愁多焉得玉无痕——试论贾宝玉和林黛玉的爱情
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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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同我们每个人都是肉体、精神和灵性的统一体一样，爱情也同样在这三个层面上舒展。在宝黛两情相悦之后，身为男子的宝玉就不得不渴望这爱情能有更深的交融。爱情至纯至淫，号称“天下古今第一淫人”[31]的宝玉在爱情中又是如何来表达他的情与欲呢？宝玉那最为独特的意淫在爱情中又是如何舒展的呢？他的意淫又是如何牵着爱情走入甜美而丰富的深处呢？
我们不妨从第二十三回《西厢记妙词通戏语 牡丹亭艳曲警芳心》看起：
那一日正当三月中浣，早饭后，宝玉携了一套《会真记》，走到沁芳闸桥边桃花底下一块石上坐着，展开《会真记》，从头细玩。正看到“落红成阵”，只见一阵风过，把树头上桃花吹下一大半来，落的满身满书满地皆是。宝玉要抖将下来，恐怕脚步践踏了，只得兜了那花瓣，来至池边，抖在池内。那花瓣浮在水面，飘飘荡荡，竟流出沁芳闸去了。
回来只见地下还有许多，宝玉正踟蹰间，只听背后有人说道：“你在这里作什么？”宝玉一回头，却是林黛玉来了，肩上担着花锄，锄上挂着花囊，手内拿着花帚。宝玉笑道：“好，好，来把这个花扫起来，撂在那水里。我才撂了好些在那里呢。”林黛玉道：“撂在水里不好。你看这里的水干净，只一流出去，有人家的地方脏的臭的混倒，仍旧把花遭塌了。那畸角上我有一个花冢，如今把他扫了，装在这绢袋里，拿土埋上，日久不过随土化了，岂不干净。”宝玉听了喜不自禁，笑道：“待我放下书，帮你来收拾。”黛玉道：“什么书？”宝玉见问，慌的藏之不迭，便说道：“不过是《中庸》《大学》。”黛玉笑道：“你又在我跟前弄鬼。趁早儿给我瞧，好多着呢。”宝玉道：“好妹妹，若论你，我是不怕的。你看了，好歹别告诉别人去。真真这是好书！你要看了，连饭也不想吃呢。”一面说，一面递了过去。林黛玉把花具且都放下，接书来瞧，从头看去，越看越爱看，不到一顿饭工夫，将十六出俱已看完，自觉词藻警人，余香满口。虽看完了书，却只管出神，心内还默默记诵。
宝玉笑道：“妹妹，你说好不好？”林黛玉笑道：“果然有趣。”宝玉笑道：“我就是个‘多愁多病身’，你就是那‘倾国倾城貌’。”林黛玉听了，不觉带腮连耳通红，登时直竖起两道似蹙非蹙的眉，瞪了两只似睁非睁的眼，微腮带怒，薄面含嗔，指宝玉道：“你这该死的胡说！好好的把这淫词艳曲弄了来，还学了这些混话来欺负我。我告诉舅舅舅母去。”说到“欺负”两个字上，早又把眼睛圈儿红了，转身就走。宝玉着了急，向前拦住说道：“好妹妹，千万饶我这一遭，原是我说错了。若有心欺负你，明儿我掉在池子里，教个癞头鼋吞了去，变个大忘八，等你明儿做了‘一品夫人’病老归西的时候，我往你坟上替你驮一辈子的碑去。”说的林黛玉嗤的一声笑了，揉着眼睛，一面笑道：“一般也唬的这个调儿，还只管胡说。呸，原来是‘苗而不秀，是个银样鑞枪头’。”宝玉听了，笑道：“你这个呢？我也告诉去。”林黛玉笑道：“你说你会过目成诵，难道我就不能一目十行么？”[32]
在这春色阑珊、落红满地、意浓情蜜之时，宝玉在桃花树下的幽静之处细玩《会真记》，那书里书外的情感交汇，又会掀起宝玉怎样的情感波澜和缠绵的情思呢？恰巧一阵风过，落红成阵，那缠绵的情思化作对暮春的眷恋与惋惜，化作对飘落花瓣的无限怜惜，这怜惜是“恐怕脚步践踏了”，是兜了那花瓣抖在池内，看着那花瓣浮在水面飘飘荡荡的去了。这浓浓的情思，这对生命青春的无限感慨便随了那悠悠飘去的花瓣从宝玉的心田直流到读者的心田了！
