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有三千调转高
日前,我们沿着明代戏曲家李开先在家乡山东章丘的足迹,踏访先生的遗踪,冀望从他后世的讲述和民间的传说里探寻他生活的点滴和思想的深邃,然而439年过去,早已物去人非,冢墓萧然,唯有胡山上的岩花依旧烂漫,绣江河的绿水无语北流,不知它们是否还能记起那个声名动华夏的大编剧、大导演?
寂寞身后事
明隆庆二年(1568)二月十五日,“词坛之猛将,曲部之美才”(明末戏曲家吕天成语)李开先因患脾病,逝世于他在章丘城(今山东省章丘市绣惠镇西南隅)的家中,享年66岁。
李开先死后,朝廷怀疑他有“阴事”,下旨不准安葬,后来查无实据,才于明万历二年(1574)十一月二十日正式下葬于祖茔绿原村,也就是今天的山东省章丘市埠村街道办事处的东鹅庄村,这时距李开先去世已经过去了6年。
李开先才华横溢,命运多舛。二十七岁时,中进士离开家乡;三十九岁时,因“九庙火灾”罢官还乡。在他的一生中,生命的前二十七年和后二十七年都在家乡章丘度过,在外宦游的时间只有十二年。为官的经历让他饱尝了世态炎凉,故乡的青山碧水给了他创作的灵感,使他把为政治的人生转为为人生的艺术,在中国文学史上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他自编、自导、自演、保存的戏剧不计其数。
在戏曲创作上,李开先既是编剧,又是导演和演员;在演员的遴选上,由他的续弦王氏从全国海选。当时的李家戏班子美女如云,李开先可谓“阅尽人间春色”,但却没有留下一个直系后代。他生前迟迟没有过房儿子,主要还是寄希望于自己或明或暗的一帮红颜知己们为自己留下一点骨血,但那场突如其来的病变,使他永远不可能留下直系子嗣,也没有来得及留下遗嘱由谁来继承遗产,致使在他死后,诸侄争当后嗣,财产被瓜分,万卷藏书不知所踪,戏班子风流云散,他最宠爱的花旦牡丹因没有明媒正娶,不能归葬李氏祖茔,留下了无尽的遗憾。幸亏王氏深明大义,多次上书朝廷,据理力争,才使人前热闹、内心寂寞的李开先不致葬身沟壑,灵魂飘泊,有了一方让后人凭吊的墓穴。
李开先墓是济南市第一批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埠村街道办事处在其墓地基础上建有李开先纪念馆。墓前现存石碑一通,立于明崇祯二年(1629),为李开先的过继曾孙所立,上书“太常寺少卿中麓李公墓”,此时距李开先去世已经61年了。碑前有两方碑座,原有两块无字碑,据李氏后裔讲,李开先死后无子,因过继儿子的事情没有着落,故成无字碑。座前甬道两旁,有翁仲和石虎、石羊、石马各一对,其中石马的头部已被砸毁。再前是一座石坊,由三根平滑的条石扣成门状。茔地西侧为李开先父母的坟墓,坟墓南端为简陋石坊,石坊背面,有石兽两排,石兽北面有石碑三通,成品字形布局。前两碑碑座为赑屃石雕,碑顶为云龙浮雕,额题“奉天诰命”字样。茔地石碑,均系明代石刻,其中石坊上额“李氏先茔”及楹联“漫漫长夜何时旦,瑟瑟高松不计年”为李开先之友雪蓑书写。至于坟墓内的随葬物品,据说已在李开先下葬之后不久,修坟的工匠从事先打好的盗洞进入主墓室,随葬品被盗窃一空,文革时挖坟掘墓,发现墓内的随葬品早已荡然无存,证实了传说的真实。
盖世名楼今何在
李开先贬官回归故里后,在章丘城周围建起了多座藏书楼,有案可查的就有26座,每座藏书楼都按照前厅后楼的式样建造,前厅用于会客和排演戏剧,后楼用于居住和藏书。“词山曲海,名闻天下”,被清末文学家朱彝尊誉为“藏书之富,甲于齐东”。
