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枕草子说到线装书
读日本平安时代清少纳言的《枕草子》,忽然想到古代的线装书。
清少纳言是平安时代的后宫女官,出身于书香门第。爱读《白氏文集》、《蒙求》、《汉书》等中国典籍。她以其机敏与才气,得以入宫侍奉中宫定子。宫中的权力斗争,家庭与婚姻的变故,使她最后落魄以终。她的这部《枕草子》,“这只是凭着自己的兴趣,将自然想到的感兴,随意纪录下来的东西。”却开创了日本随笔文学形式而名标史册。全书十二卷,内容涉及四时节令、情趣,宫廷生活,天地山川风物,文学艺术等。
书名《枕草子》,就颇有意味的。这意味,自然是古典的味道。虽然书名有种种不同解读,但日语册子与草子谐音同义。书名大抵是“枕底书”或“枕边书”之义。从中国古典看,白居易《秘省后厅》诗有“尽日后厅无一事,白老老监枕书眠”的诗句,班固《答宾戏并序》文中亦有“徒乐枕经籍,书纡枕书眠”的句子。书名之取义,应受此种种影响无疑。总之是枕边随便翻阅之书的意思。再证之以正文,书中引用或化用《文选》、《新赋》、《史记》、《四书》、《蒙求》、白居易诗文等汉籍典故多处,顺手拈来,皆成妙趣。其书名之义,大抵可以想见了。
既然是随笔文字,那么也无疑不是什么高头讲章之类,而令人感到亲切了。随笔者何?有人总结说,是“散”、“随”、“短”、“松”,大致是不错的。宋人洪迈《容斋随笔》序言说:“予老去习懒,读书不多。意之所之,随即记录。因其后先,无复诠次,故目之曰随笔。”此解大抵是题无剩义,可尽括“散”、“随”、“短”、“松”诸义。按之日本随笔发展之迹,《枕草子》开其端,越二三百年后,又有《方丈记》、《徒然草》二书,与之鼎足而三,为日本随笔代表之作。至十五世纪中叶,一条兼良依据洪迈《容斋随笔》序言之义,将其所著名为《东斋随笔》,于是日本始有 “随笔”之名。但究其实,《枕草子》实其蒿矢矣。
走笔至此,感博士书券数纸,不见一驴字,可憎已甚。我要说的是,随笔之作,最适合枕边阅读,是最为自由阅读之书籍,最宜倡而导之的,尤其在现代社会。然而却有不然。这不由不使我想起线装书。
鲁迅先生在《病后杂谈》一文中说到养病,要看些不劳精神的书。“象这样的时候,我赞成中国纸的线装书,——洋装书便于插架,便于保存,现在不但有洋装二十五六史,连《四部备要》也硬领而皮靴了,——原是不为无见的。但看洋装书要年富力强,正襟危坐,有严肃的态度。假使你躺着看,那就好像两只手捧着一块大砖头,不多工夫就两臂酸麻,只好叹一口气,将它放下。所以,我在叹气之后,就去寻线装书。”鲁迅寻到了线装的《世说新语》,“躺着来看,轻飘飘的毫不费力了,魏晋人的豪放潇洒的风姿,也仿佛在眼前浮动。”
无独有偶,丰子恺先生病中读线装书的经验与鲁迅颇多相似。他患伤寒病,在床上躺了两三个月。百般无聊中,家人为他选了一部木板的《随园诗话》阅读。“它那体裁,短短的,不相联络的一段一段的,最宜于给病人看。力乏时不妨少看几段;续看时不必牢记前文;随手翻开,随便看哪一节,它总是提起了精神告诉你一首诗,一种欣赏,一番批评,一件韵事,或者一段艺术论。若是自己所同感的真像得一知己,可死而无憾。若是自己所不以为然的也可从他的话里窥察作者的心境,想象昔人的生活,得到一种兴味。”这样,十二本《随园诗话》统统在病中看完了。
生当今世,线装书已稀若星凤;即便于旧书肆偶一遇之,寒儒阮囊,也只有望“书”兴叹,莫可如何了。但平生侍弄古典,还是倾其阮囊,不知羞涩地购了一两种线装书,聊胜于无了。虽然并非随笔之类,也并不在病中,但那枕边翻阅的自如,还是着实受用的。放眼书林,如今的“枕边书”的名目可谓多多,如“人生哲理枕边书”之类,然正如鲁迅先生所说的,大都是大砖头一流,要果真于枕边翻看,无“杭育”“杭育”的抬木头的气力,是休想坚持下去的。
我颇有些羡慕古人的读书生活了。但大势所趋,线装书几乎绝迹,要想返乎古代,枕藉乎书籍之中,已无异于痴人说梦。
但事情就是复杂,也有一般好古之士,做着这样的努力,不计所谓后果的努力。上海古籍出版社就出了一系列的仿线装的巾箱本古籍,诸如《老子》、《周易》、《庄子》之类,古趣盎然,很便于枕边阅读。随便翻翻,觉远古的书香扑鼻。我备了几种,也不过聊以发思古之幽情了。
还是回到《枕草子》吧。我买到的是上海三联书店的《枕草子图典》的一种,属于日本古典名著图读书系。叶渭渠主编,于雷译文。做工精雅,插图悦目。尤其那译文的境界,堪称绝诣了。不妨将开卷的“四季风光”的一节文字文抄如下:
春天黎明很美。
逐渐发白的山头,天色微明。紫红的彩云变得纤细,长拖拖地横卧苍空。
夏季夜色迷人。
皓月当空时自不待言,即使黑夜,还有群莺乱飞,银光闪烁;就连夜雨,也颇有情趣。
秋光最是薄暮。
夕阳发出灿烂的光芒。当落日贴近山颠之时,恰是乌鸦归巢之刻,不禁为之动情。
何况雁阵点点,越飞越小,和有意思。太阳下山了。更有风声与虫韵……
冬景尽在清晨。
大雪纷飞的日子不必说。每当严霜铺地,格外地白。即使不曾落霜,但严寒难耐,也要匆忙笼起炭火。人们捧起火盆,穿过走廊,那情景与季节倒也和谐。
一到白昼,阳气逐渐上升,地炉与火盆里的炭火大多化为灰烬。糟糕。
这文字的画意与感受的敏锐,真有中国古人随笔小品的风味。如若做成线装书,于风晨月夕、灯下枕边把玩,那感觉一定很好。可惜的是,这样的愿望,如今只有留在梦中了。(作者单位:内蒙古师范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