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州杏花村与杜牧诗文
——经典名篇故地新考之十

  人们常称晚唐诗人杜牧为“小杜”,用以区别称为“老杜”的盛唐诗人杜甫。杜牧之比杜甫,诗作固然稍逊,但更多了一些经邦治国的才具。杜牧是万年县(在今陕西省长安县)人,生于唐德宗贞元十九年(公元八0三),卒于唐宣宗六年(公元八五二),是“三通”之一的《通典》作者杜佑的孙子,有《樊川文集》传世。他曾两次上书给朝廷执政,对消弭外患和讨伐叛镇,提出具体的用兵方略,且收到显著的成效。他还写过《原十六卫》、《战论》、《守论》(均见《樊川文集》)等军事著作,并注过《孙子》(见《注孙子序》),史称他“敢论列大事,指陈病利尤切至”及“真王佐才”。可惜的是,他生活在“只是近黄昏”的晚唐,大厦将倾,非他这根独木能撑。所以他只好借酒浇愁,清狂声色,如其《遗怀》诗:“落魄江南载酒行,楚腰纤细掌中轻;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悻名。”成了中国士大夫文人中风流才子的典型。

  杜牧一生经历颇丰,作过江西观察使沉传师、宣歙观察使崔郸以及淮南节度使牛僧孺的幕僚,也担任过黄州、池州、睦州、湖州的刺史,当过司勋郎、史馆修撰、吏部员外郎、考功郎中、知制诰、中书舍人等京官。本篇着重介绍他在宣州(今安徽宣城)和池州(今安徽贵池)的诗文创作以及所涉及的当地风物。

开元寺与谢眺楼

  唐文宗太和四年(公元八三0),当时作为江西观察使沉传师的幕僚的杜牧随沈转到宣州。沈传师是唐代传奇作家沈既济之子,与杜牧的祖父杜佑同修过《宪宗实录》,又是杜牧的恩师。因此虽为宾主,却相处甚得。杜牧此时不过三十岁左右,又是一位贵介公子,喜冶游可以说是少年天性,也是他贵族本性;加之沉传师亦风流自任,赴宣州任时,居然把在江西结识的歌妓张好好也带到了宣城。宣城又是通都大邑,六朝以来繁华之地,山水秀丽,名胜众多,所以无论从其本人的气质秉性,还是客观的自然和社会环境,都使杜牧爱上宣州风物并且多作咏吟。其中咏歌最多的当属开元寺。

  开元寺在宣州城内,东晋建成,原名永安寺,唐玄宗开元年间改名为开元寺。开元寺建筑宏丽,下临宛溪,与敬亭山遥遥相对,是个风景幽绝之处。杜牧一到宣州就游开元寺,而且与六朝文物联系起来。他的《题宣州开元寺水阁下宛溪》云:“六朝文物草连空,天淡云闲今古同。鸟去鸟来山色里,人歌人哭水声中。深秋廉幕千家雨,落日楼台一笛风。惆怅无因见范蠡,参差烟树五湖东”。诗的最后说要学范蠡,功成之后归隐江湖,看来此时既有建功立业的壮志,也有壮志未遂的惆怅。第二年春,杜牧再游开元寺,又写了一首五古《题宣州开元寺》,诗中写道:“南朝谢眺楼,东吴最深处。亡国去如鸿,遗寺藏烟坞。楼飞九十尺,廊环四百柱。高高下下中,风绕松桂树。青苔照朱阁,白鸟两相语。溪深入僧梦,月色晖粉堵。阅景无旦夕,凭栏有今古。留我酒一樽,前山看春雨。”诗中提到的谢眺楼在宣州北门,是南齐时宣州太守谢眺所建,又称北楼。谢眺是南北朝时大诗人,为李白所膺服。李白曾在北楼为他的从叔李云饯行,写下了那首有名的《宣州谢眺楼饯别校书叔云》。杜牧当然不会不知此典故,所以诗的一开头就用地势高的谢眺楼起兴,以此反衬开元寺的古老和巍峨。一座寺庙,楼阁高达百尺,柱廊多至四百,而且高下随势,其屋宇之多,范围之大,气势之雄,在“南朝四百八十寺”中当属罕见。今日之开元寺,前后三进,屋宇数十间,亦算雄伟,但已远非昔日可比。杜牧在此诗中又一次提到六朝古寺,使我们很容易联想起那首有名的《江南春》绝句结尾:“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因此诗中忆亡国旧事、抒今古之慨,恐非是单纯怀古追昔,内中当寄寓对晚唐时局的深忧,以及他壮志难酬的苦闷。比起第一首咏开元寺来,景物描写之外,似乎更多了一些对于人生和时局的感慨。

