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西蛇文化审美

  【内容摘要】在人类文化学中,蛇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形象,具有广泛而深刻的象征意义。蛇不仅是一个单纯的否定性形象,在中西方文化中,它固然一般被看做是毒、恶、丑的集大成者,但有时又被赋予善和美的意义。本文拟从中西方生活习俗、宗教信仰和文学描写三方面对这一特定形象作一简要地分类爬梳,以图对其审美形象和文化意义得到较为全面的认识与把握。

  【关 键 词】蛇;生活习俗;宗教信仰;文学描写;两面性

  【作者单位】娄底师范高等专科学校中文系(湖南 娄底 417000)

  毫无疑问,在一般人的印象中,蛇是毒、恶、丑的集大成者,是人人唯恐避之不及的可怕的“长虫”。那么,如果有时它又被赋予善与美的因素,你是否会感到吃惊?听起来,这似乎是与我们的生活经验相矛盾的,然而,只要将中西文化背景下蛇的形象作一全面考察,我们就会发现事实的确如此:蛇,也有两面性。

  可以说,蛇的矛盾性、两面性在人们的日常生活习俗中表现得最为集中和突出。一个明显的事实是,蛇毒的致命威力以及人因此产生的对蛇的恐怖心理(均以远古尤甚)导致了在西方语汇中,一般是将蛇视为狠毒、可怕的象征加以运用的。如西语中的“两头蛇”就是一个建立在这种象征意义基础上的很著名的典故,古希腊悲剧之父埃斯库罗斯的三部曲《奥瑞斯提王》之一《阿伽门农》中,克吕特美斯特拉因对丈夫阿伽门农不忠且伙同情人杀害了他,便被人咒为“两头蛇”。西语典故中还有不少是以蛇为象征来揭示反面性的特征的。如“美杜莎的头”比喻可怕的或丑恶的事物(美杜莎是希腊神话中的女妖,其最大资本就是一头漂亮的头发,但她竟因此胆敢与雅典娜比美,结果惹得这位智慧女神恼羞成怒将其头发变成了一堆令人厌恶恐惧的丑恶的小蛇)。又所谓 “冻僵的蛇”,源于伊索寓言,它警告人们,无论怎样,邪恶的人(或是动物)是不会改变其本性的,善良的人如果怜惜恶人,最后只 能被恶人伤害。从后世文学作品中,我们也能看出西方人这方面的用语习惯,如莎士比亚悲剧代表作《哈姆莱特》中,克劳狄斯向国人撒谎以掩盖其篡位真相时说是一条毒蛇咬死了在花园睡觉的老王,而老王的鬼魂则在嘱咐王子复仇时咒骂说“那毒害你父亲的蛇,头上正戴着王冠呢。”

  与此同时,西方人的生活习俗中也有对蛇的正面性特征的肯定。人类文化学家雅克布·贝姆说:“因为蛇的存在曾经是一种巨大的力量……认识自然的学者们十分理解,蛇身上存在一种极妙的艺术,在其生命中甚至还有美德。”古希腊罗马的传说中,雅典卫城就由一条巨蛇守卫,而这条蛇据说是象征着雅典城的老国王、蛇人厄瑞克透斯的灵魂。希腊民间还流行在亡者的墓前洒奶祭奠以使其变身为蛇的习俗,那里至今还流行“跳蛇”的风俗,神庙里也往往供奉着大蛇,这都是为了以示对蛇的感激之情。在西方文化传统中,蛇还是繁殖力的象征。据传,奥古斯都的母亲在一个阿波罗神庙里梦见了一条蛇来看她,于是才有了身孕;传说中,古罗马统帅大西庇阿、马其顿国王亚力山大大帝都是这样奇迹般地诞生的。直到文艺复兴以后的近代,西方人还有这样一种看法,即认为生育出伟大人物的母亲都是曾梦见过怪物特别是与龙蛇相交的。这也与下面将提到的中国民俗认为梦蛇表吉兆的说法很相似。

