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相权短暂的萎缩
宋代相权确实曾经一度萎缩,但这是个别皇帝不遵循规章制度、过分揽权的短期行为,在宋代并不具典型意义。这种情况发生在宋太宗掌政的前期,是在特殊历史背景下形成的特殊情形。
1、太宗登基的特殊背景。
太祖与太宗之间的权力交替,有许多不明不白的神秘之处,后人从中嗅到了宫廷政变的可疑气味。这一次政权更替,破坏了已成习惯的“父终子代”的继承法,而代之以“兄终弟代”的方式。这样的皇位继承方式,据说是太祖和太宗的母亲杜太后临终前的遗命。太后意识到赵宋代周的原因是“柴氏以幼儿主天下,群心不附”,所以告戒太祖说:“汝后当传位汝弟”,且说:“能立长君,社稷之福也”,太祖当场听从了母亲的告戒(《长编》卷2)。且由赵普写成誓书,藏之金匮。有关这段“金匮之盟”故事的真实性,历代都没有人怀疑,近代史学家张荫麟则对此提出质疑,认为其中有五大破绽,断其为伪造。
宋太宗要用编造谎言的方式来证实自己入继大统的合法性,已经可以隐约看出这一次皇位交替的不可告人之处。开宝九年(976)太祖去世时,太宗已经38岁,太祖次子德昭也已经25岁,第四子德芳已18岁,太祖就是传位于子,也称得上是“立长君”。据说,太祖临终,“夜召晋王(太宗),属以后事,左右皆不得闻。但遥见烛影下晋王时或离席,若有所逊避之状。既而上引柱斧戳地,大声谓晋王曰:‘好为之。’”(《长编》卷17)《长编》中的这一段是根据文莹的《湘山野录》载入,当时的《实录》与《正史》皆避而不谈。后人则怀疑其中有政变的阴谋,以“烛影斧声”指太宗杀兄夺位。况且,太祖皇后宋氏则曾试图让德芳承继皇位,只是发现太宗已经抢先一步后,才特别凄惨地说:“吾母子之命,皆托于官家。”(《长编》卷17)太祖十月去世,太宗登基后,于当年十二月便改元为太平兴国,《长编》卷17称太宗“以亲政逾月,特与天下更始,非故事也。”种种情形,使得太宗的皇位承继笼上了一团浓浓的疑雾。
2、太宗的疑忌心态。
太宗以不明不白的手段夺得皇位后,疑忌之心特重,对他人时时戒备,不惜采取残酷打击的手段。太平兴国四年(979)八月,逼死侄子德昭;太平兴国七年(982)四月,以谋反罪一贬再贬皇弟廷美,并将其逼死在贬所;又因此逼疯儿子元佐。这一系列惨不忍睹的骨肉相残的情景,在皇位承继相对平稳的宋代是十分罕见的。直到晚年,对自己亲手确定的皇太子,依然猜疑重重,对寇准说:“四海心属太子,欲置我何地?”(《长编》卷38)
对自己的亲生儿子都信不过,对待二府大臣更是如此。太宗其实没有信任过一位二府大臣,认为他们无非都是依附皇权、贪慕荣华富贵的自私之徒。同知枢密院事刘昌言罢,太宗就认为他应该是为失去荣华富贵而“啼泣”不已;宰相吕蒙正罢,太宗又“想其目穿望复位矣”。钱若水曾当面驳斥太宗,认为当时“不求荣爵者甚多”,刘昌言、吕蒙正即使罢二府职,也不至于如此卑污可怜(详见《长编》卷41)①。正是因为对大臣的品质有这种极其轻蔑的认识,太宗就不会放心地将权力交给臣下。所以,右补阙田锡批评太宗对待宰相是“置之为具臣,而疑之若众人”(《长编》卷25)
3、相权的萎缩。
