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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书介绍——《王学与中晚明士人心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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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明前期的历史境遇与士人人格心态的流变
第一节:道与势之纠缠:明代士人境遇的尴尬
二、成祖朱棣的政治策略与永乐士人的无奈
历史有时往往充满讽刺意味,那位在南京城内杀文人杀得眼红并将儒家
之道践踏得一塌糊涂的燕王朱棣,转眼之间却成了有明一代以儒家理论作为
治国纲领的真正奠基者,而且竟然得到了后来士人的认可,明中叶的李贤便
说:“吾道正脉实由近世周程张朱有以倡明之也,至我太宗文皇帝,乃始表
章其言行天下。由是,天下士习一归于正。”(焦竑《献征录》卷十三《薛
公瑄神道碑》)但实事求是地讲,明王朝的真正成熟的确是从成祖开始的。
在此不必讲他三次御驾亲征漠北的武功,以及多次派郑和率船队下西洋炫耀
国威的盛举,仅就对士人的控制训化而言,他也较太祖与惠帝更精明炼达。
朱元璋对士人的反复催折尽管使之生气丧尽,然而同时亦造成其多诈死佯狂
而求解职事的消极后果;建文帝虽宽仁重士,却未顾及文人之徒托空议以致
天下不保。朱棣显然是汲取了这两方面的经验教训,从而创制出一套刚柔并
济的策略。他于永乐元年即摆出重道尊儒的姿态下诏曰:“惟欲举贤材,兴
礼乐,施仁政,以忠厚为治。”(《明太祖实录》卷二十三,永乐元年丙子)
其后便是一系列的实际举措,诸如祭祀孔子,大兴科举,组织文人编纂《五
经大全》、《四书大全》、《性理大全》、《永乐大典》等大型类书,对热
衷仕途者广开门路,有山林之趣者即放之归野。尤其是三部“大全”的编纂,
更奠定了以理学为本的政治文化方略,朱棣在三部“大全”的序中说:“由
是穷理以明道,立诚以达本,修之于身,行之于家,用之于国,而达之天下。
使家不异政,国不异俗,大回淳古之风,以绍先王之统,以成熙雍之治,将
必有赖于斯焉。”有人曾将洪武、永乐二朝作对比说:“国初右武事,上民
功。士之出为世用者,不限以科第。至于永乐纪元,民庶且富,文教大兴。
龙飞初科,取士倍蓰于前,一时绩学馆阁试政方州者多其人。至今言进士科
者首称之。盖文皇帝所以鼓舞一世,摩砺天下,而为此盛举耳。”(吴宽:
《匏翁家藏集》卷三二《吴县儒学进士题名记》)身当其时的士人们自然更
是大为感激,胡广便说;“陛下待儒臣,进退之际,恩礼俱至,儒道光荣多
矣。”(《明太祖实录》卷五七,永乐四年闰七月乙亥)杨士奇甚至说:
“文皇帝之心,孔子之心也。”(《东里文集》卷二《朴斋记》)此话虽给
人一种不伦不类的滑稽感,然激动感戴之情却也溢于言表。但朱棣并未能始
终保持此副慈祥面容。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满足自己好大喜功的帝王心
理与维护皇室至高无上的权势利益。对于那些个性突出的士人与有损皇室权