  在中国人的生活习俗中,一方面,中国人在自己的语汇系统特别是日常用语中,将蛇当作阴险、毒辣的象征,丑恶、恐怖的体现,有始无终的代表,敌对力量的化身加以运用、警诫或诅咒。如:打草惊蛇、引蛇出洞、牛鬼蛇神等。试具体举例说明:龙蛇混杂——这里蛇与龙相对,是指敌对力量或形形色色的坏人;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杯弓蛇影—— 形容恐怖心理;虎头蛇尾——形容做事有始无终;春蚓秋蛇———指书法拙劣、丑陋;佛口蛇心——喻心理毒恶。民间甚至还把漂亮而言行不为一般人赞许的女性叫做 “美女蛇”,纤细的女性身肢叫“水蛇腰”……等等,可谓丰富多姿,穷形尽相,蛇的反面特征被人们挖掘和运用得淋漓尽致。

  而在另一方面,中国人的生活习惯中,蛇也不乏正面的象征意义。如蛇是十二生肖之一,居代表十二地支用以记人出生年的十二种动物之列,在这种民俗事象中,无疑蛇的反面因素是被排除或者说是被有意地忽略了的,就像属猪的人决不会被人们将好吃贪睡不讲卫生等不良特点与之相联系一样。蛇在民俗中还象征着吉兆。《诗经·斯干》云:“维虺维蛇,女子之祥。”意思是说,梦见蛇是生女之吉兆。民间还有“梦蛇入怀生贵子”之类说法,意思与此大致相似。在所有蛇类中,一种“两头蛇”更是具体的吉祥物(这与前述西语中的恶物“两头蛇”概念有很大不同),据说谁见了这种像是身穿紫袍、有车轮那么粗、车辕那么长、听到雷声便昂起红色的头站起来的怪蛇,谁就将成为帝王。史书载春秋时,齐桓公见到了这种蛇,很害怕,以为活不成了,占卜师却安慰说看见两头蛇是吉兆,果然桓公不仅没死,原有疾病也竟不治而愈了。楚国的孙叔敖小时候也看见了这种怪物并杀了它,亦以为自己不久于人世,回家后痛哭不已。其母说:“你虽然杀了它,但已把它埋好了,上天会报答你的善行的。”果然孙叔敖不死,反做了楚丞相。在中国古代,阴阳五行说是关于宇宙起源的学说,它将五行(金、木、水、火、土)与四方、四季相联系,进而又与民间神灵相联系,出现了四种象征性的动物代表四方:青龙为东,朱雀为南,白虎为西,玄武为北。而玄武即龟蛇之合体,它既是北方之神,又是水神。这里蛇与其它几种动物一起被视为神物,去代表宇宙四方,对国家兴旺繁荣及领土完整有深刻影响。

  早在大约公元前六千年至公元前一千六百年间,一种自然宗教(自然崇拜)——米诺斯宗教在位于地中海的克里特岛达到高潮。其推崇两类神祗——家庭女神和自然女神,而前者的标志就是一条长蛇。起初,它是家庭的女佑护,后成为亡灵逝者的象征。古希腊神话还描绘到,智慧女神与胜利女神都是手拿着画有蛇图案的盾牌,复仇女神的头发则本身就像一条条的蛇,医药之神阿斯克勒庇俄斯则拄着一根长蛇盘绕的拐杖,等等。显然在这里,蛇被当时的人们作为了一种炫耀自己、威慑敌人的标志和象征物了。正如马克思说的:“任何神话都用想象和借助想象以征服自然力,支配自然力,把自然力加以形象化。”我们有理由相信,在生产力水平极低、人类防御自然灾害能力极差的当时,蛇的至尊地位完全是由于人类对它的恐惧与担忧造成的。

  接下来的情况发生了一些变化。中世纪的人们对蛇的态度与情感更多的变成了厌恶与憎恶。一个经典的例证就是,在西方,作为基督教主要经典的《圣经》中蛇给人的第一印象便是一个反面角色。正是蛇,使得夏娃违反了上帝的禁律,偷吃禁果,最后被赶出伊甸园,并被罚永受怀孕、生育之苦。蛇因此被描写成为“比田野一切的活物更狡猾的”生物,“狡猾的诱惑”就是《圣经》中的蛇给读者的印象。也因此,17世纪英国资产阶级革命诗人弥尔顿在借用这一素材创作《失乐园》时,对蛇也是大加挞伐的。他写道:“那条阴险的蛇,正是他,施奸计/由于仇恨和妒嫉的激励,欺骗了/人类的母亲……”。但不管怎样,蛇仍在宗教信仰中占据不可忽视的特殊地位,人类对他又恨又怕的心理依然如故。其实即使是在《圣经》中,蛇也存在着另一方面的象征意义,《圣经·民数记》中,上帝派来的火蛇虽然使许多以色列人丧生,但也正是因此“上帝的选民”本身才获得新生的:在毒蛇的惩罚下,还活着的以色列人对死亡感到极大的恐惧,对怨渎耶和华和耶稣感到衷心的忏悔,于是上帝叫摩西造了一条火蛇,说“凡被咬的,一望这蛇,就必得活”,果然以色列人最后因此得救了。