我们从李开先的老家埠村街道东鹅庄村北行17公里,循着先生的足迹一路找来,在相公庄镇李家亭子村,我们见到了仅存的藏书楼的前厅,这处地方现为李家亭子村委。相传当年李开先和他的剧团曾在这里排演节目,演唱新曲,李开先的新剧正是从这里走向全国的。当时前厅上有一副李开先撰写的楹联:“书藏古刻三千卷,歌擅新声四十人”;友人也曾赠给他一副对联:“年几七十歌犹壮,曲有三千调转高”。可见当时他的藏书之富和剧团的规模之大,光能够擅长演唱的大腕就有四十人之多!而他本人更是一个演唱的高手。
据说李开先的《宝剑记》就是在此处排演,然后赴各地演出的。想当年排演到《宝剑记》第三十七出《夜奔》时,伶人们唱起:
“登高与穷千里目,愁云低锁衡阳路。
鱼书不至雁无凭,几番空作悲秋赋。
回首西山月有斜,无涯顾客真难渡。
丈夫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
听着这段戏文,李开先思及早年的宦海浮沉,定会浮想联翩,老泪纵横了。
读书排戏的闲暇时间,李开先骑驴漫行在济南附近的山野乡村,搜集市井小曲,辑成了《市井艳词》一书,晚年又编撰了《词谑》一书,记录了不少当时济南地区传唱的诙谐活泼的民俗歌曲,丰富发展了济南的民歌制作。李开先在《市井艳词序》中介绍说:“正德初尚《山坡羊》,嘉靖初尚《锁南枝》……二词哗于市井,虽儿女初学语者,亦知歌之。”在李开先等人的推动传播下,济南一带的民歌俗曲广为流传,连男女儿童都会唱,这些小曲口口相传,为我们留下了一份珍贵的文化遗产。
岩花无语自生香
如果说万卷藏书楼和排练厅反映了李开先世俗的一面,那么距李开先老家东17公里的胡山中麓就是李开先“隐士”情怀的精神归宿。
胡山分北麓、中麓、南麓,其中中麓泉幽石秀,景色怡人,李开先遂因“中麓”之名,取号“中麓子、中麓山人、中麓放客”,足见他对中麓山水的喜爱和对归隐生活的向往。李开先依托“朝阳洞”,修筑了中麓山堂,并以“焉文字”匾其堂,《闲居集》载《庠生李松石合葬墓志铭》曰:“中麓子自罢官,以‘焉文字’匾其堂,盖取身既隐矣,焉用文之意。”李开先在这里读书著述,本不想以文名世,然而毕其一生又何尝离开过“文”呢?!
热闹的都市里不会有警世之作的诞生,当年的李开先在这里暂时抛开了尘世的繁华,远离了都市的喧嚣,静静地品味曾经年轻的岁月,品读记述别样人生的词山曲海,内心自会生出一番别样的思绪流之于笔端。“文穷而后工”,仕途坎坷的李开先空怀满腹经纶,却已再无回归庙堂的机会。在家乡的这些年里,他时刻期冀着嘉靖皇帝会再起复他,但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山上的花开了,又谢了,白发渐上双鬓,李开先在这幽林秀峰之中,在新歌热律里面,寄情山水诗文,写一些“醉翁之意不在酒”的文字警醒朝廷和世人。“说书唱戏劝人方”,既然不能为良相,那就做个医治世道良心的“良医”吧。李开先在词山曲海里找到了施展才华的更大舞台。世上少了一个禄蠹官僚,多了一个愤世嫉俗、才华横溢的大文学家,据说他的大部分文稿,包括不朽的名著《金瓶梅》都是在这里写成的。
他在中麓山里编写戏文,以曲会友,结交同道,一时间形成了以李开先为盟主的包括王九思、康海、冯敏中、袁公冕、冯惟敏等词曲作家群体的出现,大大促进了戏曲创作的发展,形成了一段文坛佳话。他的朋友王典在来中麓山探访之后,写下了《咏中麓》一诗:
“羡君栖息胡山麓,松盖团荫下午堂。
野鹤逢人时对舞,岩花无语自生香。”
而如今斯人早已逝,却因了先生的大名,中麓山崖上的岩花也早已香飘宇内,并且愈久弥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