益的行为,他决不会表现出丝毫的宽容。解缙是个足以说明问题的实例。解
缙(1369—1415),字大绅,洪武二十一年进士。他自幼颖敏,但却同时养
成恃才傲物的脾气。他在政治环境严酷的洪武朝,不仅对同聊上司出言不逊,
而且凭着年轻气盛上万言书批评太祖,尖刻地指出“天下皆谓陛下任喜怒为
生杀。”(《明史》卷一四七《解缙传》)他未被太祖杀掉实在是万幸。然
而到了永乐朝他却没能再保持这样的运气,焦竑《玉堂丛语》曾用极简练的
文字概括了他的一生:“解大绅十八举乡试第一,以进士为中书庶吉士。上
试时,称旨,赐鞍马笔札,而缙率易无所让。尝入兵部索皂人,不得,即之
尚书所谩骂。尚书以闻,上弗责也,曰:‘绅逸乃尔耶?苦以御史。’即除
御史。久之,事文皇帝入内阁,词笔敏捷,而意气疏阔,又性刚多忤,中汉
庶人谗,出参议广西,日与王检讨偁探奇山水自适。上书请凿章江水,便往
来。上大怒征下狱,三载,命狱吏沃以烧酒,埋雪中死。”(卷七,任达)
解缙的死是相当悲惨的,作为一位以天下为己任的儒者,他没有实现自己的
夙愿,他甚至没能象方孝孺那样守道骂贼而死得轰轰烈烈,他就那样被人灌
得烂醉,稀里糊涂地在寒雪中送掉了性命。其实,朱棣在永乐初年时是非常
信任他的,他是明代第一批入文渊阁备顾问参与机务的七人之一,然而,是
什么原因导致了君臣关系的恶化呢?其中自然有性情刚直的个人原因,但是
最致命的是他介入了皇室内部的权力纷争,《明史》卷一四七《解缙传》中
的一段话,不必加以任何引申就能完全说明问题:
缙少登朝,才高,任事直前,表里洞达。引拔士类,有一善称之不容口。
然好臧否,无顾忌,廷臣多害其宠。又以定储议,为汉王高煦所忌,遂致败。
先是,储位未定,淇国公丘福言汉王有功,宜立。帝密问缙。缙曰:“皇长
子仁孝,天下归心。”帝不应。缙又顿首曰:“好圣孙。”谓宣宗也。帝颔
之。太子遂定。高煦由是深恨缙。会大发兵讨安南,缙谏。不听。卒平之,
置郡县。而太子既立,又时时失帝意。高煦宠益隆,礼秩逾嫡。缙又谏曰:
“是启争也,不可。”帝怒,谓其离间骨肉,恩礼寝衰。
但朱棣对士人的处置方式显然较其父朱元璋已更为老猾,除对个别“冥
顽不化”如解缙者需消灭其肉体外,他乐得让不顺眼者关进监狱中去领受坐
牢的滋味。与解缙一起入阁的黄淮、杨溥就曾以相同的原因在大牢中度过了
整整十年的痛苦生涯,这留待后边再详细解说。现在要说一件虽然细小却也
足以说明问题的史实。朱棣在永乐二年对新科进士殿试后,亲选曾棨等二十
九人入翰林读书,显然对他们寄寓了厚望。但令其大为恼火的是,这群年轻
进士竟敢不按其要求读书上进,当令其背诵柳宗元《捕蛇者说》时,竟无一
能全诵者。盛怒之下他将此二十九人悉数发配边卫充军,继之又令其充任搬
运木头的苦役,这群身单力薄的读书君子自然不堪忍受,便托人向皇上求情
表示悔过。朱棣料定他们苦头吃足了,方令回翰林重操旧业,自然也就老实
服贴多了。(何孟春《余冬序录摘抄外编》卷五)此法之妙不言而喻,他既
未让朱棣落下嗜杀寡恩的恶名,同时又使文人逐渐懂得循规蹈矩的必要。
做永乐朝的士人的确是够难的,因为他们很难达到朱棣的要求。朱棣理
想中的君臣关系是:“若使进言者无所惧,听言者无所怃,天下何患不治。”
(明史)卷一四七《解缙传》)做臣子的要敢于大胆地讲出自己内心的真实
想法,却又要让皇上听起来舒服顺耳。这实在是一种相当美妙的境界,但要
