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寂凄冷断肠情——读朱淑真的《减字木兰花·春怨》
内容提要:朱淑真词是朱淑真悲剧命运的写照。《减字木兰花·春怨》以独特的抒情手法书写了朱淑真心灵的孤独和寂寞,传达出令人震撼的痛苦心曲,是古代才女倾诉的名篇佳作。
关键词:朱淑真;孤独;悲剧命运
作者简介:吴淑玲,女,1963年生,河北保定人,博士,博士后,河北大学人文学院教授,硕士生导师,主要从事中国古代文学教学与研究工作。
独行独坐,独倡独酬还独卧。伫立伤神,无奈轻寒著摸人。
此情谁见,泪洗残妆无一半。愁病相仍,剔尽寒灯梦不成。
这首《减字木兰花·春怨》,描写了词人自己落寞孤寂的伤心人形象,没有深远的寄托,没有秾丽的词句,却熔铸了词人一生悲惨凄凉的境遇,演绎了词人一生孤独寂寞的情怀。其通过动作传达的真切鲜明的形象,其通过寒意抒发的感伤寂寥的情怀,足以令人扼腕叹息、黯然心惊。
小词的作者朱淑真,号幽栖居士,休宁(安徽徽州)人,工诗词,是与李清照同时而稍后的又一位宋代才女,但其人生遭际较李清照更为悲凄酸苦。她也是出生于官宦之家,年轻时曾遇一位颇有才华的男子,两情相悦,却因不合传统,而由父母匆忙决策,嫁给一凡夫俗吏。从朱淑真诗词看,其夫心性粗略,但知追逐浮名,曾将朱淑真远掷于家乡而携妾逐官。他不能深解朱淑真之高雅情怀,亦不懂对朱淑真这样一位锦心绣口的才女温情体贴,使朱淑真有家行同无家,有夫如同无夫,而礼教的阻隔又使得朱淑真不能够与理想中的“萧郎”好梦成真,因而给她的心灵带来无尽的折磨。
小词开首连用五个“独”字,凸显词人的此在孤独。“行”、“坐”、“倡”、“酬”“卧”,五种行动,次第写来,一连串的动态画面,揭示了词人的孤独寂寞、失伴无侣——行走自照阶下影,安坐自对妆台镜,词曲自唱还自听,诗歌自写仍自酬,偃仰自看卧房顶。从朱淑真所留全部诗词来看,朱淑真所嫁,并非贫穷之家,所住常用“朱楼”、“山亭水榭”、“曲房”、“栏杆”、“湘帘”、“凤帏”等描写,且处处鲜花芳草;所穿常用“罗衣”指称,可见非布衣荆钗;随时都有酒,诗词中常有“留取孤樽对月开”、“对尊前,忆前欢”、“千钟尚欲偕春醉”之类的词句,当然也应该有佣人使女,但朱淑真的感觉依然是孤独寂寞:没有人相携游赏,没有人隔座送钩,没有人诗词唱和,没有人对床夜语。朱淑真是一个才情出众、心性高傲的女性,内心世界非常丰富,年轻时她对未来的婚姻生活有过美好的期许:“初和双鬟学画眉,未知心事属他谁?待将满抱怀中月,分付萧郎万首诗。”(《秋日偶成》)但婚后的生活与她的设想天遥地远,“其夫殆一俗吏,或恒远宦于外,淑真未必皆从,容有窦滔阳台之事,未可知也。”(朱惟公《断肠诗词集序》,张璋、黄畲校注编选《朱淑真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P311.)这不仅粉碎了她“分付萧郎万首诗”的梦想,甚至剥夺了她“雁字回时,月满西楼”(李清照语)的盼望,使得她的精神生活一贫如洗。这一种痛苦是优越的物质生活所无法弥补的。她的诗词中,最常见的是孤独无侣的寂寞:“夜深无伴倚空楼”,“独坐小窗无伴侣,可怜霜月向人圆”,“独倚栏杆昼日长”,“向花时取,一杯独酌”“黄昏院落雨潇潇,独对孤灯恨气高”,“如今独坐无人说,拨闷惟凭酒力宽”……都是对这种孤寂生活的记录。这首小词的五个“独”字,颇类李清照的“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李清照七个不同的叠字,层层转化着词人不同的情感特征,自有其“情景婉绝,真是绝唱”(《词的》卷四)、“超然笔墨蹊径之外”(《花草新编》卷四)的艺术魅力,前人尝谓“后人效尤,便觉不妥”,朱淑真却不是效尤,她以五叠的力量,层层展示着词人生活的每一个瞬间,而又以这每一瞬间衬托了词人周边人文环境的落寞空旷,容纳了词人无以言说的孤独。这种孤独,因见诸于生活的点点滴滴,体现出内心的每时每刻,故独具表现生活的力量,一样具有“超然笔墨蹊径之外”的艺术感染力。
