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外仙姝寂寞林——试论林黛玉的诗情人生

  黛玉的整个生命都是富有诗意的,她将自己的情感人格以及对生活的感悟,沉淀成一首情味深长的诗,这诗情散落在她生命和生活的每个角落里。在黛玉生的意趣里充满了无处不在的诗歌之美,黛玉的生命、生活、爱情、诗歌在一起共同呼吸,难分彼此,无法分割。诗歌是黛玉的生命,黛玉的生命就是一首诗歌,她将自己的生命和诗歌融为一体。我们在黛玉的举手投足之间,都能感到那浓浓的诗意,她的生命中充满了诗意的寂寥和纯情的光辉,生活对于她是一首哀怨凄美、缠绵超逸的诗,她用自己的生命来谱写,她用自己的生命去沉醉!黛玉的诗,是她生命品格的焕发与浓缩,是她满腔痴情的舒展与惆怅,是她对生命的无限感伤与眷恋。让我们从她的诗歌进入她的生命,用这样一把忧愁的纯美的钥匙,打开她丰富情感和孤寂灵魂里的奥秘。

  我们且先从诸美偶结海棠社看起吧。此咏白海棠之诗限作七言律,又限“门盆魂痕昏”的韵。让我们通过黛玉在《咏白海棠》里的寄兴写情,来看她品性里的风流别致和仙逸高洁:

  ……黛玉道:“你们都有了。”说着提笔一挥而就,掷与众人。李纨等看他写道是:

    半卷湘帘半掩门,碾冰为土玉为盆。

  看了这句,宝玉先喝起彩来,只说“从何处想来!”又看下面道:

    偷来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缕魂。

  众人看了也都不禁叫好,说“果然比别人又是一样心肠。”又看下面道是:  

    月窟仙人缝缟袂,秋闺怨女拭啼痕。
    娇羞默默同谁诉,倦倚西风夜已昏。[9]

  当众人拿到了诗题“都悄然各自思索起来”[10]时,独有黛玉却“或抚梧桐,或看秋色,或又和丫鬟们嘲笑”[11]。待那三寸来长的一支“梦香甜”燃的只剩一寸的时候,我们看到宝玉催黛玉道:“香就完了,只管蹲在那潮地下作什么?”[12],到此时我们才看到黛玉或许是在构思。待众人的诗都有了,她却一挥而就,掷与众人!其才思之敏捷、高傲与洒脱自不必说,其沉静高标,又自与别个不同,她独特鲜明的才情与个性先于她的诗已独立于众人。

  我们再看她的诗,“半卷湘帘半掩门”,起首别致精巧,两个“半”字勾勒出在有意和无意之间,花欲窥人、人还看花的妙境,这妙境在人与花的门里门外,花与人的情意相通,是物我合一,但又是各自独立。我们再看下一句“碾冰为土玉为盆”,咏花却偏不从花说起,却从这土和盆说起,土和盆已经有了为冰为玉的高洁,那么这花又是何样的精神呢?“偷来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缕魂”这一偷一借,来得是何等精巧风流!得来的是高洁的风貌和绝尘的魂魄,白海棠在诗人的吟咏中风神已出。白海棠这样的风神,与诗人的所思所感又是怎样的相通呢?“月窟仙人缝缟袂,秋闺怨女拭啼痕。”她是下凡的仙子,她是秋闺的怨女,是花还是人,我们此时已无法分辨,只是在那清幽的啼痕里融成一片。是海棠花的点点露水,还是诗人的点点啼痕,纠扯在一起让谁也难分难辨。只是我们或许要问,这露水这啼痕都是因了怎样的心思而忧愁摇曳呢?“娇羞默默同谁诉,倦倚西风夜已昏”,原来是因为满腹的浓情无从化解,原来是因为少女的娇羞无从诉说,这样痴与怨的寂寥,让花与人在夜里独立难眠。诗言虽尽,余味无穷,她将我们带进了一个更加幽隐缠绵的境界,那境界混沌一片,深广得无法测度,但在这混沌里却有点点的感伤挥之不去!

