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外仙姝寂寞林——试论林黛玉的诗情人生

  《红楼梦》中的林黛玉超越了以往所有的女性形象,赢取了我们内心深处那最深挚与持久的怜惜,她长驻在我们的心中令我们无法忘怀。她是那么的楚楚动人,她是那么的富有诗意,她的一颦一笑似乎都能触动我们心底的声音和渴望。她象是一个生命的精灵,打开了我们幽密的心思和生命的惆怅。她是女性柔美的极致,她的柔美走向了娇弱的病态,她的柔美中充满了诗意的优雅与韵味,但这些都还不是她魅力的根本。在这柔美之下,那永不妥协的纯洁灵魂奏响了生命的强音,她让我们体味到了生命的无限壮美,这才是她那深刻而持久的永不磨灭的魅力!黛玉的生命至美至坚,至柔至刚,她囊括了生命的两极,她走向了生命的极致,因此她是那么的出类拔萃,让每一个读到她的人都不能忘怀,她是那么的娇弱,但她的生命却有着震慑你灵魂的力度!

  黛玉的生命和情感都是那么的令人玩味,她将生命中的所有感悟都融入情感,女子的生命是感性的,黛玉的生命将女性的韵味引向了极致,她把命运的不幸、生命的惆怅、深深的思索、化解不开的痴情都融入情感,她的情感是那么的深,那么的浓,让我们与她一起感伤欢欣,以至于最终她用艳丽的生命指向死亡,让我们一步步跟随着她极致的美步入虚空!她用美的幻灭留给我们思索,她用生命的幻灭震撼我们沉睡的灵魂!黛玉的生命逝去了,但她留给我们关于生命的问题却永远也不会消逝。

  不如让我们从黛玉的历劫还泪说起,这是黛玉此生的起源,是一个渺渺虚空里的空灵,是生死之外的一个宇宙,也是生死之外的一种胸怀。

  我们且从这第一回看起:

  那僧笑道:“此事说来好笑,竟是千古未闻的罕事。只因西方灵河岸上三生石畔,有绛珠草一株,时有赤瑕宫神瑛侍者,日以甘露灌溉,这绛珠草便得久延岁月。后来既受天地精华,复得雨露滋养,遂得脱却草胎木质,得换人形,仅修成个女体,终日游于离恨天外,饥则食蜜青果为膳,渴则饮灌愁海水为汤。只因尚未酬报灌溉之德,故其五内便郁结着一段缠绵不尽之意。恰近日这神瑛侍者凡心偶炽,乘此昌明太平朝世,意欲下凡造历幻缘,已在警幻仙子案前挂了号。警幻亦曾问及灌溉之情未偿,趁此倒可了结的。那绛珠仙子道:“他是甘露之惠,我并无此水可还。他既下世为人,我也去下世为人,但把我一生所有的眼泪还他,也偿还得过他了。”因此一事,就勾出多少风流冤家来,陪他们去了结此案。”[1]

  黛玉前世这样的生命缘起,将我们带入了这个世界之外的另一个时空,它也许只是一个生命的臆想,但我们的生命难道不是从无中而来,不是从一个念头而生的吗?由一株仙草幻化成人形,这是一个臆想,但这样的臆想超越了人类小我的生命,它与万物齐一,它追溯了一切生命的缘起,它让我们超越小我的局限,进入更广大的时空宇宙。同时它也告诉了我们一粒灵魂所经历的前生与后世,这样的前生与后世让我们超然于此生之外,此生有限的生命得到了无限广阔的拓展,它让我们今生的生命与万物的生命息息相通!

