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昊、三苗与微——尧舜及其族群续考之二
当公元前3500年至公元前3400年之间帝舜兴起的时候(参见《帝舜、〈禹贡〉与玄女》一文),伏羲族和戎族曾经激烈地交战。《山海经·大荒北经》里记载:“蚩尤作兵伐黄帝,黄帝乃令应龙攻之冀州之野。应龙畜(注:怵字的通借)水,蚩尤请风伯雨师,纵大风雨。黄帝乃下天女曰魃,雨止,遂杀蚩尤。”与之相类似的一段文字见于《史记·五帝本纪》,内中说:“蚩尤作乱,不用帝命。于是黄帝乃征师诸侯,与蚩尤战于涿鹿之野,遂禽杀蚩尤。”这里的黄帝即轩辕,指的是帝舜。《尧舜及其族群考论》一文已指出涿鹿在濮阳。把“涿鹿之野”和“冀州之野”对照起来看,《山海经》似乎是暗示伏羲族在濮阳苦战取得了决定性的胜利之后,“宜将剩勇追穷寇”,继续前进,去攻占族群的应许之地-冀州。
这时,东北的红山文化在时代风潮的激荡下,变得“空前活跃,其分布区域明显超出了红山文化前段的发现范围”(《中国通史》第二卷,白寿彝总主编),以策应青、徐地区大汶口文化向冀州的进军。大汶口文化朝着它的鼎盛阶段迈进,稍晚,在红山文化后段晚期,冀、沇、青、徐四州可能都已牢牢掌握在伏羲族手中,此时“燕山、熊耳山(注:在河北省阳原、宣化之间)南北的北方古文化都有向南推进的趋势”,大汶口文化达到了辉煌的顶点。
帝舜定都于鸣条,即开封陈留一带。伏羲族在河南控制区域的文化有人称之为大汶口文化颍水类型。颍水类型的分布范围“已达豫西、豫南地区,涵盖黄河以南的商丘、周口、许昌、平顶山、郑州、洛阳、南阳、信阳、驻马店等9个地市”(《20世纪河南考古发现与研究》,中州古籍出版社,1997),也就是说,已经基本上控驭了豫州。冀州和豫州既已收入囊中,构筑九州攸同的天下体系也就指日可待了。
上篇 光融天下
中国进入铜石并用时代以后,在青、徐二州的大汶口文化崛兴的同时,荆州的大溪文化也兴盛起来。大溪文化分为南北二支,其北支称为关庙山类型,主要分布在鄂西的长江及其支流沮水、漳水两岸;其南支称为汤家岗类型,主要分布在湘北的洞庭湖沿岸,以澧水流域最密集。
澧阳平原的居民最早发明了中国的稻作农业。1988年,在澧县彭头山遗址的陶片中见到了制陶时掺和的大量稻谷和稻壳,掺杂的时间大约在9000年前。1995年,又在距今8000年左右的澧县八十垱遗址西边的古河道淤泥中出土了稻谷和大米1万多粒。此时正当北方的裴李岗文化、磁山文化和老官台文化的开端,最先种植小米的神农族逐渐衰落了,我猜它的一部分可能往南发展,于是神农族和最先种水稻的族群之间发生了冲突,那埋藏的稻谷和大米便是斗争的见证。在八十垱还见有环壕和土垣,应是抵御神农族入侵的设施。1996年,澧县城头山发现了世界上目前年代最早的古稻田,还发现了中国最早的古代城址,时当公元前4500年左右。戎族打败伏羲族的濮阳大战也就在这个时候。“在湖北境内的汉水流域及河南境内的淅水沿岸,均零散地分布着一些半坡和庙底沟两类型居民的移民点”(《通史》),我推测戎族在濮阳之战后沿着汉水、淅水追击神农族,将其逼出豫州;神农族不得已而大批南下,和湘北的原始族群相互斗争,汲收他们种植水稻的技术,形成大溪文化的北支。湘北的原始族群曾筑城抵抗,又因受到神农族文化的冲击而形成大溪文化的南支。