  一首吟咏白海棠的诗,让这忧郁寂寥、风流超逸、缠绵多情的黛玉站在了我们的面前。在她才情的背后是一个无限广博的精神世界和情感空间,在她的吟咏与歌叹里,让我们触摸到的更是那言语之后的无限富饶,那富饶里有生命的优美和灵魂的悲叹!

  我们再看李纨对这首诗的评判:

  李纨道:“若论风流别致,自是这首;若论含蓄浑厚,终让蘅稿。”[13]

  如果说黛玉和宝钗的《咏白海棠》诗,因风格不同而难分高下,那么在咏菊花的诗中,黛玉便毫无异议地夺冠了。

  菊花因其不流俗媚世,不畏惧严寒,孤标绝尘,含霜而绽的风骨被历代文人雅士歌咏赞叹,其高洁的品性和文人对生命纯真和自由的追求息息相通。菊花那天性的高标和至真的清雅,总能唤起文人们与菊花在品格里的深刻认同,这样的情结千百年来都挥之不去。文人是人类精神的传承者,是独立人格的张扬者,是民族的灵魂和不灭的风骨。文人并不是因为有了知识而为文人,文人是因为有了这样的风骨而为文人。文人不分东西南北,也不分贫穷富贵,不分健壮或羸弱,也不分须眉和闺秀,他只是要拥有这样风骨的灵魂!黛玉的诗在菊花诗里夺冠,正是因为她有这样高标绝尘的风骨,正是因为她的灵魂里浸润了文人的传承,这样不灭的精神在这个弱女子身上张扬,并且强悍地进入了不朽!

  我们且来看黛玉咏菊花的这三首诗,就让我们先从《咏菊》看起吧:

咏菊 潇湘妃子
无赖诗魔昏晓侵,绕篱欹石自沉音。
毫端蕴秀临霜写,口齿噙香对月吟。
满纸自怜题素怨,片言谁解诉秋心。
  一从陶令平章后,千古高风说到今。[14]

  人之所以能完成为人的高贵,是因为她勇于直面生命的单独,灵魂在孤寂中行走,在孤寂中达到完满。沉静的灵魂是孤寂的,沉静的灵魂是丰富的,丰富的灵魂异常敏锐,一花一草都能打开她生命的至真。这生命的至真一旦被打开,那至善至美的灵感便会到来,癫狂的诗神便会激动起她的生命。“无赖诗魔昏晓侵,绕篱欹石自沉音”这是诗神的到来,这是难以遏止的感动,这样的感动须得要表达,因为她已被纠葛的不得平静。“毫端蕴秀临霜写,口齿噙香对月吟”,或许这是诗人的沉思,或许这只是一朵在秋霜中绽放的寒菊!也许是诗人要临霜写下佳句,对月吟出妙语;也许是含霜的菊花要在秋月下无言的赞叹浩淼的苍穹!“满纸自怜题素怨,片言谁解诉秋心”,诗人写下了自怜的素愿,满纸都是寂寞与旷然,而在“片言”里所诉秋心的苍茫谁又能来解读?这苍茫的秋情不禁让诗人孤独地感叹,“一从陶令平章后,千古高风说到今”,虽从平淡高妙的陶渊明对菊花钟爱之后,菊花的高洁和清雅就被说到现今,但即使有再多的人吟咏,灵魂的知音仍是难觅,菊花仍旧是寂寞的!

  真是不着一字尽得风流!这《咏菊》之作笔笔不从菊说起,笔笔皆从人谈起,被吟咏了千百年的菊花谁又能直取它的魂魄?只有与它息息相通的知音才能直去这高妙的幽奥之处。今日这咏花之人太是非凡,她的清雅与多情更为独特,这一人一花竟成默契的知音!是咏菊,但更是一幅自画的肖像,淡雅与脱俗,才情与寂寞都跃然纸上,在黛玉的魂魄里跳动的是千年不灭的文人精神,是高妙孤洁的人生意趣!这样的精神,这样的意趣与花交相呼应,难分彼此。不与百花争艳,独自盛开在寒霜秋月,幽幽地散发着冷香,这样孤傲与寂寞的是菊,但更是这咏菊之人!灵魂的寂寥无人可触,只可与这清淡的菊花情谊相契!