太宗在位期间,由于过分的猜忌心理作怪,对臣下一概不放心,大权独揽,事无巨细,皆喜欢插手过问,其勤政发奋,在两宋帝王中实属罕见。太宗自称“朕自君临,未尝一日不鸡鸣而起,听四方之政,至于百司庶务,虽细微者,朕亦常与询访,所以周知利害,深究安危之理”。又说:“有司常职,米盐细事,朕亦不惮劳苦,并躬亲裁断。”(《长编》卷38)这一切并不是太宗的自我夸大之辞。在军事方面,因为对将帅的猜疑,边塞作战时太宗喜欢亲授前敌指挥员以阵图。太宗年间,是宋朝对周边民族之军事势力由优势转为劣势的关键时期,王禹偁认为主要原因在于“所蓄之兵冗而不尽锐,所用之将众而不自专故也”(《长编》卷42),即太宗对将帅的不信任是宋朝军事势力由盛转衰的重要原因之一。民政方面,或“上躬亲听断,京城诸司狱有疑者,多临决之”(《长编》卷22);国家财用也“孜孜庶务,或亲为裁断”(《长编》卷34)。行政方面,则“亲选多士,殆忘饥渴,召见临问,以观其材,拔而用之”(《长编》卷24)。太平兴国六年(981)九月,置差遣院以分中书用人权,“诏应京朝官除两省、御史台自少卿监以下奉使从政于外受代而归者”,“考校劳绩,品量材器,以中书所下阙员,类能拟定,引对而授之”,原来“除授皆出中书”,“至是,与朝官悉差遣院主之”。(均见《长编》卷22)淳化二年(991)八月,置审刑院以分中书司法权,“凡狱具上奏者,先由审刑院印讫,以付大理寺、刑部断复以闻,乃下审刑院详议,中复裁决讫,以付中书”(《长编》卷32)。
太宗如此作为,部分相权或被收归皇帝所有,或被新设的机构所分割,相权因此不可避免地受到损害。宰相吕蒙正对太宗说:“今陛下躬决万几,臣下止于奉行圣旨”(《长编》卷36),实际情况也大致如此。太宗喜欢用才能相对平庸、阿顺听话者为相,如宰相李昉,太宗评价说:“自知才微任重,无所弥纶,但忧愧而已”(《长编》卷39)。太宗自己也责怪二府大臣“竞为循默,曾不为朕言事”(《长编》卷34),但太宗就没有反思一下现状如此的根本原因何在。太宗在位期间,是宋代相权最为萎缩的时期。
宋代与此类似的还有神宗朝。神宗是一个极想有所作为的皇帝,个性鲜明,有相当的才能和开拓意识。神宗开始时完全信赖王安石,自王安石第二次罢相去职,神宗越来越难以相信臣下,逐渐独揽朝纲。元丰改制,神宗规定三省轮班奏对,以便自己一手统领。《长编》卷288称:“上临御日久,群臣畏上威严,莫敢进规。”当时的宰辅们,也多阿顺神宗旨意,王安礼说:“吾侪今日曰:‘诚如圣谕’,明日曰:‘圣学非臣所及’,安得不谓之小人。”(《长编》卷336)如此以来,朝廷越来越缺乏真正的人才,神宗也“有无人材之叹”(《长编》卷338)。这是宋代相权的又一度萎缩,只是时间与太宗朝相比,更为短暂。
宋代的这两次相权萎缩,原因错综复杂,与皇帝的登基背景、个性、才能、志向等等,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后人讨论的设置差遣机构以分宰相权力的作为,许多也发生在这些时期。这是值得注意的特殊现象,但也不能以偏概全,将短期行为扩张为普遍行为,以至对宋代宰相的职权产生不应有的误解。太宗朝相权之萎缩大约持续二十余年,神宗朝则不到十年,二者相加,亦不过三十年左右。在认识到宋代曾经有过的相权之短期萎缩的现象之同时,也不应该以这短期现象去衡量其它的年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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