宝玉这样的一个情痴本已让我们无比惊奇了，可此刻偏偏又来了一位更痴的情种。那“肩上担着花锄，锄上挂着花囊，手内拿着花帚”的五内郁积了不尽缠绵之意的黛玉走入了我们的眼帘。原来宝玉的痴情还不是极至，宝玉的怜惜也还不够彻底。黛玉将落花收在锦囊之中，埋在土里随土化掉，这才是最干净的去处，这样的怜惜才更为彻底。难怪脂评在此处评道：“写黛玉又胜宝玉十倍痴情。”[33]黛玉这深深的情思、对青春的无比眷恋与怜惜、还有那无法排遣的生命的惆怅，在此时都凝聚在葬花这看似闲淡之极的举动之中了。黛玉葬花有着深沉而丰富的情感内涵，这样无法排遣的生命惆怅，怎能不令我们的灵魂在此刻有一次强烈的震颤呢？
两个情种在此处相遇，那发乎一处的痴情怎能让我们不深深的赞叹呢？这两个至纯至真，正在爱情里缠绵着的恋人一起共读《会真记》又会是如何呢？《会真记》中那对追求自由爱情的歌颂，对他们的心灵又会有怎样的触动呢？在情与欲、情与理的纠葛中，宝玉那纯真的性灵又会给他怎样的指引呢？
《会真记》到底如何？我们且看宝玉的感叹“真真这是好书！”再看黛玉读完了之后“自觉词藻警人，余香满口。虽看完了书，却只管出神，心内还默默记诵。”试想身处于爱情中的恋人读了这样大胆追求爱情的曲子词怎能不心旌摇荡为之动情呢？宝玉先笑道：“我就是个‘多愁多病身’，你就是那‘倾国倾城貌’”，这大胆的爱情表露是轻佻呢？还是忘情？我们来看脂评：“看官说宝玉忘情有之，若认作有心取笑，则看不得《石头记》。”[34]只看脂评的评价也还不够确凿，我们且再往下看。黛玉听得此话已是“微腮带怒，薄面含嗔”了，再是“说到‘欺负’两个字上，早又把眼睛圈儿红了”。佳人自有佳人之不同凡俗之处，在爱情里不失矜持的自重和对身世的深深感伤，此时就都千头万绪地涌上了黛玉的心头，怪不得宝玉会唬得那样。面对这样多情而感伤的佳人，哪怕是因忘情而说的情话，如果给她的心中留下一丝伤感，这也会是让人无法释怀的恨事！这时还有谁能说宝玉不是因忘情，而是有心取笑呢？因忘情而有的言语都会得到原谅，黛玉的一句调笑“一般也唬的这个调儿，还只管胡说。呸，原来是‘苗而不秀，是个银样鑞枪头’”更是妙极！恋人间纯美的情思与欲望在此处浅尝即止，这有控制的爱情是如此的美妙，那“意淫”的奥妙真是只可意会而不可言传。面对宝玉“你这个呢？”的质问，黛玉的一句“你说你会过目成诵，难道我就不能一目十行么？”，便将此节在完美的纯情中收住，此处正如蒙本所批：“儿女情，丝毫无淫念，韵雅直至！”[35]
《红楼梦》那“大旨谈情”，又非“一味淫邀艳约、私订偷盟之可比”[36]的非凡之处于此处便见。宝黛热恋中的欲望被引入纯美的境地，这展示了身处爱情之中但却具有的对情感和欲望极强的控制力，这控制力来自于更深沉的爱怜、来自于纯洁的灵性相契，这控制力将带给他们更多的爱情享受和更深的情的获得，这控制力使他们具备了进入爱情深处的能力，这能力将会使他们完成因情悟道的探索，将会使他们通过爱情而窥得宇宙的全貌！
《会真记》的可贵之处我们从宝黛的赞赏中看到了，但它的局限我们却可从宝琴的一首《蒲东寺怀古》诗中读到：“小红骨贱最身轻，私掖偷携强撮成。虽被夫人时吊起，已经勾引彼同行。”[37]宝黛在共读《会真记》中完成了对它的超越，爱情在此时已经超越了肉体的欲望和一时的激情，向灵性的深处走去。即使我们仍能在他们的情思中看到欲望，但那欲望只在意间，是那么的纯洁，已远远的脱离了肉体的困扰。只有挣脱了肉体的困扰，真正的爱情才会发生，此后灵与肉的结合才会是最完美的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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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黛爱情中与第二十三回《西厢记妙词通戏语》有着异曲同工之妙的，应该是第二十六回的《潇湘馆春困发幽情》了，黛玉心中那绵绵的春情和宝玉那独特而纯洁的情欲交相呼应。他们的爱情已经走入了热恋，异性的吸引开始萌动，渴望更深的交融便变得不可回避。如果在此时欲望战胜性灵，那么他们将在此处陷落，爱情的高潮即已到达，此后的爱情将逐渐走入衰败，他们的爱情将如同莺莺和张生一样，在一瞬的绚烂之后即将熄灭。但如果他们超越了肉体的欲望和一时的激情，那么他们将因为真挚而深沉的爱改写生命的密码，真正的爱情将会发生，这将会是永不褪色的爱情，这样的爱情将会具有持久的浓情与深刻爱意，他们的爱情将会在浓情中久驻，永远地超越衰败！