  菊花的品性与诗人的精神是这样的息息相通,再让我们往下看《问菊》一首,去看这相通的人和花更深的心思:

问菊 潇湘妃子
欲讯秋情众莫知,喃喃负手叩东篱。
孤标傲世偕谁隐,一样花开为底迟?
圃露庭霜何寂寞,雁归蛩病可相思?
  休言举世无谈者,解语何妨片语时。[15]

  秋苦霜寒,百花早谢,碧叶飘黄,诗人想要去讯问秋情,它们却都被无情的秋风吹残,无力作答,诗人只好喃喃的走向了陶渊明曾种菊的东篱。菊花正含霜摇曳,一丛浅淡一丛深的绽放的自在,冷香孤傲沁人肺腑。诗人不禁向这菊花问道:“孤标傲世偕谁隐,一样花开为底迟?”你如此孤标傲世,又能偕谁与你同归同隐?你与众花都是同样的开放,为何你偏要选择这样迟迟的清冷?“圃露庭霜何寂寞,雁归蛩病可相思?”花圃里已是一片轻露冷霜的寂寥,你独绽独艳难道不寂寞吗?秋雁已经南归,蟋蟀在切切悲鸣,这样深切的相思难道你竟独无?也许是问得菊花无言以对,也许是问得孤洁的灵魂无语以答,高洁生命深处的深深寂寞只能沉默!“休言举世无谈者,解语何妨片语时”,菊与人这一对高标傲世的生命成为知音,即使举世都无一人可谈,但此时人与菊的相对,却已在无言中神通!

  是神通的快慰,还是孤标的寂寥,在人、菊解语之时,她让我们慨叹高洁的不易,灵魂的孤独!她因为选择了生命的高洁,她便无可避免地要进入寂寞,而这样的寂寞里却有着不朽的精神与洁净!这样的寂寞无人能懂,这样的精神只可在清雅的梦境里再会!

  我们再来读黛玉的第三首《菊梦》:

菊梦 潇湘妃子
篱畔秋酣一觉清,和云伴月不分明。
登仙非慕庄生蝶,忆旧还寻陶令盟。
睡去依依随雁断,惊回故故恼蛩鸣。
  醒时幽怨同谁诉,衰草寒烟无限情。[16]

  在凋零的秋色之中,菊花没有谈者,在这寂寥里她在篱畔酣然一梦,超逸的魂魄在梦境里也一样清雅不俗。在梦境中菊花翩翩的立于云端与仙月为伴,这仙境不禁令人忘我,此时已分不清是云是月还是菊,只是浑然的一片,菊花在这迷离与恍惚中进入了一种美妙的禅悦!无论是庄子当日化蝶的自由,还是陶令淡雅的高超,此时却都已翩然而至。沉酣的禅悦却最为警醒,南去的鸿雁声声入梦,唤醒着依恋难舍的思念;秋日蟋蟀的悲鸣阵阵,令人伤感,屡屡惊破好梦。在梦醒之时满腔的缠绵幽怨又能向谁倾诉?真是醒也寂寞睡也寂寞!在此处我们再也分不出是菊是人,人与菊已合二为一,人就是这菊,而这寒菊就是孤傲的诗人!是灵魂的高洁,是性情的孤标,是含霜的多情,是难诉的寂寞,是不舍的相思还是感伤,此时都在这“衰草寒烟无限情”的禅意中归结,情味不尽,余韵无穷!

  黛玉的三首菊花诗,一步步走进了灵魂深处的孤标绝尘,一步步走进了生命深处的寂寞惆怅,一字一句都敲击着我们的魂魄。这是一个高贵生命的独自沉吟与自赏,这是一个洁净灵魂难遏的热忱与悲歌,这是追求自我独立与生命自由的才情与精神。它从一个柔弱女子的口中吟出,响彻云霄,成为不朽!与其说是黛玉的菊花诗夺魁,不如说是黛玉超逸高标的精神独领了风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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