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宋词风格的多重性——从李清照的几首咏梅词说起
“乃知词别是一家。”(李清照《词论》)由于思想上的保守,清照对于苏辛等人一改五代以来的吟风弄月的萎靡词风转而以诗为文的作法极为不满,她奉守的是“诗庄词媚”的传统的创作方法,所以她把自己的侠肝义胆全部献给了诗,而把她的风情柔骨留给了词。因此,人们今天读清照的诗和词,会感到两种炯然不同甘的风格。前者如“生当做人杰,死亦为鬼雄”(《乌江》),“欲将血泪寄山河,去洒东山一抔土”(《上枢密韩公诗》)等,尽显作者的豪情与壮志;后者如“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声声慢》),“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醉花阴》)等,则向读者展示的是一个多愁善感泪痕沾襟的弱女子形象。所以长期以来,人们就形成了一个传统观念,即清照的词属于婉约之作。清人沈谦就说“男中李后主,女中李易安,极是当行本色”(《填词杂说》),这里的“当行本色”即指五代以来的缠绵哀婉之词风。但是我认为,后主虽为男性,但骨子里缺乏阳刚这气,只能发出“春花秋月何时了”的哀怨,所以说他“极是当行本色”大概不会有错,可是,清照虽为女流,却时刻流露的是男子之气,这点我们从她对公公赵挺之“炙手可热心可寒”的讽刺中可以看出,也可以从她不顾封建贞德的束缚,再嫁张汝舟,且在他认清所稼非人的情况下,又毅然离异的处事中也可以看出,如此具有刚烈性格的词人,怎么会在她的词作中没有反映呢?除非是读者没有洞察到。这里,我们且不说她的词句“九万里风鹏正举”(《渔家傲》)是多么的豪迈旷达,仅从几首咏梅词来看看清照的词是否真如前人所言。
梅,自古以来就是文人墨客咏叹的对象,这不仅因为她“疏影斜横”的风姿和暗香浮动的高远,更是由于她凌霜傲雪不畏严寒的风骨。大概清照一生中最钟爱的就是梅花了,在其流传至今的词作中,咏物词不过几十首,但其中咏叹梅花的就达六七首之多,在这六七首咏梅之作中,或借梅悼亡,或以梅抒怀,莫不以梅的高洁,顽强自喻,处处显示出作者的坚强与博大,特别是她的一首《渔家傲》:
雪里已知春信至,寒梅点缀琼枝腻,香脸半开娇旖旎,当庭际,玉人浴出新妆洗。
造化可能偏有意,故教明月玲珑地。共赏金尊沉绿蚁,莫辞醉,此花不与群花比。
此词乍一看,“琼枝”“香脸半开”“娇”“玉人浴出”等语一下子就会把读者的思维引向风花雪月的温柔乡,但如果我们把注意力集中在作者所发出的议论上,就不难发现作者所流露出来的豁达与宽广。下阙第一句,“造化可能偏有意”,这与苏东坡的“不应有恨,何时长向别圆?”不是有异曲同工之妙吗?明人卓人丹比苏的此词为“画家大斧皴,书家擘窠体”,清照此语又何尝不是如此呢?接下来一句“共赏金尊沉绿蚁”,作者把人生苦乐比作酒中的浮蚁则更显气魄。还有诗的最后一句“莫辞醉”比王翰的“醉卧沙场君莫笑”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也。全词以梅花的傲岸、不畏严寒写出了作者不惧权势(公公赵挺之)的高格,这不正是他敢写出“炙手可热心可寒”的诗句的最好诠释吗?
清照的胸襟和气度在其他的咏梅词中也都有所流露。在借悼亡之作《孤雁儿》中作者写道“笛声三弄,梅心惊破”,多么大胆而又夸张的描写,其中固然写了“梅心”的娇嫩,但还是归根于“笛声三弄”的坼地惊天。这与李白的“黄鹤楼中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同样的奇警,同样的效达。在另一首咏梅之作《清平乐》中,“看取晚来风势,故应难看梅花”,作者明写梅花遭摧残将谢,暗中则以“梅花”喻南宋的不利形势,寄托了作者忧国忧民的情怀,酷似幼安词“更能消几番风雨,匆匆春又去”(《摸鱼儿》)。在其他的咏梅词中作者的“临水登楼”之句,虽无曹公当年横槊赋诗的豪迈,却显示出了不凡的气度,“探著南枝开遍未”却比放翁的“驿外断桥边”更加的博广和大度。
咏梅之作应属于风花雪月之列,可是清照于此类作品中竟也显示了她的博广宽大甚至豪情壮志,那么其他词作也就可想而知了,可是人们却偏偏以“当行本色”的婉约论来评定,实在肤浅。
“言气质,言神韵,不如言境界。有境界,本也。气质,神韵,未也。有境界则二者随之也。”(王国维《人间词话》)。我认为,人们对清照词风的传统偏见就是因为他们只看到了“气质”和“神韵”,而忽视了“境界”,依王公之言即舍本求末也。如果我们对作品的品位能上升一个高度,以“境界”来衡量作品风格,我们就会得出完全不同甚至截然相反的观点,当然,对于后主李煜、柳永等比女儿还女儿的词家,其作品定然是温言软语、缠绵哀婉。但是像清照这样具有多重性格的词人,其作品风格则须慎定,最好不要以一叶知秋的姿态来妄论,而应视其具体作品而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