实现它却几乎是不可能的。真实的情形往往是,为了不触怒皇上而险遭不测,
臣子们会将真实的情感与想法深藏于内心,而小心翼翼地选择一些皇上爱听
的话,从表面来满足朱棣的要求。此种情形犹如一位胆颤心惊的女子想方设
法去讨凶狠丈夫的欢心一样,断难达到平等和谐的情感交流,而只能形成一
种妾妇心理。当时曾入内阁的黄淮就非常典型地拥有此种妾妇心理。他有过
得宠的恩遇:“凡侍朝,特命解公缙与公立于榻之左以备顾问。上虑万机丛
脞,日御奉天门左室,每夕召公语。至夜分,上或就寝,则赐坐榻前议论,
虽同列不得与闻。”(焦竑《献征录》卷十二,陈敬宗:《文简黄公淮墓志
铭》)他也有过失宠的悲哀:“帝征瓦剌还,太子遣使迎稍缓,帝重入高煦
谮,悉征东宫官属下诏狱,淮及杨溥、金问皆坐系十年。”(《明史》卷一
四七《黄淮传》)黄淮与其同僚们又是因介入皇室内部的权力而获罪。在这
十年漫长的牢狱生涯中,黄淮有足够的时间来思考自身的处境及其与皇帝的
关系,但他却始终将自己固定在妾妇的位置上,并进行了长达十年的深深悔
过,后来他将这些悔过的文字收集起来,命名为《省愆集》。他回顾了自己
不幸的经历,将其概括为《妾薄命》诗一首:
薄命妾,薄命妾,昔日颜如花,曷来头半雪。翻思初嫁时,朝夕承恩私。
蕙兰播清馥,罗绮生辉光。夜夜庭前拜新月,衷情诉与天公知。愿同比目鱼,
游泳长相遂。愿同连理枝,百岁相因依。岂料衰荣无定在,遂令始终成参差。
参差良可叹,命薄分所宜。报德未及已,妾心徒然悲。愿夫慎保金石躯,好
音慰妾长相思。(《省愆集》卷上)
反复思恋承恩的愉快,深深嗟叹失宠的遗憾,不敢有丝毫的怨心,所流
露出的惟有对夫君的一片忠诚,因而后来四库馆臣在《省愆集提要》中评曰:
“当患难幽忧之日,而和平温厚无所怨尤,可谓不失风人之旨。”(见《省
愆集》卷首)然而在这枯燥而漫长的牢狱生涯中,黄淮的内心深处果真能保
持这种温和平静吗?其实凭他敏感的文人心灵,不会感受不到岁月的流逝与
暮年的降临。读黄淮的诗,使人总感到有一种两分的结构模式存在,即上半
首是对命运的嗟叹与凄伤情感的抒写,而下半首则往往是对忠诚之心的表白,
比如:“常时不对镜,对镜即伤情。自觉衰容恶,谁知白发生。松筠存晚节,
蒲柳谢春荣。喜有丹心在,常怀报圣明。”(《省愆集》卷上,《对镜》)
“人生七十稀,十载守圜扉。暮景还能几,芳心半已非。秋霜风叶老,朝日
露华稀。俯仰默无语,悠然愧昨非。”(同上,《偶成》)这种结构模式透
露出作者的真实心理,前边是其真情的显现,是自言自语,当然也不排除有
自伤乞怜的意味,后者是他言,是对皇上言说并渴望得到理解的。用他自己
的话说就是:“中情无限凭谁诉,安得因风达九霄。”(《言志》,《省愆
集》卷下)他要让皇上知道,他并没有灰心,他理解皇上对自己的惩罚是对
自己的磨练与考验,因此才会说:“谓阳舒阴惨兮,皆至仁之流形。彼困心
衡虑兮,庸玉汝于有成。”(《闵志赋》,,同上)当然,上述的所有良苦
用心,均是为了一个目的,即重新获得帝王的青睐,在《拟去妇词调风入松》
中,他又一次借“弃妇”的身份表达了此种愿望:“落红万点委苍台,春事
半尘埃。满怀愁绪知多少,思量遍无计安排。好似风中飞絮,时时拂去还来。
当年鱼水正和谐,两意绝嫌猜。谁知命薄多乖阻,箫声远零落天涯。破镜终
期再合,梦魂长绕阳台。”(《省愆集》卷下)此种妾妇乃至弃妇的心理显