  唐文宗太和三年(八三三),沉传师内召为吏部侍郎赴京,杜牧亦离开宣州赴扬州,入淮南节度使牛僧孺幕;后又回朝任监察御史分司东都。四年后,又应宣歙观察使崔郸之请,再赴宣州任团练判官,遂以开元寺南楼作为寓所。此时的心情和生活态度,与四年前已大不相同了。他的《宣州开元寺南楼》说:“小楼才受一床横,终日看山酒满倾。可惜和风夜来雨,醉中虚度打窗声”。终日看山,醉中度日,诗中已看不到四年前的进取和优游了。在南楼,他还写了一首遇雨诗《大雨行》,诗中把今日南楼遇雨与当年东楼遇雨时的心情,有意的作一对比:“我昔壮气神洋洋。东楼从首看不足,恨无羽翼高飞翔。今年阘茸鬓已白,奇游壮观唯深藏。景物不尽人自老,谁知前事堪悲伤”。诗中把当年宣州幕时的豪情壮志和今日人事播迁、光阴催老的慨叹,表白得相当明白。

  杜牧在此时还写了首有名的《江南春绝句》:“千里莺啼绿映红,水村山郭酒旗风。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这首诗虽不能指实是由宣州开元寺而生发开来,但四百八十寺的烟雨楼台中肯定包括开元寺的南楼以及“高高下下”的亭阁。