《史记·楚世家》里说:“重黎为帝喾高辛居火正,甚有功,能光融天下,帝喾命曰祝融。”帝喾高辛即帝舜,由此可知重黎与帝舜生活在同一时代。《国语·楚语下》言:“古者民、神不杂……及……民、神杂糅……颛顼受之,乃命南正重司天以属神,命火正黎司地以属民,使复旧常,无相侵渎,是谓绝地、天通。”这里颛顼不过是帝舜的讹变,绝天地之通不过是神话而已,南正和火正也看不出有什么差别。有意义的是,重和黎一分为二了。《鲁语上》述:“昔烈山氏之有天下也,其子曰柱,能殖百谷百蔬;夏之兴也,周弃继之,故祀以为稷。”神农族的柱和周族的弃先后成了北方的农神。我们注意到,沮-柱,漳-重,澧-黎,都是近音字的组合,于是作出推断,所谓重黎实际上是大溪文化南北两支的合称。《山海经·大荒东经》里讲“帝俊生中容”,我们又有了近音字组合:柱-祝,重-中,融-容,因而所谓祝融是指神农族名为融的人。《大荒南经》又提及炎融,为祝融之异名,祝既然能替换为炎,而炎与融意近,则此人本名必为融。此外,《墨子·非攻下》有“天命融隆火”,《国语·周语上》有“融降于崇山”之句,更证明了融可以单用。《大荒南经》述及炎融之句为“鲧妻士敬,士敬子曰炎融,生驩头”,而《大荒北经》说“颛顼生驩头,驩头生苗民,苗民釐姓”,故炎融-驩头-苗民这三者的关系就建立起来了。釐、黎音近,所以湘北的原始族群即苗民,也就是古苗族。苗字顾名思义,就是田里种的庄稼,因此在上古时代,苗字代表了种水稻的族群-苗民。炎融、苗民都清楚了,那么驩头究竟为何意?
《史记·五帝本纪》中有这样一段:“讙兜进言共工,尧曰不可而试之工师,共工果淫辟。四岳举鲧治鸿水,尧以为不可,岳强请试之,试之而无功,故百姓不便。三苗在江淮、荆州数为乱。于是舜归而言于帝,请流共工于幽陵,以变北狄;放驩兜于崇山,以变南蛮;迁三苗于三危,以变西戎;殛鲧于羽山,以变东夷:四罪而天下咸服。”共工就是鲧,讙兜或驩兜即驩头。如果“流共工”和“殛鲧”两相对应,那么“放驩兜”和“迁三苗”两者之间似乎也有所关联。“三苗在江淮、荆州数为乱”,荆州有炎融和苗民两支,则驩头可能在江淮之间,是三苗的另一支。所以驩头是长江下游种水稻的族群。
在吴语地区,民间有一种古老的信仰,将马头娘祀为蚕神,又叫马明王菩萨。中国人一般均认嫘祖为养蚕的始祖,吴语地区却供奉马头娘,一定有特殊的原因。在一些蚕区,过去每到清明节前,就有民间艺人挑了担子,担子上放着马明王菩萨的像,到蚕户门口大声喊“蚕将军来哉!”作为迎蚕神的仪式。(《吴越民间信仰民俗》,姜彬主编,上海文艺出版社,1992)既称“蚕将军”,也许马头娘原本是男性神。马明王菩萨使人联想到马头明王即马头观音,那么很可能马头娘=驩头+观音。前引《山海经》说驩头是鲧或颛顼(实即戎族的代名词)的后代,驩字读音正从鲧字或颛字而来,那么驩头一词暗示当地的原始族群曾与戎族结盟,其头领骁勇善战,以马首所指方位作为部下前驱的导向,为了纪念他,就用驩头来代表其人和这个族群了。太湖流域和杭州湾地区的马家浜文化估计就是这个族群创造的。可能戎族曾经联络驩头,请驩头向北阻击伏羲族,使之徘徊于青、徐地区而陷于失败。
因此所谓三苗乃是三个种植水稻的族群。其中神农族原来种小米,到了南方改种水稻。三苗之中,《山海经·大荒北经》说苗民在西北,则《山海经》的作者在苗民以东以南,很可能在广州、温州之间。《大荒北经》说驩头生苗民,那么在作者心目中驩头的地位更高,作者的居住地似乎离驩头更近,或许是在温州、泉州之间。《山海经》里有秦汉郡名,则定稿者多半是汉初闽越国人。
古苗族的城头山遗址在湖南澧县车溪乡南岳村,南岳衡山是南方有名的山峦,我们不妨把苗民称之为南岳系。驩头分布于《禹贡》所叙扬州境内,我们不妨称之为扬州系。神农族早已退出中原,在帝舜的时代也不可能大规模北上争锋,那么,“三苗在江淮、荆州数为乱”是在什么时候?