示了永乐士人在君臣关系中的被动地位,而且此种心理还将在以后的相当一
段历史时期内缠绕在士人的心头,形成其牢固的人格心态。
黄淮的妾妇心态并非是永乐士人中的特例,与其抱有相同心态的尚有内
阁重臣“三杨”。且不说象黄淮一样也蹲过十年牢狱的杨溥与沉稳持重的杨
士奇,甚至连多次随成祖出征且勇于言事的杨荣,也竟然总结出与皇上相处
的如下经验:“吾见人臣以伉直受祸者,每深惜之。事人主自有体,进谏自
有方。譬若侍上读《千字文》,上云‘天地玄红’,未可遽言非也,安知不
以尝我?安知上主意所自云何?安知‘玄黄’不可为‘玄红’?遽言之,无
益也。俟其至再读再三,或有所询问,则应之曰未达此炉火纯青的境界,
‘臣自幼读《千字文》,见书本是天地玄黄,未知是否。’”(叶盛《水东
日记》卷五)杨荣的经验显然是从自身以及同僚那种伴君如伴虎的人生现实
中总结出来的,无疑有颇强的针对性与实用性,倘若一味不知弯曲而使龙颜
震怒,非但本人要吃苦受辱,而且于事亦无补益。他杨荣则因“进谏有方”
而始终恩荣不减。并以此挽救过不少获罪文臣的性命,据载:“夏原吉以兵
饷不给坐系,吕震言其柔奸;侍读李时勉尝论事,亦有言其卖直者。皆激上
怒。公悉委曲为之辨解。”(杨士奇《文敏杨公墓志铭》,《明名臣琬琰录
后集》卷一)可见其效果颇佳。然而其中也并非无懈可击,杨荣的个性已经
在环境的压迫下极度地萎缩,在其患得患失的盘算中,也就根本谈不上守道
与否了;同时还使其作为大臣的政治责任心也大打折扣,因为倘若皇上始终
未能醒悟而不加询问,那么他亦将永远把话留在腹中而不纠正那明显的错误
了。“天地玄黄”与“天地玄红”的区别也许无关紧要,但若是有社稷陷溺
的大事呢,是否也可以站干岸而不援之以手?更何况象黄淮、三杨那般谦恭
谨微地做人,倘不下长期而痛苦的水磨功夫,是断难修炼到家的,尤其是要
做到表里如一身心俱化则更为不易,可以说永乐朝士人包括“三杨”在内都
尚未达此炉火纯青的境界,他们只是在形式上服服帖帖并不断表示“吾皇圣
明”的谦恭,至于他们心中盘算些什么那只有天知道了。
一向以圣明自居的天之子朱棣对此显然尚未糊涂到毫无觉察的地步。余
继登《典故纪闻》卷七曾记述了成祖与太子之间的一次私人谈话,话题是由
陕西耀州百姓向朝廷供呈一只作为国家祥瑞征兆的玄兔而引起的。聪明的朱
棣深知“彼一物之异”实难证明国家已真达尧舜之盛世,因为“今虽边鄙无
事,俄郡县水旱往往有之,流徙之民亦未尝无。”深居皇宫的朱棣尚知不能
盲目乐观,则饱读诗书的文臣心中自然应该比他更为清楚。可他们非但不肯
讲出实情,反倒争先恐后地献上溢美诗文,可见他们是言不由衷,朱棣则称
之为“喋喋为谀。”为此他郑重地告诫皇太子:“尔将来有宗社生民之寄,
群下有言,切不可不审之以理,但观此表与诗,即理了然而情不能遁矣。”
本条史料的真实性已难以考辨,是否为余氏的推测之词或经过夸张润饰,均
已不可知晓。但证之以上述其它史料,此则史料便不能被视为空穴来风。明
察秋毫固然是朱棣的聪明之处,但不也说明在其治下君臣间尚未达到知无不
言的融洽境地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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