觞歌一曲,不觉红日斜。觉来空怅惘,漂泊尚天涯。”
(《东里续集》卷四五,《纪梦》)该诗之当注意并不在梦境本身,那固然
也显示了作者对平静闲适生活的向往,更令人值得思索的是,他醒来之后依
然不能从梦中情调里摆脱出来,依然将为官做宦视为漂泊天涯。也许会有人
视杨氏之言为无病呻吟的矫情之举,但我却认为那的确是其真实的心态,因
为在他始终保持清慎状态的过程中,心理的疲惫是难以避免的,故而他梦到
了故乡,梦到了放松的生活,梦到了可以对之畅所欲言的邻翁。当然,对于
杨士奇来说,如此的生活情调只能在梦中实现,他不可能放弃扶佐皇帝的责
任而自图清闲,尽管他在晚年曾作过辞官归乡的尝试,也肯定不能得到朝廷
的批准。而且可以推测,具有如此梦境的决不应该只有杨士奇一人。后来随
着政治环境的恶化,士人的心态从疲惫走向失望与恐惧,那么他们对平静生
活的渴望当更加强烈,这在我们曾经叙述过的于谦、岳正诸人的意识中均有
明确的表现。同时,还有相当一批士人自明朝立国以来始终便缺乏出仕的政
治热情,而甘愿在乡野诗酒优游。如曾在明初被朱元璋施以重法的吴中士人,
便有隐居的传统。以沈氏家族为例,有人总结史料得出如下结论:“沈氏自
澄以高节自持,不乐仕进,后代以为家法。其族既富资产,亦重诗书。父子
祖孙常相聚一堂,赋诗倡和。三吴间当时论盛族,咸称相城沈氏为最焉。”
(陈正宏《沈周年谱》第5页)从沈周的祖上到沈周本人再到后来的祝允明、
唐寅、文征明等,都曾有不乐仕进而高视自我的人格特征。因而,陈献章的
人生追求不能被视为是个人的行为,而应是明代前期士人人格心态演变的必
然结果。在他的人格中,有着鲜明的时代印痕,比如张诩《白沙先生行状》
载,成化二年复游太学期间,“祭酒邢让一日试先生和杨龟山《此日不再得》
诗,大惊曰:‘龟山不如也。’明日飏言于朝,以为真儒复出。由是名振京
师,一时名士,如罗伦、章懋、庄昶、贺钦辈,皆乐从之游。”(陈献章集)
附录二)这首引起士人轰动的诗到底是何内容呢?其中自然有官样文章,如
“吾道有宗主,千载朱紫阳。说敬不离口,示我入德方。”但他在客套几句
后,即笔锋一转,大谈其所悟之学曰:“行远必自迩,育德贵含章。迩来十
六载,灭迹声利场。闭门事探讨,蜕俗如驱羊。隐几一室内,兀兀同坐忘。
那知颠沛中,此志竟莫强。譬如济巨川,中道夺我航。”(同上卷四《和杨
龟山此日不再得韵》)在为朝廷培育人才的太学中,面对着太学祭酒,却公
然宣称要灭迹于声利之场,退居于一室之内隐几悟道,并对“中道夺我航”
者表示强烈的不满。可祭酒竟称之为真儒复出,陈献章也由此声名大振,并
得到那么多名士的捧场,则说他的追求体现了相当一部分士人的共同志趣,
该不是一相情愿的臆测。
    不过,对陈献章之人品学术造成最直接影响者应推吴与弼。作为师徒的
吴、陈二人,当然应该有直接的承传关系,但二人又有区别于他人的特殊之
处。从人生经历上讲,他们都有辞官归隐的举措,至于白沙之退隐是否受过
康斋的影响,因无直接材料而不便遽下断语。从时间看,康斋辞官于天顺初
年,而白沙则在成化十九年,若言毫无影响似亦过分。所幸张诩《白沙先生
行状》中存有陈氏本人比较二者行为的一段话,可以透露部分消息,其曰:
“康斋以布衣为石亨荐,所以不受职而求观秘书者,冀得间悟主也。惜乎当
时宰相不悟,以为实然。言之上,令受职,然后观书,殊戾康斋意,遂决去。
某以听选监生荐,又疏陈始终愿仕,故不敢伪辞以钓虚名。或受或不受,各
有攸宜耳。”(《陈献章集》附录二)白沙认为,其师康斋的本意是要与皇
帝保持一种师友的关系,避免被纳入君臣尊卑的官僚体制,以便取得行动的
自由与人格的独立,或许能起到启悟君上的独特作用。但他的良苦用心无人
能够理解,便只好归隐而去。他当然也想保持此种自由与独立,但监生的身
份决定了他不能象乃师那般潇洒,而必须采取更为迂回复杂的手段。他本无
出仕之意,只是被人强荐出于不得已方才应召,看看他给荐主朱英的书信便
会明白这一切:“然仆窃观来谕之言,大意欲劝仆出仕耳。非直劝之,且加
责焉。”“伏承此月二十四日都宪老大人命使降临衡茅,谕令某即日起程赴
京,春闱在迩,不许推延。闻命悚惶,为慰为惧。”(同上卷二,《与朱都
宪》)信中语气容或有些夸张,对方的强硬也许并无什么恶意,但白沙先生
感受到了压力则是事实。而且假如他一味坚拒应召,显然会真地得罪朱都宪。
于是他不得不前往应召并象征性地接受了朝廷的任命。但他并未改变初衷,
依然达到了归隐的目的,这便是白沙先生的高明之处。因为他获有职官后,