在江苏新沂花厅村遗址的墓葬中,“良渚文化的征服者把大汶口文化的居民用来殉葬”(《通史》),良渚文化属于扬州系,其分布区域距离花厅村数百公里之遥,因此扬州系发动战争是经过精心策划的。此时约当公元前3000年左右,正是大汶口文化前期和中期的分界线,伏羲族盛极而衰,昔日的辉煌已成为明日黄花,竟无法抵挡扬州系的劳师远袭。在这之前,想必神农族及南岳系已经多次从荆州北上,撼动了伏羲族在中原的根基。
荆州屈家岭文化继承了大溪文化,其碳十四测年一般在公元前3000年至2500年之间。大溪文化和屈家岭文化的特征之一是分间式住房,出现于公元前3500年以后。河南郑州大河村遗址的第三期和第四期都发现了分间房屋,如果和《左传·昭公十七年》的历史记载(“郑,祝融之虚也”)联系起来,就可断定神农族在中原的据点就在大河村附近。大河村第三期距今5300~5100年,第四期距今5100~4900年。第三期两间的房屋有两座,第四期四间的房屋也是两座,说明第四期神农族文化的特色更加明显了。
第四期住房内除了见到灶台、取暖用的烧火台之外,还见有祷祝用的烧火台。我们知道,融字的本义就是炊气上升;这个时期神农族的巫祝试图借助烧火台来沟通人神、与神融合为一,前引《国语》里重黎绝地天通的传说即体现了人们的这种愿望。所谓火正之职当然也是从烧火台的宗教作用引申而来的;因为南方炎热,重黎来自南方,所以又把火正叫作南正。后世民俗中的灶王爷故事或许即源于此。总而言之,融字反映了这个时期神农族通过烧火台上烟气上升来达到人神融合目的的宗教仪式内容,因此就用它来代表那位首先采取这一做法的神农族领袖。在融字之前加上祝字,就是为了强调他政教合一的职能。在《山海经》里,祝融又讹变为烛龙,炎融亦讹为晏龙,经中还有烛光、宵明之名,正符合前引《史记》“光融天下”的说法。疑今日玩龙灯、打灯笼的风俗便是从烛龙的故事演变而来。
又想到夏族传说中的始祖启,《山海经·大荒西经》里讲:“有人珥两青蛇,乘两龙,名曰夏后开。开上三,嫔于天,得《九辩》与《九歌》以下。”开就是启,《天问》也有“启棘(亟)宾(嫔)商(帝),九辩九歌”之句。“启亟嫔帝”可能是说启急切地想把女儿献给上帝,上帝感念他的虔诚,就赐给他《九辩》、《九歌》。《九辩》、《九歌》大概是人神交通的歌舞;启的意思是开门,也就是掌握了会通天神的门径,获得了上帝赋予的力量和权柄。所以,公元前3000年前后是一个不寻常的时代,各族都产生了自己沟通人神的特殊方式。夏后启或许就生活在这个年代,这也就是夏文化发端的时代吧。
1982年,甘肃秦安大地湾遗址F411发现了一幅地画。画面上有三个人,西边的一人见有头部和右手握棍状物的痕迹,中间是一膀大腰圆的男性,东边的人胸宽腰细,显然是一女子。在男性和靠西人像下方画了粗黑的框子,框中绘有两只蝼蛄,头向东。我推测西边的人代表上帝,棍状物即其权杖,男性就是启,女子是启的女儿。惊蛰过后,天气回暖,蝼蛄出来活动,比喻戎族蛰伏几百年,终于等到了重整旗鼓的机会。蝼蛄的头朝向东边,是说戎族要向东进发了。为了感谢上帝的恩典,启就把女儿奉献给他。和周围的房子一样,F411也是门朝北,它北面的F901规模宏大,其“正门朝南……从正门进去,迎面有一个大火塘”(《通史》),应是启献燔祭的地方。“火塘后侧有两个对称的顶梁柱……南北墙壁上各有8根扶墙柱”,可能代表戎族分两支统领的十六个部落,或即《五帝本纪》中八恺、八元之由来。F411门外“有两排柱洞,每排六个;柱洞前有一排青石板,也是六个,与柱洞相对应……还有一个露天火塘”,柱洞可能代表伏羲族的十二支派,青石板和火塘用来杀牲后烧死,以诅咒伏羲族。另一座房F405也很大,规格稍低于F901,估计就是戎族内部的另一支了。地画中蝼蛄有两只,也代表着戎族的两支,因年久传说失真,变成了启“乘两龙”了。