  可以说,古代西方人对蛇的崇拜与信仰,就是在这种恨怕交织的复杂心态下形成的并维持久远的。

  在中国古代,人们对蛇的态度也是复杂的。首先,恐惧心理是难以避免的,这可以从大概是最早的招呼语之一“无蛇(它)乎”窥见一斑。上古恶劣的自然环境中,一般野兽虽猛还可提防,而毒蛇却是防不胜防的,对那个时候尚未建立固定居住村落的远古人群来说,被蛇咬伤致残甚至丧命的情况随时都可能发生。《左传·成公二年》记载,齐晋两国在革安地打了一仗,齐军溃败,齐顷公在逃跑时,马车被树木挂住,卫士逢丑父因前一天晚上睡觉时胳膊被蛇咬伤无力推车,结果顷公居然因此被俘。春秋时的国君随从尚且遭遇这样的事,其他人以及更早时候的人就可想而知了。带着对蛇类的恐惧,对人自身无法保证绝对安全的担忧,大家见面时,问问“无蛇乎”就是合情合理的了。这大概也可算是一种原始宗教中的语言信仰吧。实际上,东汉许慎《说文解字》对“它”(蛇)字的解释就是这样的:“上古草居恙它,故相问无它乎?”时至汉代,此问候语还可见诸记载,《后汉书·马援传》载马援致杨广书信云:“援间(最近)至河内,……欲问伯春无它否,竟不能言。”

  但总的说,蛇在国人心目中始终没有像在西方人眼中那样坏得那么厉害。比如在远古中国人的崇拜、信仰中,蛇与西方文化中的角色身份有着性质上的不同,它是因为有功或有利于人们而受到崇敬以至被视作图腾的。如中国人信仰中开天辟地的大神盘古,是人首蛇身;男女之始祖神伏羲与女娲据史记载也是人首蛇身,出土的文物刻绘图案也印证了这一点。《山海经》记载着中国古代有!”个信奉图腾的部落,其中有”个以蛇为图腾,另外书中所传故事里的夸父、大人、载天、延淮等神祗,他们或蛇身,或双手操蛇,或由蛇环绕,都与蛇有难解之缘。《列子·汤问》中记愚公移山时也曾惊动了“操蛇之神”,该神报告上帝后,太行、王屋二山才由上帝派人移走。中国人崇拜的龙实际上也是蛇的衍化和美化,我们自称“龙的传人”,其实未尝不可说是“蛇的子孙”。这一切都折射着远古蛇图腾崇拜的信息。

  佛教传入我国后,这种外来宗教很快与中国传统文化融合,于是在佛教寺庙门口,就出现了“有中国特色”的四大金刚的塑像。他们手中分别拿着剑、琴、伞、蛇,这在中国民间信仰中,表示着风调雨顺,其中 “蛇”对应的 恰 为“顺”,可见在中国的宗教信仰中,蛇也是一种象征,不过它不像西方宗教中那样象征着邪恶和诱惑,而是象征威严与美好祝愿。