正是这种无处不在的孤独,使得词人感觉不到周围环境的任何温暖,故有“伫立伤神,无奈轻寒著摸人”的外物侵凌之感。“轻寒”,是词人对外在环境的感觉,“著摸人”意即“撩拨人”,可进而理解为“折磨人”。为什么会有轻寒折磨人的感觉呢?因为人的心境决定了人对外物的感觉神经判断。《诗经》里的“蒹葭苍苍,白露为霜”,不仅仅是因为自然环境的凄冷,更因为“所谓伊人,在水一方”的欢会难成。苏轼词里的“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不仅仅是因为枝寒洲冷,更是因为那被“惊起”的恐怖心态。朱淑真对“轻寒”的感觉,与她的才情和她的处境不能分割。她的才情让她感觉敏锐,而她的处境,更让她敏感多疑。有一种说法,朱淑真在年轻时曾经遇到一位男子,但因为不合传统的婚姻伦理观念,被父母活活拆散,而朱淑真婚后生活不幸,因此诗文中常常怀念那段“娇痴不怕人猜,和衣睡倒人怀。最是分携时候,归来懒傍妆台”的生活,而这在南宋礼教盛行的时代是大逆不道的,所以他的父母异常恼怒,认为这有辱家风,故而在其死后尸体不准下葬,文稿尽数烧毁:“其死也,不能葬骨于地下,如青冢之可吊;并其诗为父母一火焚之。”(魏仲恭《断肠集序》)如果连她的父母都不能容她,其他人对她的态度则可想而知。《诗经》里有一首《将仲子》,盼望爱情而又不敢追求爱情的女主人公说:“岂敢爱之,畏我父母。仲可怀也,父母之言,亦可畏也”,“岂敢爱之,畏我诸兄。仲可怀也,诸兄之言,亦可畏也”,“岂敢爱之,畏诸人之多言。仲可怀也,诸人之多言,亦可畏也”,是对礼教阻隔爱情的血泪控诉,同时也昭示了舆论的恐怖。朱淑真所在的时代,提倡“女子无才便是德”,女子要三从四德,而她竟然用诗词宣示她内心的痛苦,展示她的才情,向她的时代进行挑战,这更是舆论所不容。所以不难想象她将面临怎样艰难的处境——恐怕不仅仅是无人同情的冷漠,更有足可将她毁灭的恶言陋语。她在诗中透露了这样的信息,其《自责》诗二首说:“女子弄文诚可责,那堪咏月更吟风。磨穿铁砚非吾事,绣折金针却有功。”“闷无消遣只看诗,又见诗中话别离。添得情怀转萧索,始知怜俐不如痴。”女子弄文,已经犯忌,更何况她又“闷无消遗只看诗”“咏月更吟风”,也就难怪落得“情怀转萧索”了。愤激的语言中,不难体会到她因为咏月吟风给自己带来的生存困境。逼仄的环境,使她感受到“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红楼梦》语)的冷酷人情。这就是“无奈轻寒著摸人”的最好注脚,也是她“独行独坐独倡独酬还独卧”的真正原因。一个“无奈”,写尽了词人面对折磨人的环境的无可如何,透露了词人所面对的巨大心理压力,同时也暴露了“外物”的残忍和无情。
下片抒写孤独寂寥的生活给词人带来的精神打击。“此情谁见”总结了上文的孤苦处境,而且以一“谁见”,责问了周围人的冷漠,并将笔墨引入词人内心的孤寂之苦。如果说,上片所写是词人形销骨立的外在形象,那么,下片所写就是词人内心深处的煎熬。一句“泪洗残妆无一半”,描绘的是词人满面泪痕、残妆无几的外在形象,却透露了隐藏于词人内心的深哀巨痛,泪水就是这痛苦的痛快淋漓的倾泻。词人为何而哭?是因为“此情”无人理解,“此情”无处诉说,“此情”无法诉说,“此情”不准诉说。是啊,在那样一个“存天理,灭人欲”的社会,“理”大如天,“情”是不允许存在的,而朱淑真偏偏忘不掉那段令她心醉神痴的恋情。在一首《江城子·斜风细雨作春寒》中,她尽情抒写了那份梦萦魂牵的情感:
斜风细雨作春寒。对尊前,忆前欢。曾把梨花,寂寞泪阑干。芳草断烟南浦路,和别泪,看青山。
昨宵结得梦夤缘。水云间,悄无言。争奈醒来,愁恨又依然。展转衾绸空懊恼,天易见,见伊难。