齐山登高与杏花村酒

  唐文宗开成三年(公元838)冬,杜牧内调到京师任左补阙,第二年春赴任。此时他三十六岁,正值壮盛有为之时,本可在左补阙任上做一番事业,但因得罪了宰相李德裕,又被排挤出京往偏僻的州郡任职。先是任黄州(今湖北黄冈市)刺史,再转池州(今安徽池州市)、睦州(今浙江建德市),前后达七年之久。这段时间,他的思想由进取转为颓放,内心也很愤懑:“会昌之政,柄者为谁?忿忍阴讦,多逐良善。牧实忝幸,亦在遣中”(《祭周相公文》)。唐武宗会昌四年(844)九月,杜牧由黄州刺史调任池州。池州位于长江中游的江南丘陵之中,秦时属古彰郡,汉时改属青阳,隋时置秋浦县,唐时改为池州。池州西北濒临长江,东南则是佛教名山九华山。梅埂河、秋浦河从东南向西北横贯全郡,可谓境内处处有山,山山有水,是个风景绝佳之地。但杜牧面对这明山秀水再也提不起往日的兴致,倒多了些山川永恒、人生短暂的伤感,处世态度也更多了些诗酒为伴、脱拘世事的旷达和潇洒,这种处世态度也成了杜牧后半生的基调。可以说:外任黄、池,使他人生的一个转折点。这种基调,在他的《九日齐山登高》诗中得以充分表露:“江涵秋影雁初飞,与客携壶上翠微。尘世难逢开口笑,菊花须插满头归。但将酩酊酬佳节,不用登临恨落晖。古往今来只如此,牛山何必独沾衣”。此诗用俊朗顿挫之笔写落寞凄清之情,排解的旷达之中暗藏年华虚度之悲哀。齐山,在今池州城南三里,其得名历来有二说:一说此山有十余峰,峰峰等高平齐,故名齐山;另一说是唐德宗贞元年间齐映任池州刺史时常登此山。齐映治池州有政绩,百姓怀念,故以其姓名此山。齐山方圆不过十里,高不过三十仞,但山势矫健,状如伏虎昂首,从西南向东北延伸,直抵白沙湖滨。山上洞穴幽深、岩壑峻秀,有华盖、朝天、石虎、无极等三十二洞,醒翁、窦云等十三名崖,还有二峡谷,十一名泉。《齐山岩洞记》称此山有“盖九华之秀,可与武夷、雁荡比美”,“可谓江南名山之最”。但因地处偏僻,在杜牧之前,此山并不知名。李白在秋浦一带写了十多首咏池州风物的诗章,却无一首提到齐山。只是在杜牧的这首《九日齐山登高》之后,此山方成为时人以及后人的咏歌对像,明代《嘉靖池州府志》收历代诗人咏齐山诗九十三首,皆是杜牧之后的作品,看来就像秋浦因李白的《秋浦歌》而名扬天下一样,齐山也因杜牧的咏歌而得以天下知名。据计有功的《唐诗纪事》:此诗一出,诗人张祜立即作和,其中亦提到“秋溪南岸菊霏霏,急管繁弦对落会晖”。张祜为人耿介傲岸,时称“千首诗轻万户侯”。相传白居易任苏州太守时,张祜投诗拜谒。白居易戏称祜诗“鸳鸯钿带抛何处,孔雀罗衫属阿谁”为“问头”诗;张祜立即反唇相谑,称白诗“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为“目连经”(《唐摭言》)。但张却为《九日齐山登高》作和,并在和诗中将杜牧比作南齐大诗人谢脁,可见杜牧此诗在时人心目中的份量。从此,“世事难逢开口笑,菊花须插满头归”亦成为历代人们估量世事、自我排解的人生格言。

  杜牧之后,宋代名臣包拯也任过池州太守,曾在此山题刻“齐山”二字,至今仍存;北宋诗人梅尧臣、王安石等亦留下咏歌此山的美妙诗章;南宋绍兴年间,岳飞驻军池州,亦登山赋诗,抒发捍卫疆土地辛劳和收复失地的壮志:“经年尘土满征衣,特特寻芳上翠微。好山好水看不足,马蹄催趁月明归”。后人取杜牧、岳飞的诗意,在齐山之巅兴建了一座“翠微亭”,又在其下建“特特亭”,以资纪念。

  池州与杜牧有关的古迹,除齐山外,还有林泉寺,在原贵池县城西街,据杜牧诗中记载来看,当时即已废圮,宋时重修,改名“太平寺”。寺侧有金碧洞,皆杜牧常游之所,并各有题咏。前者为《池州废林泉寺》:“废寺碧溪上,颓垣倚乱峰。看栖归树鸟,犹想过山钟。石路寻僧去,此生应不逢”。后者为一首七绝《游池州林泉寺金碧洞》:“袖拂霜林下石棱,潺湲声断满溪冰。携茶腊月游金碧,合有文章病茂陵”。废寺颓垣,霜林栖鸦;冰断潺湲,相如老病。无论是景还是情,皆衰瑟伤痛,再也看不到作者当年在《宣州开元寺》中所描绘的天闲云淡,白鸟相语之鲜明景物和俊朗疏寯之情怀了。