  文学是生活的反映。社会文化与集体意识决定了文学中的蛇形象的基本特征。

  从西方文学描写来看,蛇被突出表现的特征当然还是他对人类的威胁以及人们由此产生的对它的厌恶感。希腊神话传说中,希腊联军出发远征特洛亚之际,英雄菲罗克忑斯因被蝰蛇咬伤,被遗弃在孤岛达9年。希腊英雄赫拉克勒斯的12件大功中有一件就是斩杀伤害人畜的9头水蛇,他还曾捏死了天后赫拉派来害他的两条毒蛇。罗马诗人奥维德的 《变形记》也讲到,俄耳浦斯结婚后,其新娘与仙女们在草地上散步,结果被蛇咬伤踝骨,不治而死。维吉尔的 《伊尼德》则描写了拉奥孔及两个儿子被巨蟒缠死的故事,表明蛇身也是足以致人死命的,是可怕的。在西方寓言中,从古希腊伊索寓言到古典时期法国拉封丹寓言再到19世纪初俄国克雷洛夫寓言,都有关于农夫与蛇的寓言,反映的则是蛇的只会害人、不知图报的卑鄙 “小人”的特征。

  这些描写进一步表明,在西方人的意识与观念中,蛇与丑、毒、恶的对应关系已经是较为固定了。这与中国文学中描写的蛇的主导特征仍是基本一致的。在中国神话传说和其它文学描写中,蛇往往被视为带给人类不幸与灾难的怪物、不祥之物。如传说中,洪水之神叫相柳,“九首,人面,蛇身”,这恶神所到之处,土地都要变成泽国。有的蛇则带给人类旱灾。《山海经·北山经》记:“有大蛇,赤首白身,见则其邑大旱。”唐代文人柳宗元的《捕蛇者说》讲到永州有一种异蛇,“触草木尽死,以啮人无御之者”,“有蒋氏者”曾诉苦说:“吾祖死于是,吾父死于是,今吾嗣为之十二年,几死者数矣。”从侧面也反映了蛇毒之剧、危害之深广。中国的文学描写中,蛇通常还是一种危害人类、面目可憎、人人见之而生畏、必欲诛之而后快的毒物。《聊斋志异·花仙子》就说到有一蛇精,专门引诱男人,使之“裸死危崖”。鲁迅先生的《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记载了长妈妈给“我”讲的一个美女蛇的故事,说“这是人首蛇身的怪物,能唤人名,倘一答应,夜间要来吃这人的肉的。”弄得童年的“我”夏夜乘凉时,“往往有些担心,不敢去看墙上”。

  与此同时,中西文学中也都有着赋予蛇类以某种善良人性的作品,表明了中西方人并不排除有时也以蛇作为自己某种理想或情感的寄托的对象。如但丁在《神曲·地狱》第二十五篇的开头,诗人看到了一个窃贼和渎神的罪人被一条执行神圣教义的蛇活活缠死,诗人不由得赞赏地喊道:“从这个时候起,蛇类反而成为我的朋友。” 世纪初英国浪漫主义诗人济慈的长诗《拉弥亚》中的蛇则是一个可爱的女性正面形象,她虽然最后被敌人击败而消灭,仍给作品中主人公同时也给读者留下了无尽的思念和深刻的印象。同样,中国文学作品中也有将蛇作为美好理想化身加以赞美的,如 《白蛇传》中大胆追求人间爱情生活并具有大无畏反抗精神的白蛇娘子。由于这一形象折射了封建社会中国妇女的命运,其追求表达了人民对幸福生活的向往,因而这里的白蛇不再是危害人类的化身,而是一个令人感动、值得同情的正面形象。在中国民间传说中,人蛇互变的故事还有很多,除了蛇 (龙)女外,还有众多的蛇郎形象,他们一般都是正直善良和英俊漂亮的化身,都是理想化了的正面形象。

  当然,总的说来,文学作品中蛇的形象还是“瑜”不掩“瑕”的,它的毒、丑、恶的特质及其因此令人恐惧与憎恨的一面,毋庸讳言还是文学作品表现的主体。

  由以上对中西蛇文化的概要审视,我们至少可以得到这样一个启发,即任何事物都有其两重性乃至多面性的特点,它们因而就具有丰富的内涵和多重的意义,它们也就具有了不能被人们简单地加以肯定或否定的前提条件。蛇在本质上说的确是凶狠而丑陋的,但不能否认(尤其不能因个人的遭遇、好恶去否认),由于它具有的某些特征和功用,当它作为一种文化现象的载体时,在特殊背景下,在某些艺术表现形式中,蛇又可能以正面的形象出现或被人赋以某些另外的特征。应该说,也只有这样的认识,才符合古今中外人类社会生活的辩证法。

来源:《求索》2001年0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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