独对酒樽,思念前欢,却感到斜风细雨,料峭春寒,南浦路上,梨花已作泪水洒,平芜尽处,唯有含泪看青山。可朱淑真割不断对“前欢”的思恋,竟然让欢情梦中再现。但是,人生梦境,忽然而已,一旦醒来,“愁恨又依然”,所以词人感慨万千:“天易见,见伊难。”词中涌动着内心对“前欢”的无限渴盼和不见“前欢”的失意怅然。对于那些道学家们而言,朱淑真何止是大逆不道,简直是“淫娃佚女”!“长舌历阶,实文人之好事;圣谗殄行,至淑媛以厚诬”(《黛韵楼遗集》、《陈孝女遗集》合刻本)也就成为必然。没有爱,已经痛苦万分,又被群吠狺狺,更是痛处撒盐。通诗词、晓音律、心性玲珑、感觉敏锐的朱淑真没有感受到生活的一点点温暖,却感受到风刀霜剑的折磨,一个弱女子,又有多少力量承担这多重的痛苦,故唯有“泪洗残妆”而已。“残妆”是外在形象,更是心理形象,是内心世界的外化,是借形传心。
煞拍“愁病相仍,剔尽寒灯梦不成”写孤独寂寥的愁苦对词人身体和精神的双重摧残。愁能伤身,朱淑真《睡起》诗说:“腰瘦故知闲事恼,泪多只为别情浓。”《夜三首》之三说:“似篾身材无事瘦,如丝肠肚怎禁愁?鸣窗夜听芭蕉雨,一叶中藏万解愁。”无事而身瘦,是因为“闲事恼”,是因为“别情浓”,是因为如丝(思)肠肚禁不起日积月累的“剔尽寒灯梦不成”的愁情的折磨,所以才“为伊消得人憔悴”,才“轻减了小腰围”。“剔尽寒灯”用语精到,只一个小小的动作,刻画出了词人孤身只影、独对寒夜、了无滋味、百无聊赖的形象。精神的折磨,已经让词人常常彻夜难眠,因为她清楚,“欲寄相思满纸愁,鱼沉雁杳又还休。分明此去无多地,如在天涯无尽头。”(《寄情》)现实是如此残酷,已经断绝了她对生活的任何幻想,她除了剔一剔寒灯,还能够做什么呢?余下的,恐怕只有春蚕到死愁断肠的等待。“寒灯”的孤冷意象,“剔尽”的无意识的无聊,营造出寒气袭人、冷漠寂寥的氛围,暗传出词人心灵的颤栗。煞拍借境传情,引人入境,余韵悠长。
据邓红梅考证,朱淑真是朱熹的侄孙女,嫁给了实干家汪纲,婚后生活有一段时间还是比较幸福的。我认同她对朱淑真身份的考订,但认为朱淑真婚后的生活很不幸福。在朱淑真婚后的诗词里,几乎所有与楼台亭阁朱楼绣帘相联系的,都是愁苦和伤情,而造成这一状况的,很可能就是因为她婚前的那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她的婚姻理想是“吩咐萧郎万首诗”,而汪纲只钟情于他的实干事业,对朱淑真无心应付,让她的婚姻理想付诸东流,这就使她在婚后仍不能忘情于“前欢”。于是她整日诗词歌赋,吟风咏月,与汪纲近在咫尺却形同天涯。加之汪纲宦游四海,朱淑真因体弱不能适应随宦生活,可能汪纲确有窦滔阳台之事,而这可能给朱淑真带来更进一步的心理伤害。既不能与丈夫举案齐眉,也不能与“前欢”共成连理,还要忍受丈夫另择新欢的折磨,她的日子怎样度过?恐怕也就只能借诗词抒发孤独郁闷的心情了,而这又只能给她带来遭受“奇谤”的悲剧命运。她的作品当不在少,“磨穿铁砚”的愤激语中包含着这样的信息,如此,魏仲恭《断肠集序》说“其诗为父母一火焚之,今所传者,百不存一”当自有据。就此分析,如果朱淑真的诗词里反映的全部都是自己与丈夫之间感情的分分离离,即使稍有逾理,比如恩爱时写“娇羞不怕人猜”之类,也不过似李清照之写与赵明诚之间夫妻感情的“暖雨晴风初破冻,柳眼梅腮,已觉春心动”之类,没有必要“一火焚之”。正是因为其诗词里屡屡出现“前欢”的影子,让朱家这个发明“存天理,灭人欲”的理学思维的家庭感到莫大耻辱,所以才有朱淑真死不能葬骨于地下,诗词被毁于一炬的悲剧命运。由此也就不难理解她即使婚姻不幸也只能“独行独坐独倡独酬还独卧”、得不到任何关爱和同情的原因了。《减字木兰花·春怨》不仅仅是朱淑真生活状况的再现,还透露着朱淑真家族和汪纲家族对朱淑真的态度,其所包含的很多社会信息是不容忽视的。
尚需注意的是这首小词的扣合之法,全在虚处,了无痕迹。词题为“春怨”,全词却无一字言及“春”,唯在一“轻寒”处透露信息;全词亦无一字言及“怨”,而把力量集中于词人孤独寂寞的生活场景的再现,但在下片的“此情谁见”处微露痕迹,仔细寻味,正是“怨”情之指向。其扣合之法,如羚羊挂角,无迹可求。从此词来看,朱淑真诗词不唯大胆外露独具特色,含蓄深沉亦不输于宋词诸名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