我们且往下看：
说着，顺着脚一径来至一个院门前，只见凤尾森森，龙吟细细。举目望门上一看，只见匾上写着“潇湘馆”三字。宝玉信步走入，只见湘帘垂地，悄无人声。走至窗前，觉得一缕幽香从碧纱窗中暗暗透出。宝玉便将脸贴在纱窗上，往里看时，耳内忽听得细细的长叹了一声道：“‘每日家情思睡昏昏’。”宝玉听了，不觉心内痒将起来，再看时，只见黛玉在床上伸懒腰。宝玉在窗外笑道：“为甚么‘每日家情思睡昏昏’？”一面说，一面掀帘子进来了。
林黛玉自觉忘情，不觉红了脸，拿袖子遮了脸，翻身向里装睡着了。宝玉才走上来要搬他的身子，只见黛玉的奶娘并两个婆子却跟了进来说：“妹妹睡觉呢，等醒了再请来。”刚说着，黛玉便翻身坐了起来，笑道：“谁睡觉呢。”那两三个婆子见黛玉起来，便笑道：“我们只当姑娘睡着了。”说着，便叫紫鹃说：“姑娘醒了，进来伺侯。”一面说，一面都去了。
黛玉坐在床上，一面抬手整理鬓发，一面笑向宝玉道：“人家睡觉，你进来作什么？”宝玉见他星眼微饧，香腮带赤，不觉神魂早荡，一歪身坐在椅子上，笑道：“你才说什么？”黛玉道：“我没说什么。”宝玉笑道：“给你个榧子吃！我都听见了。”
二人正说话，只见紫鹃进来。宝玉笑道：“紫鹃，把你们的好茶倒碗我吃。”紫鹃道：“那里是好的呢？要好的，只是等袭人来。”黛玉道：“别理他，你先给我舀水去罢。”紫鹃笑道：“他是客，自然先倒了茶来再舀水去。”说着倒茶去了。宝玉笑道：“好丫头，‘若共你多情小姐同鸳帐，怎舍得叠被铺床？’”林黛玉登时撂下脸来，说道：“二哥哥，你说什么？”宝玉笑道：“我何尝说什么。”黛玉便哭道：“如今新兴的，外头听了村话来，也说给我听；看了混帐书，也来拿我取笑儿。我成了爷们解闷的。”一面哭着，一面下床来往外就走。宝玉不知要怎样，心下慌了，忙赶上来，“好妹妹，我一时该死，你别告诉去。我再要敢，嘴上就长个疔，烂了舌头。”
正说着，只见袭人走来说道：“快回去穿衣服，老爷叫你呢。”……[38]
自从宝黛共读了《会真记》，那爱情的波浪便在这春意融融之时在黛玉的心中层层翻滚起来。在宝玉信步走至“潇湘馆”时，先是看到“凤尾森森，龙吟细细”，后又闻得“一缕幽香从碧纱窗中暗暗透出”，紧接着忽又听到黛玉的一声细细的长叹“每日家情思睡昏昏”。黛玉那满腔的春情，在这一声细细的长叹中倾泻而出，犹如一股温软的清泉从山涧中泻出，满含着清澈缠绵与甜蜜的忧愁。在这春情荡漾之时，宝玉怎能不“心内痒将起来”呢？先是黛玉忘情动情的仙音妙语让宝玉心旌摇荡，接着再看到黛玉“星眼微饧，香腮带赤”，这让宝玉更是“不觉神魂早荡”了！接下来的“给你个榧子吃！”这里面包含了多少恋人间的亲昵！我们或可在此处试想一下二人的神情风貌，那爱情的甜蜜定在眉宇眼梢之间了！此刻的宝玉完全沉浸在爱情的甜美之中，那句“若共你多情小姐同鸳帐，怎舍得叠被铺床？”的忘情之语便冲口而出了！爱情至纯至淫，在此刻我们清楚的看到一位成熟男子在爱情里的欲望，只是宝玉的淫只在意间，这淫完全是因忘情而来，并无丝毫邪念，宝玉独特的“意淫”使爱情变得更为丰美而健康。
再看此时的黛玉“登时撂下脸来”，黛玉怎能不恼不哭呢，即使是忘情，宝玉也太过大胆了！在爱情的激流滚滚而来之时，黛玉决不会被激情席卷而去，在爱情中最激情荡漾之时仍然保有自尊与矜持，这才可称为佳人！超越于激情之上的力量来自于更深刻而丰富的情感，激情将在此处得到升华，转化为更具力量和深度的灵性之爱，真正的爱情的产生是生命里最大的奇迹，此刻我们在宝黛身上目睹了这一神奇的超越与转变！这样对激情的超越是我们在以往的小说中不曾看到的，这也正是《红楼梦》的高超之处，作者对生命的探索深刻而透彻，他给我们指引了爱情更高妙的去处，那灵性之爱将给我们的生命带来更深刻更持久的快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