  池州东门的城楼叫九华楼,又叫九峰楼,因面对九华山而得此名。杜牧任池州刺史时,常携酒登此楼,远眺九华秀色,间抒忠而见疑、壮志难酬之忧愤。在寄给友人张祜的一首七律中写道:“百感衷来不自由,角声孤起夕阳楼。碧山终日思无尽,芳草何年恨即休。睫在眼前常不见,道非身处更何求?谁人得似张公子,千首诗轻万户侯”。据唐人范摅《云溪友议》记载:白居易作杭州刺史时,张祜、徐凝皆慕名前往拜谒,希望白能推荐自己入京应进士第,白居易决定以诗赋决高低,要他俩试作《长剑倚天外》赋和《余霞散成绮》诗。测试点结果,白以徐凝居上。张祜很生气,“遂行歌而返”,不再赴京应试。杜牧是张祜的好友,闻此事后,为张不平,遂有“谁人得似张公子,千首诗轻万户侯”之评。但细绎诗意,其中固然有范摅所云的为张鸣不平之意,,但其中的“恨”、“孤”和“不自由”之叹,决不仅仅为张祜而发,也含有己身坎坷、壮志难遂的深悲。他的另一首登此楼所作的咏歌,就将这种喟叹表白得十分明白:“晴江滟滟含浅沙,高低绕郭滞秋花。牛歌鱼笛山月上,鹭渚鹜梁溪日斜。为郡异乡徒泥酒,杜陵芳草岂无家?白头搔杀倚柱遍,归棹何时闻轧鸦”。前一首诗中含蓄地说“芳草何年恨即休”,此诗则明白道出“芳草之恨”的内涵:“为郡异乡徒泥酒,杜陵芳草岂无家?”这种漂泊之感,芳草之思,往往会因人生蹬蹭而显得更加深重绵长。

  江南的明山秀水,有时也给杜牧带来片刻的愉悦;面对着“千里莺啼绿映红”的江南三月,他也会有自我排解的时候。在这些哀怨的登临诗外,杜牧在池州也写过一首清新明快的绝句,这就是脍炙人口的《清明》:“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诗中提到的杏花村,在池州城的西郊。此地有一泉曰广润泉,当地有位酿酒高手叫黄公,用此泉酿出的酒“杏花春”,远近闻名。据《池州府志》记载:广润泉边“旧有黄公酒垆,后废。余井圈在民田内,上刻有‘黄公广润泉’字”。明朝天启年间以及清朝康熙、雍正年间,曾相继在此筑亭、建坊、葺祠,杏花村酒的盛名亦历久不衰。现在古井仍存,“泉香似酒,汲之不竭”,此地现在出产的“黄公酒”亦颇有名。清人曹文慧(号杏村)曾撰《杏花村志》12卷,其中提及杜牧游广润泉喝“杏花春”诸轶事,并题诗一首:“村出名书村愈名,依稀小杜是前生。行人宁止一丘壑,还情如椽纪太平“。诗很蹩脚,但亦在强小杜与杏花村关系。今村内的“杜公亭”(亦称“望华亭,远眺九华山之意)亦是附会此意。但《清明》一诗,今《樊川文集》却未载,只是见于后人编的《千家诗》中,所以有人怀疑此诗非杜牧所作,进而推断诗中的杏花村不在池州而在山西,即出产汾酒的杏花村。其实无需多加考证,稍辩诗意,即可知诗中的杏花村定在江南而非塞北,因为“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正是江南三月典型的气候特征,所谓“戎马秋风塞北,杏花春雨江南”。何况,《樊川文集》中还有一首《春末题池州弄水亭》弄水亭在杏花村的西侧,池州城西门—通远门外的秋浦河边,写作时间比《清明》稍后,是在晚春。诗中提到太守与宾客在亭内欢饮:“亭宇清无比,溪山画不如。嘉宾能啸咏,官妓巧妆梳。逐日愁皆碎,随时醉有余”。诗人平时的愁绪皆在美酒中粉碎化解,难得一日与嘉宾暂欢。诗人的心情与《清明》一诗醉中销魂的基调是完全一致的。也许,这次弄水亭宴饮的美酒正是“牧童遥指杏花村”的结果吧!

宣州谢朓楼

今日杏花村酒店前 “黄公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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