就在讲到夏后开的同一篇《大荒西经》的开头说:“……水东有幕山。……有神十人,名曰女娲之肠(殇)化为神,处栗广之野,横道而处”,幕就是尧,此段似乎暗示了纪念女娲殇死的牛河梁陵庙遗址。遗址年代测定为距今5500年左右,正在帝舜时代。到了大约5000年前,神农族“光融天下”,夏后氏蠢蠢欲动,驩头为乱江淮,帝舜开创的盛世过去了。
上图是在山东莒县(属帝舜故乡诸城所在的鲁东南地区)陵阳河遗址出土的大口陶尊。陶尊上刻着太阳、山峰,在山峰与太阳之间以月牙形隔开,表明太阳在天上,隐含了帝舜在泰山祭天的情景。我认为这是伏羲族在追怀帝舜和那个时代的荣光,可以释为昊字。所以太昊、少昊之名标记的首先是时代,然后才是族群内的分支。在此之前的五百年是伏羲族的太昊时代,约从公元前3000年开始即是少昊时代,所以少昊的传说很丰富,而太昊的传说较少。
在莒县大朱村和安徽蒙城尉迟寺等地也发现了相似的徽记。豫东鹿邑栾台一期与尉迟寺遗址年代相近,也在以尉迟寺为中心的伏羲族文化的分布范围内。尉迟寺类型应该是承袭自前一期的颍水类型。在尉迟寺的墓葬中,儿童的瓮棺葬比例很高,有人说是由瘟疫引起的。刻徽记的大口尊也用作儿童的瓮棺,估计是情急之下的仓促之举。尉迟寺类型的居民在神农族和扬州系的夹缝里生存,境况一定是十分艰困的。
下篇 后羿射日
西王村类型分布在山西南部和河南西部,可能是夏后启从大地湾东进之后创造的。《左传·襄公四年》说:“昔有夏之方衰也,后羿自鉏迁于穷石,因夏民以代夏政。”林庚《天问论笺》疑后羿即后益,那么“因夏民以代夏政”是指益在夏后氏的地区夺取了政权。晋南襄汾陶寺遗址(约当公元前2500年~2000年)正在前一阶段西王村类型区域之内,器物特征却颇似龙山文化遗存,很可能就是“穷石”之所在。
《史记·夏本纪》述:“帝禹立而举皋陶荐之,且授政焉,而皋陶卒。封皋陶之后于英、六,或在许。而后举益,任之政。”传说皋陶辅助帝舜主管过司法。皋是泽边洼地的意思,大概皋陶在泽边做过陶工。帝舜年青时“陶河滨”,或许在那里结交了皋陶,后来皋陶成了他最得力的助手。“封皋陶之后于英、六,或在许”反映了皋陶的后代生活的区域,英、六、许很可能与尉迟寺类型分布的地区相重叠。估计益就是伏羲族尉迟寺类型居民的后裔,所以有传说讲益是皋陶的儿子。
《山海经·海内经》言:“少暤(昊)生般(殷),般(殷)是始为弓矢。帝俊赐羿彤弓素矰,以扶下国(域)。羿是始去,恤下地之百艰。”帝俊即帝舜,在这段话里,帝俊是一个天帝的形象,后羿原本和他在一起。帝舜赐给后羿红弓白箭,命他扶佑下界的人民。后羿这才离开天庭,因为他怜恤人间的多灾多难。羿、殷一声之转,可见殷商之殷源于后羿其人。《天问》说“帝降夷羿,革孽夏民”,夷字从大从弓,与《海内经》后羿形象正相合。