  黛玉的前生是西方灵河岸上的一株仙草,再小的生命只要它有形体,它就有了感受宇宙的能力,这株仙草在日月甘露与天地精华的沐浴灌溉下成长,这样的生命便得以通灵,通灵了的仙草修得了女体,便要游历人间,造劫情场,偿还那赤瑕宫神瑛侍者的甘露灌溉之恩。那绛珠仙草因赤瑕宫神瑛侍者的灌溉之德久延了性命,因此这善因便种在了仙草的魂魄之中,即使它修得了女体,这未偿的灌溉之情仍旧郁积在肚腹之中,郁结成一段不尽缠绵之意,纠扯得她难舍难弃。要想了结这郁结之情,就要将它发散而出,让这善因有一个善果,此后她才能返归澄明之境。

  所有的生命都游走在因果的大道之上,受了恩惠就必须偿报,这样的果报可在今生,亦可在来世,只有消灭了一切的因,才不会被果所缚,生命才会得到完整的自由,完满寂灭的自由,进入无限虚空的永恒。黛玉为报答灌溉之德而来,这样的偿还是一个因果的完满,这完满将会带领黛玉的魂魄进入澄明的虚无,永恒的无限。

  这返归的路途从来都不会是坦途。即使是幻化而来,即使是游历红尘,即使是以幻修幻,但生命的每一点感受都那么的真实,想要超然于其上仍需要穿透痛苦的大力。我们再来看这绛珠草入得凡尘之后的身世,她此时乃是极小极弱的一个幼儿,书中自是从其父说起:

  这林如海姓林名海,表字如海。乃是前科的探花,今已升至兰台寺大夫,本贯姑苏人氏,今钦点出为巡盐御史,到任方一月有余。原来这林如海之祖,曾袭过列侯,今到如海,业经五世。起初时,只封袭三世,因当今隆恩盛德,远迈前代,额外加恩,至如海之父,又袭了一代;至如海,便从科第出身。虽系钟鼎之家,却亦是书香之族。只可惜这林家支庶不盛,子孙有限,虽有几门,却与如海俱是堂族而已,没甚亲支嫡派的。今如海年已四十,只有一个三岁之子,偏又于去岁死了。虽有几房姬妾,奈他命中无子,亦无可如何之事。今只有嫡妻贾氏,生得一女,乳名黛玉,年方五岁。夫妻无子,故爱如珍宝,且又见他聪明清秀,便也欲使他读书识得几个字,不过假充养子之意,聊解膝下荒凉之叹。

  ……

  堪堪又是一载的光阴,谁知女学生之母贾氏夫人一疾而终。女学生侍汤奉药,守丧尽哀,……近因女学生哀痛过伤,本自怯弱多病,触犯旧症,遂连日不曾上学。……[2]

  绛珠仙草历幻红尘,降生落草之地乃是贵胄王侯之后裔,书香钟鼎之家族,美则美矣,只是这样的家族已到了末世,这末世并非精神的败落,乃是人口的萧疏。也许是前生的仙草太过柔弱,也许是今世的家族太过萧疏,这样的机缘是难逃的宿命,因此今生的黛玉便不胜怯弱,因此黛玉此生都无法达到精神与物质的和谐,这是先天的缺失亦是后天的不足。

  黛玉聪明清秀,父母爱若珍宝,又令她读书识字,假充养子教养。在黛玉童年的教育中,中国传统文化与精神的真髓便已注入了这样一个聪慧的灵魂。这样的教养让黛玉与其他的女子不同,一种文人的品格,一种书卷的优雅沁透了她的整个生命。但黛玉在这本该甜美的童年里,却过早的经历了离丧的不幸。母亲的谢世,给她幼小的心灵里种下了难以磨灭的痛楚,这痛楚向黛玉揭示了生命的孤独与无法释怀的惆怅。而这样的孤独毕竟还不是了境,在母亲离世之后,黛玉别父进京依附祖母,不久父亲也相继过世,留下了柔弱的黛玉在这个世界里孤独的游走。这样的孤独无依是他人难以体味的,这样的孤独逼迫她完全进入自我生命的内部。黛玉的生命在孤独中具有了无限的深度,但由于她身世的孤苦和身体的柔弱,在她这生命的深度里就有着总也化解不开的惆怅。黛玉的这惆怅与孤独那么深刻地撞击着每一个灵魂的深处,引起了每一个个体生命最强烈的共鸣!