在闲居时可以“有司以礼相待,免其杂派差徭。”朋友也认为如此可“以心
存道,以迹存身。”但陈献章并不认为任何人皆可如此做去:“吾之所以见
疾于时,此朋友所共知,宜朋友所共忧也。然有可疑者:迹者,人之所共见;
心者,吾之所独知。迹著而心隐。通变者,圣人也。执其道至死不变者,贤
人也。圣人任迹而无心,贤人有心而践迹。因时有险易,故道有恒变。微乎,
微乎,惟圣人然后可以与权。”(《陈献章诗文续补遗》,《与林缉熙书》
第十六)陈氏本人应召前后的所作所为,当然应被视为圣人之权变行为,其
迹虽已受官,其心则已归隐。但从实质上看,吴、陈师徒间虽有简单与复杂
之别,其归隐以讲学、远害以全身的志趣则是完全一致的。从学术思想上看,
他们之间亦有相承之关系。《四库全书总目提要》曾如此论述康斋学术品格
及其与后学之关系:“与弼之学,实能兼采朱陆之长,而刻苦自立。其及门
弟子陈献章得其静观涵养,遂开白沙之宗;胡居仁得其笃志力行,遂启馀干
之学。”(卷一七 0,《别集类》二三)可知康斋之学既有对明前期朱子学
的继承,又有兼容陆九渊心学的新变。表现在为学风格上,便是既有痛自检
束自我的竣厉,如:“日夜痛自点检且不暇,岂有工夫点检他人。”“观《
近思录》,觉得精神收敛,身心检束,有歉然不敢少恣之意,有悚然奋拔向
前之意。”同时又有追求自我适意的和乐,如:“月下吟诗,独步绿阴,时
倚修竹,好风徐来,人境寂然,心甚平澹,无康节所谓‘攻心’之事。”“
中堂读倦,游后园归,丝桐三弄,心地悠然,日明风静,天壤之间,不知复
有何乐! ”(上所引均见《明儒学案》卷一,《崇仁学案一》)这后一种品
格显然对陈献章产生过深刻的影响。然而自从黄宗羲引用白沙本人所说从吴
聘君学而“未知入处”的话后,遂给人造成一种白沙之学乃得之自悟的印象。
其实白沙本人言之甚明,“所谓未得,谓吾心与此理未有凑泊吻合处也。”
亦即心与理未能浑融为一,用传统儒学术语说乃是“未能打成一片”。如果
对比二家学术,便可见出无论是为学方法还是所学内容,崇门之学都对白沙
之学有过直接的启迪。从治学方法上讲,白沙之静观与心悟实源于康斋。康
斋曰:“南轩读《孟子》甚乐,湛然虚明,平旦之气略无所挠,绿阴清昼,
薰风徐来,而山林阒寂,天地自阔,日月自长。邵子所谓‘心静方能知白日,
眼明始会识青天,”(同上)尽管康斋未特意强调静坐,但白沙静坐的目的
依然是为了心静,与其师所言并无二意。康斋又曰:“欲异于物者,亦曰反
求吾心固有之仁义礼智而已,欲实四者于吾身,舍圣贤之书则无所致其力焉。”
(《康斋集》卷八,《劝学赠杨德全》)“反求吾心”即通过自我之心的体
悟使圣学之理有切于一己之身心,此与白沙之路径亦无二致。所不同者,康
斋更重视通过圣贤典籍来进行心之体悟,白沙虽不完全反对读书,却更倾向
于自我独立之体悟,这意味着他具有心学的品格。关于白沙从其师处所学之
内容,我以为主要是士人的节操与人生的志趣,阮榕龄曾记曰:“白沙先生
学于吴康斋先生。吴先生无讲说,使先生劚地植蔬编篱。吴先生或作字,先
生研墨;或客至,即令接茶。如是者数月而归,竟无所得于吴先生也。”(
《编次陈白沙年谱》卷一)康斋此种隐居的情趣当会对白沙有潜移默化的感
召作用。但此言白沙从吴先生处学无所得似不确,白沙后来在《祭先师康斋
墓文》中曾回忆说:“先生之教不躐等,由涵养以及致知,先据德而后依仁,
下学上达,日新又新。启勿助勿忘之训,则有见于鸢鱼之飞跃;悟无声无臭
之妙,则自得乎太极之浑沦。弟子在门墙者几人,尚未足以窥其阈域。彼丹
青人物者,或未暇深考其故而徒摘其他一二近似之迹描画之,又焉能足以尽
先生之神。”(《陈献章集》卷一)既然白沙已体味到乃师之勿助勿忘、鸢
飞鱼跃之自然与无声无臭、浑沦一片之境界,则可谓已得其先生之神。其实,
康斋之不愿多加言说无非是令其弟子自悟而已,此种学风后来亦被白沙所继
承。也许可以这样讲,白沙从康斋处已将其为学之法与人生境界基本了解,
所缺乏的乃是内化为自我的精神世界与真实的人生受用。后来他通过自我的
深切体悟,终于掌握了康斋的学说精髓并有很大的创造发展。因此,陈献章
的江门心学就不是产生于岭南深山中的孤学绝说,而是明代前期诸多士人人
格心态涌动演变的必然结果。 
 
    
 
人民文学出版社
 
版权所有 北京国学时代文化传播有限公司 Copyright©2000
国学网站,版权专有;引用转载,注明出处;肆意盗用,即为侵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