襄汾在《禹贡》九州之首的冀州,《帝舜、〈禹贡〉与玄女》一文已论证《禹贡》为帝舜所作,冀字从北异声,原与羿字的读音一样,后羿既建都于冀州,扩大了当年帝舜的事业,于是就叫他冀-羿,以彰显他的功绩。《天问》中叙商族历史时说“该秉季德”、“恒秉季德”,看起来季是商族的英雄祖先。季、冀同音,应是从羿转化而来。冀州之冀又音转为挚(试联想伎字,从人支声),《汉书·律历志下》讲帝喾的时候说:“……帝喾……天下号曰高辛氏。帝挚继之……”,帝喾也是帝舜,能继之者当然是后羿了。《逸周书·尝麦》云:“……黄帝……乃命少昊請(靖)司马鸟师,以正五帝之官,故名曰质。”质、挚同音,说的也是后羿,而靖、冀亦为一声之转。《史记·殷本纪》讲汤的先世:“契卒,子昭明立。昭明卒,子相土立。相土卒,子昌若立。昌若卒,子曹圉立。曹圉卒,子冥立。冥卒,子振立。振卒,子微立。微卒,子报丁立。报丁卒,子报乙立。报乙卒,子报丙立。报丙卒,子主壬立。主壬卒,子主癸立。主癸卒,子天乙立,是为成汤。”振、正音近,而正、质意通,故振指的也是后羿。唐代司马贞《史记索隐》中说“《系本》作核”,其实振并非核(或称亥,亦即该),而是后羿。
既然后羿出于契,而契字的意思是用刀刻,这就使人回想起陵阳河、尉迟寺等地大口尊上的刻符来。那么契必定是指公元前3000年前后伏羲族的领袖了,很可能就居住在尉迟寺那里。契字又有契合之意,那是因为伏羲族想通过刻符来契合上天。所以,融、启、契这三位领袖的命名都不是偶然的,表明在他们生活的年代三个主要的族群都有沟通上帝的强烈愿望,领袖们都在“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从各族领袖与上帝交通的方式来看,在那个时候,伏羲族文明程度最高,神农族次之,而戎族最野蛮。此外,各族心目中的上帝各不相同,伏羲族是帝舜,戎族恐怕是禹,而神农族大概是高阳。
《山海经·大荒东经》有一段王亥的故事,脱误甚多,兹订正于此:“有困(因,殷字之讹)民国。有人曰王亥,托于有易,河伯(畔)僕(牧)牛。有易〈欲〉杀王亥,取僕、牛〈于〉河,〈王亥〉潜出。为国,名曰摇(殷)民。帝舜生戲(扈),戲(扈)生摇(殷)民。”王亥曾托身于有易氏,帮有易氏在河边放牛,也就是《天问》中发问的“胡终弊(避)于有扈(易),牧夫牛羊”之事。王亥暗中离开有易,因为潜行才逃得了性命,所以又叫他微,亥、微是一人。微以羿(殷)为旗帜团结伏羲族(即有扈氏,昊、扈可通)建国,是为殷族之始。故微是汤的近祖,不可能是后羿的儿子,《史记》里的叙次有误,疑原文为“冥卒,子微立。”
《左传·哀公元年》里伍子胥引用掌故劝诫夫差:“昔有过浇杀斟灌以伐斟鄩,灭夏后相。后缗方娠,逃出自窦,归于有仍。生少康焉,为仍牧正……逃奔有虞……妻之以二姚……能布其德,而兆其谋,以收夏众,抚其官职,使女艾谍浇,使季杼诱豷。遂灭过、戈……”此段少康和微的故事何其相似,我怀疑《山海经》中一部分语焉不详的情节保存在这里了。杼即予,《史记》记为少康之子,这里似乎是个女间谍;无独有偶,缗恐怕也是微的父亲冥的讹变。“妻之以二姚”似乎暗示有易氏将两个女儿许配给了微。
在《天问》里,有易又作有狄;相传帝喾之妃简狄出于有娀氏,当即有易氏之讹,所以有易氏是有扈氏的姻亲氏族,微到母亲的氏族去避过难。“该秉季德,厥父是臧,胡终弊(避)于有扈(易),牧夫牛羊?”这两句话看来是说亥牢记祖先后羿的懿德,对父亲冥好生服侍,为什么落得个躲到舅家去放牧牛羊?“干协(戚)时舞,何以怀之?平胁曼肤,何以肥之?有扈牧竖,云何而逢?击床先出,其命何从?”意译如下:战云密布,不得安生,牛羊怎样怀上犊子?牛羊体格瘦弱,肌肉松弛,怎样把它们喂养肥壮?有扈氏牧牛的小子呵,你是怎么在患难中幸运逢上了心爱的姑娘?若不是事先潜出,不在床上,让刺客扑空,你早已命丧他乡!亥不知为何得罪了岳父,岳父派人暗杀他,他只得提前找机会带着妻子财产逃走了。