  我们再来看这仙草下临人世又是何等的风貌与神采:

  众人见黛玉年貌虽小,其举止言谈不俗,身体面庞虽怯弱不胜,却有一段自然的风流态度,便知他有不足之症。[3]

  这熙凤携着黛玉的手,上下细细打谅了一回,仍送至贾母身边坐下,因笑道:“天下真有这样标致的人物,我今儿才算见了!况且这通身的气派,竟不象老祖宗的外孙女儿,竟是个嫡亲的孙女,怨不得老祖宗天天口头心头一时不忘。[4]

  宝玉早已看见多了一个姊妹,便料定是林姑妈之女,忙来作揖。厮见毕归坐,细看形容,与众各别:两弯似蹙非蹙笼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泪光点点,娇喘微微。闲静时如姣花照水,行动处似弱柳扶风。心较比干多一窍,病如西子胜三分。[5]

  我们从未见过这样的美人!这娇弱的病态之美,这超逸的清灵之气,这亦喜亦忧的情致,这如花似柳的风姿,这自然风流的态度全在这一人一身,这怎能不令人惊叹,天下真有这样标致的人物!

  只看其神貌,便知其品格,此一人物决非凡品!不如让我们从她的第一首诗读起,来打开黛玉那充满诗意与寂寞的仙逸人生。

  我们看到黛玉的第一首诗乃是在《大观园》建成,元春省亲之时的命题之作。“原来林黛玉安心今夜大展奇才,将众人压倒,不想贾妃只命一匾一咏,倒不好违谕多作,只胡乱作一首五律应景罢了。”[6]《世外仙源》是黛玉的分内之作,而《杏帘在望》则是替宝玉所作。我们来看这两首诗到底怎样:

世外仙源匾额
名园筑何处,仙境别红尘。
借得山川秀,添来景物新。
香融金谷酒,花媚玉堂人。
  何幸邀恩宠,宫车过往频?[7]

杏帘在望
杏帘招客饮,在望有山庄。
菱荇鹅儿水,桑榆燕子梁。
一畦春韭熟,十里稻花香。
  盛世无饥馁,何须耕织忙。[8]

  林黛玉本想大展奇才,可元妃却只命作一首,因此黛玉就胡乱应景了一首。这“大展奇才”决非女子该有的本份,这里我们看到的是黛玉对自我灵性才情的自信与自负,这自负里有我们熟悉的文人雅士的恃才狂傲。在这里我们没有看到小女子的低眉俯首,我们看到的是一个鲜活的生命渴望展露她的横溢才华。虽然黛玉要“将众人压倒”里有着文人的局限与孩童的稚嫩,但她毕竟让我们感受到了蓬勃的生机。

  黛玉这两首诗的仙逸之气息扑面而来,灵动之才情鲜活可触。她从其它的诗中跳出,跃入我们的眼帘,这胡乱的应景之作竟已轻易夺冠!字句是一种假借的方便,但透过这样的方便我们看到的是最为独特的生命之气,黛玉的诗卓绝于众人之上,那是因为她有着超逸鲜活的个性与绝尘清灵的品格,而正是这个性与品格让她卓然独立在他人之上。最高妙的诗不要艰涩与深奥,它要用简单的文字直通真意。黛玉的诗文字清简,但却才情灵动,虽有应景之语,但却不失超然的清高。这两首诗虽是小试才情,但黛玉那清灵仙逸、卓绝清高的个性已突现在我们的脑海之中,她是最为独特的一个生命,她是最为丰饶的一位美人。

  由此我们揭开这位美人的面纱,向她生命的深处走去,去窥看她丰富细腻的情感里的痴与缠;去窥看她寂寞绝尘的品格里的喜与悲;去窥看她鲜活丰饶的灵魂里的苦与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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