“恒秉季德,焉得夫朴(仆)、牛?何往营班禄,不但还来?昏微遵迹,有狄(易)不宁,何繁鸟萃棘,负子肆情?眩弟并淫,危害厥兄,何变化以作诈,后嗣而逢长?”恒应是微的弟弟,负子也应是他的儿子。意译:若说恒也不忘祖先后羿的懿德,为什么贪图哥哥的仆婢、牛羊?为何恒跑来千方百计分这上天的恩赐,微却厚待他,使他不空着手回来?晚年微沿着旧路兴兵,有易氏惊恐不安,为何就在这当口众鸟集于酸枣丛上,那不肖之子趁留守之机恣意寻欢?红了眼觊觎已久的弟弟也违反了伦常,进而一不做,二不休,谋害了哥哥微?为什么恒诡计多端,夺了哥哥的位子,却见他一代代后嗣绵长?(恒字取义于长久。)
又疑冥是帝舜之父瞽叟的原型(冥、瞽意思相近),恒是舜弟象的原型。冥在恒的撺掇下将亥赶出家门。亥在外有了财产、妻室,回来以后,恒又使诡计害他。亥的两位妻子本不知其名,在舜的故事里却变成了尧的女儿娥皇、女英,这多半是由女娲(娥)一名分化来的。唯掘井活埋一事可能是真的,帝舜如果反抗拔齿、扁头等陋俗,必定会遭到敌视和迫害,但他的父亲不一定那样狠心肠。
上面引过的《左传·襄公四年》把后羿扯进编造的少康故事中来,书中数落后羿:“恃其射也,不修民事……而用寒浞……以为己相。浞……愚弄其民,而虞(欺哄)羿于田(打猎)……杀而亨(烹)之,以食其子,其子不忍食诸,死于穷门。靡奔有鬲氏。浞因羿室,生浇及豷……使浇用师,灭斟灌及斟寻氏。处浇于过,处豷于戈。靡自有鬲氏收二国之烬以灭浞,而立少康。少康灭浇于过,后杼灭豷于戈,有穷由是遂亡……”,此处冥变成了有夏之臣靡,出奔者也是他。
《史记·夏本纪》载夏后氏世系:“夏后帝启崩,子帝太康立。帝太康失国,昆弟五人,须于洛汭,作《五子之歌》。太康崩,弟中康立,是为帝中康。帝中康时,羲、和湎淫,废时乱日。胤往征之,作《胤征》。中康崩,子帝相立。帝相崩,子帝少康立。帝少康崩,子帝予立……”帝予之前三康中,太康、中康都是昏君,一个失国,一个听任臣子湎淫,那么康字应为贬义词。康为糠之本字,这里是粃穅的意思,故少康中兴一事当属虚构。启、予远隔千年,其间不可能只有四位君主,故三康当为三个恶浊时代之代名词,三康之名估计是商代为了编排夏族而取的。
孔安国说太康“盘于游田,不恤人事,为羿所逐,不得反国”,大概是真的。把太康的作为挪到驱逐他的后羿身上,就有了后羿“不修民事”的断语。孔安国解释《五子之歌》:“太康五弟与其母待太康于洛水之北,怨其不反,故作歌”,这竟成了《天问》中“射夫河伯,而妻彼雒嫔”(射杀河伯,抢走河伯之妻洛姬)神话的素材。按古人命名习惯,帝相之名不会是随便起的,自必有其特殊含义,和《左传》对照起来便恍然大悟了,原来帝相乃是中康之相,寒浞和浇竟变成了掌管历法的羲、和。浞之与浇,不正是湎淫的意思吗?而《天问》“惟浇在户,何求于嫂”可能是袭用了恒“眩弟并淫”之事。《天问》“冯珧利决,封豨是射”演变成了“生浇及豷(豨)”、“后杼灭豷于戈”,用以证实少康功业远胜后杼,完成少康中兴的虚构。《天问》“献蒸肉之膏,而后帝不若”成了“杀而亨(烹)之,以食其子,其子不忍食诸”情节的来由。《天问》“浞娶纯狐,眩妻爰谋”原先可能是说浞和纯狐夫妻俩设计害死了中康,而后变成了害死的是后羿,“何弈之射革而交吞揆之”,再变成“杀而亨(烹)之”、“浞因羿室”。在流传中纯狐又成了后羿的妻子姮娥,和不死药“不能固臧(藏)”联系起来,成了嫦娥奔月的神话。此外,“往征”寒浞的胤国之君变成了有鬲、有仍,《天问》中少康欢会、逐犬的故事(“少康逐犬,而颠陨厥首”、“女歧缝裳,而馆同爰止”数句)被完全略掉了,等等。
以上考证是为了澄清有关后羿的史实,也把汤的近祖微(亥)的事迹作了钩陈。自承夏人之后的周人伪造、串混、删改了许多史迹,现在必须一一予以纠正。三康之事只有太康失国或许是后羿造成的,但这正是后羿的功业之一。《山海经·海外南经》叙:“羿与凿齿战于寿华之野。羿射杀之,在昆仑虚(墟)东。羿持弓矢,凿齿持盾,一曰戈。”凿齿就是逼迫伏羲族拔齿的蚩尤的后代,即夏后氏。所谓“因夏民以代夏政”、“太康失国”所指即此。但鉏、穷石、有穷之名多半是周人为了丑化后羿造出来的。
其实,后羿不完全是“因夏民以代夏政”,这不过是其功业的次要方面,他的主要功绩乃是“彃日”。《天问》问道:“羿焉彃日?乌焉解羽?”后羿怎样射下那天上的太阳?金乌怎样散开羽毛坠下云霄?前面说过,神农族自认帝高阳之苗裔,故后羿射日的神话隐喻了后羿战胜祝融的势力。也就是《史记》说的“迁三苗于三危,以变西戎”之事。《天问》又问:“一蛇吞象,厥大何如?黑水玄趾,三危安在?”黑水在川西,三危在汶川一带,以多发地震,故名。《山海经·海内南经》述“巴蛇吞象”异闻,亦指明“蛇吞象”之事在今四川。
1995~1999年,成都平原上发现、试掘了一批古城遗址,年代在距今4500~4000年左右,其中新津县宝墩村的古城时代较早,测得数据为距今4405±95年。后羿在公元前2500年~2400年间将神农族之一部分赶到了三危之地。汉扬雄《蜀王本纪》说第一位蜀王叫蚕丛,疑丛是重黎之重的讹变,《山海经·海内经》记:“西南有巴国。大暤(太昊)生咸鸟,咸鸟生乘釐(重黎),乘釐生后照,后照是始为巴人。”乘釐即重黎。至于为什么以蚕冠其名,只要联想吴地从驩头到蚕神马头娘的演变,就可知道那是因为古代蚕桑业在两地都是重要产业的缘故。明代曹学铨《蜀中名胜记》说,汶川、灌县一带多有“蚕崖关”、“蚕崖石”、“蚕岩市”等地名,汶川、灌县一带正是三危之所在,则“迁三苗于三危”已可证实是神农族之被驱逐到川西地震带了。而“以变西戎”是指神农族和先来此地的戎族毗邻而居。葛维汉的文章《羌族的习俗与宗教》收录了羌人的传说,内中的GuLa即戎族(鲧),TzuLa即伏羲族(冀、挚),Jung即神农族(荆,沮水、漳水均发源于荆山)。
后羿定都于山西襄汾,王朝的中心区域在崇山周围的汾、浍河三角洲地带。在后羿的时代,以朝贡贸易为基础的天下体系已经建立,帝舜一千年以前的构想成了现实。在陶寺遗址的大、中型墓葬中,出土了来自各个族群的珍品,有伏羲族龙山文化的,有戎族陕西龙山文化的,有神农族及南岳系屈家岭文化的和扬州系良渚文化的。在一座王者墓(3015号)里,见到了成束的石镞和骨镞,单石镞就有111件,我推测这就是后羿埋葬的地方。他曾经挟着“彤弓素矰”,雄姿英发、“插羽破天骄”,“固一世之雄也,而今安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